“今日之宴,在下心中已有筹谋,将军不必忧心。”
她愣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诸葛亮在开导她,“我不忧心。”
诸葛亮就欲言又止。
“我没生谁的气,”她赶紧说道,“那些螃蟹我留了几只,剩下的给农人分了,他们很喜欢!”
……小先生终于放心了。
“不过,”她有点狐疑,“你觉得江东没什么大事吗?”
诸葛亮摇摇头。
“上有犹疑,内有隐患,君臣不一,未有能胜于外者。”
“所以咱们态度要放松一点?”
小先生微笑着点点头,“只要咱们优容待之,他们不生忧患,就不会上下一心。”
“话虽如此,”她想了一会儿,“孙权要在太湖见咱们,咱们也要小心才是。”
孙权会对他们不利吗?似乎没有理由。
但太湖这里有水军营寨,孙权要在这里见他们,就传递出了一个很微妙的信号:他需要与他的军队待在一起。
这到底是因为他要震慑来使,还是因为军队里的人没有完全服从他,相信他,认可他,于是在刘备来使时,孙权必须留在太湖,保证他对军队的绝对掌控力呢?
灯火通明。
有车马一辆接一辆地来了,它们都刷了新漆,有些还换了新的车盖,马儿也喂得肥肥壮壮,跑过来时颇有响动,再加上车旁又有苍头仆妇随行,真正的气势逼人。
马车里走下来的郎君也是一个比一个精神,一个比一个体面,他们微笑着走进亮如白昼的厅堂,彬彬有礼地在主人家的介绍下同诸葛亮叙庚齿,明郡望,有几位还与诸葛玄是故交,哎呀呀这就更可以拉近关系,好好聊一聊了。
他们有人姓朱,有人姓顾,有人姓张,每一个姓氏都可以讲出一段不输河北世家的光辉过往,因此也都觉得可以坐得离诸葛亮近一点。
一个接一个被引进坐席间门,一个接一个面带微笑地左顾右盼,审视自己的位置,也审视别人的位置。
她也有点无聊地左顾右盼时,陆逊忽然走了过来。
“造士这几日护卫辛苦,”他说,“我同孔明先生知会过,请你一同入席,如何?”
她突然吓了一跳,“为什么让我入席?”
陆逊有点忍不住似的笑了。
“今日确实有好大鱼虾。”
……这个理由确实充分,说服她了。
虽然给她一个席位,但不可能靠前。
她坐在末座处一个明显新加的位置上,还受了旁边的人几个白眼。
“陆伯言也太过荒唐,”他们窃窃私语,“这样一个老革,也配与贵人同席么?”
“你不曾见他举止那样粗鲁,嘿嘿,下午还坐在田埂上,抠脚上的泥呢!”
她假装啥也没听见。
除了有几个人说怪话之外,她原本是可以好好吃完这顿饭的。
诸葛亮负责在上首处和大家交流感情,她负责在下面掰螃蟹腿子慢慢啃。
变故就出在有人跑进来说,吕子衡来了。
当她听到这个名字时,还没有意识到什么。
但那个主客们都起身准备迎接的贵客缓缓走进门时,她咬着螃蟹腿,也伸脖子探头探脑地看了。
……于是就跟那个人碰了个对眼。
这位服饰华贵,身份不凡的贵客大吃一惊!
她也大吃一惊!脱口而出!
“好女婿呀!”
第609章
关于刘备为什么要派诸葛亮和陆廉去江东,其实大家是有点不太理解的。
前一个名不见经传,弱冠之年,职位高低就不说了,连媳妇都没娶,就担上了这样的重担。
“我观他言谈行事,很有章法,”刘备这么评价道,“是个很有志气的小郎君,放出去历练一番正好。”
“江东诡诈,独他一人,如入虎狼之中,如何得行?”
主公摸摸胡须,“不是有辞玉帮衬么?”
谋士们面面相觑,老实人如孙乾先生就没忍住:
“主公是认真要乐陵侯一旁襄助吗?”
后一个有名,有阅历,有功绩,职位爵位都很高,结没结婚就不重要了,但比起诸葛亮更加离谱。
就陆廉那张嘴,出门遇到十个人,能得罪九个半,偏偏动起手来谁也打不过她,谁也得忍着气让让她。
……那这个能算谈判嘛!
“这怎么不算谈判!”主公仍然乐呵呵地,“辞玉也是个诚心实意的君子,怎么就不能谈了!”
“若主公真作此想,”孙乾还是不依不饶,“为何令她作侍从身份?”
