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为首那人转身离去:“走吧。”
另一人慌忙道:“不进去了?那——”
待要再说话,前头那人已去得远了。
远远的,有说话声音传来:“这个鬼母娘娘是怎么回事?”
“这……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查。”
“是。”
第10章
讲了一晚上故事,第二天,吴桂花是被渴醒的。
醒来,天已麻麻亮。
她披衣摸到桌前,咕咕灌完一大杯残茶,揩揩嘴想起一件事,顿时来了精神:昨晚她跟侍卫们打听过,每天寅时末,正定门那会有小贩来卖些果蔬,只卖到卯初,侍卫换防前就走。
她今天能不能吃着一口新鲜菜,就看脚程快不快了!
一想到这些,吴桂花动作快得如风。不一会儿,井台边洗完脸,她麻利地挽好两个发髻,卷起一个包袱皮,带上银子清清爽爽出了门。
昨天傍晚,侍卫们告诉她,她住的重华宫在整个皇宫靠北的这面,离重华宫最近的宫门望楼便是北阙。北阙为皇宫四门之一,平时正门不开,侧门只供外臣及其家眷出入,像他们这些宫女太监们只能走西北侧,或是设在西掖廷的正定门,或是靠北阙的永安门,但永安门因为靠着野狐落这种烧埋宫奴的坟地,一般人都不愿意从那走。重华宫则在偏东北这侧,与正定门在两个方向。
因此,从重华宫到正定门还需要穿过包括掖廷在内的几个废弃宫室,脚程慢一些,走一个时辰也是有的,想买到东西必须赶早。
此时已经是五月初,吴桂花走了没多久,橘红的太阳便跃出宫墙,将长到以为看不见尽头的宫巷完全照亮。
她的目力所见,越往西走,宫墙的颜色便越发斑驳,走到后面,连走路的石板都换成了普通的青石板,石板的缝隙里左一丛右一丛地到处长着杂草,显见很久没有人打理。
而她路过的宫室,几乎每一所都是大门紧闭,门环上积着厚厚的灰。吴桂花穿着软底绣鞋悄然无声地走在路中,仿佛这片红色的围墙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惆怅,害怕,孤单……
个鬼!
空阔安静,又四下无人的大场子,最适合干点什么呢?
吴桂花再三看过确定没人,提着嘴角,架起两条胳膊,挺起胸脯,双足微分:预备——开始!
“探戈就是趟呀趟着走,三步一蹿啊两呀嘛两回头……两步一回头……”
再一回头——
一回头背后有人!
吴桂花刷地挺直身子,紧张回望:背后还是那条空荡荡的长巷子,那刚才,应该是她眼花了吧?
她嘀咕着转回了头,没有看到,在刚走出那条巷子不久,一队人马从她刚刚看过的方向转了过来。
“那边都是些荒僻宫室,说不定人还没鬼多,也要一处处查过去?”
“当然要查,我说你嘴上不能把个门?上头才传话下来要严查这些鬼鬼神神的,你又瞎嚷——见过殿下!”
一队人全跪了下来,尤其刚刚说话的那个吓得不轻:这位主刚刚听没听到……
“起来吧。”唯一站着的那人站在朝阳之前,面上覆着浓重的黑影:“那边都查完了?”
“查完了。殿下您真是料事如神,宫里私底下信这个什么鬼母娘娘的不少,除了鬼母娘娘,还有六目天尊,天元道尊,好些个都是我们听都没听过的。对了,刚刚卑职还听人说鬼母娘娘说她是唯一真神,她的指示……”
后面那些人的说话,吴桂花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出了那点小插曲之后,她也失去了接着跳下去的劲头。话说这个叫探戈的洋玩意儿,还是她生病之前,她小闺女怕她一个人在老家寂寞,说是花三万块在城里给她请了个老师,专门上门一对一教学的呢。
她心疼这三万块钱,要小闺女退了,小闺女非说交就交了不能退,她才硬着头皮学的。结果没学到几回,她病得起不了床,探戈的事就此作罢。要不怎么说,都死到这来了,她还惦记着要练练呢?
要叫这三万块打了水漂,她进棺材了也躺不踏实!
如今没进棺材,又有这么平整的场子给她发挥,不练白不练。练了么……算了,别人的地头,还是先老实盘着再说吧。
就这么一路犯着嘀咕,吴桂花到了西掖廷。沿途也逐渐热闹起来。
唱歌的,跳舞的,吹拉弹唱,洗衣涮东西的……吴桂花感觉突然到了集市一样,到处都能看见人,到处有人在说话。但与集市又不一样,暂不论那些在院子里的,只要出了门的,都是宫女与宫女,太监与太监两两一组行走,几人绝少交谈。他们的动作也是如出一辙地收着下颌,眼帘下垂,并不乱看。吴桂花有样学样,把头垂得更低。
昨天侍卫们只大致与她说过,西掖廷里有乐艺馆,舞艺馆,歌艺馆,这些全是籍没为宫奴的犯人家眷,其中有擅长乐艺的,年轻漂亮的大多被分派在这些地方。除了这批身份特殊的宫奴,还有些失宠的妃嫔及侍人也有部分住在西掖廷,再有就是整个皇宫里劳作最繁重,最苦的浣衣局,负责马料粗筛,清理河泥,洒扫除尘,便溺秽物处置等粗活的司苑局一部分宫奴也在这里。
吴桂花一路走来,只听着声音就知道,前几个人少些的地方,大约是嫔妃住处,也是整座皇宫中名副其实的冷宫。这么一想,吴贵妃的待遇其实算不错,至少是被单独