……这个原因,主公就有点尴尬地又摸摸胡子。
对刘备来说,其实谁去都不重要。
只要有人去,就够了。
江东有人想打仗,并且表现出攻击姿态,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他们已经错过天时,不能再图谋江北,至多不过偏安一隅,那就不能成为大汉真正的威胁,而只是一个可能延缓统一的障碍。
如果袁刘之战的胜者是袁绍,江东的态度也许会更明显一些:我当然不忠诚,可你也是汉贼,大家都是乱臣贼子,扯大旗谁也不比谁高贵,既然没有法理性,凭什么让我来投你?
但刘备就完全不一样了,他是刘氏宗亲,又奉迎天子,既有天子为他现下执政的合法性背书,又有汉光武帝的旧例为他未来背书,在天下士人眼里,他有双重权力代天巡狩,征战四方。
他这么个名正言顺到极致的大诸侯遣使过来,意味着什么?
那些武人是很难妥协的。
他们多半追随孙坚孙策父子,靠屠杀郡守和世家来扩充地盘,在朝廷眼中是破坏规则的一群山贼,因此很难在大汉体制内找到自己的位置。
但世家不同。
他们或许是为了理想,或许是为了利益,或许是被裹挟,做出了追随孙家父子的决定。其中大多数人的立场并不坚定,他们随时会为了利益或者自身安全而背叛孙家父子。
当然,为了理想的人总是有的,但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是数量最少的那群人。
因此江东有多少战斗力,有多强的战斗意志,刘备确实需要了解,但这些东西只要一个很平庸的使者就能完成,他绝对相信诸葛亮可以超额完成任务。
至于那些需要交际才能达成的目标,根本不需要诸葛亮放下身段,费尽心思,长袖善舞。
他代表的是刘备的权势,他只要去了,就足够。
那些南下避难的中原世家想回到朝廷的圈子里去,他们一定会依附过来;
那些想要换一艘船的江东世家需要一个出路,一个台阶,他们也会想方设法依附过来;
只要诸葛亮在那里,自然就给了他们一个理由,成为了他们的出路和台阶,至于说话好不好听,他们根本不在乎啊!这是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是接下来一百年甚至一百年的关键节点!
他们的子孙后代究竟能不能挤进新政权的圈子里去,先看他们这次站队够不够坚决,再看双方谈判拉锯时够不够有技巧!
诸葛亮谈判技术高低不能影响到刘备,只能影响到这场谈判后,投过来的到底是江东世家,还是连世家加武将带孙权一起打包罢了。
“话虽如此,”刘勋撇撇嘴,“大将军毕竟还是讲话不留情面些。”
“她不过是天性率真,直言不讳罢了,”主公道,“也没讲过什么很难听的话。”
……刘勋的嘴就忍不住地撅起来,直到张绣开口。
“乐陵侯虽然有时说话莽撞,”张绣道,“行事还是很有分寸的。”
她去江东,不会见钱眼开收受贿赂,不会颐指气使狐假虎威,尤其不会见了谁家貌美的女眷便心生邪念,这么低调的一位大将军,就算说话偶尔不走脑子,算什么大事啦!
灯火之下,这位一别经年的吴侯亲信仍然长得很气派。
胡须修整得一丝不苟,鬓边有了几根银丝,整整齐齐拢在发冠里,从领口到袍袖,从眼神到脚底,真跟衣服架子似的,一点都不带乱的。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这人已经把“完美主义”刻在脸上了。
……他现在什么都乱了,一瞬间怒发冲冠,头发丝都好像炸了!
“你竟——”
他刚刚从牙齿里挤出了两个字,忽然又收住了。
他倒退了一步。
周围有人围上来,比如说过来迎他的陆逊,比如说几个朱家顾家的子弟,他们都在惊骇地注视着这一幕,似乎不明白他和这个坐在末座上的年轻人能有什么龃龉。
……末座。
人还是这个人,脸还是这张讨人厌的脸,那个砂子一般粗粝的嗓音大声嚷嚷时加倍难听,这些都一点没变!
就算变了!他也能认得出来!
这讨厌鬼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虽然这是他最讨厌的人,没有之一,但她也不能坐在末座上啊!
吕范环视了一圈,最后将目光重新放在她身上。
他的怒火渐渐平息,脸上怒气散去,靠谱的脑子又回来了。
脸上的表情虽然还很勉强,但他还是不言不语地行了个揖礼,然后才转身迎上主人和刘备派来的使者。
这种感觉有点奇怪。
掉马,但不完全掉马。
几乎所有人都在探头探脑地看她。
远处的人窃窃私语,近处的人不敢说话,捂着嘴,小心盯着她。
像是一块墨扔进水盆里,波纹虽然平息了,但整个水盆都染上了颜色。
什么人敢对吕子衡这样无礼?
吕子衡还偏受着他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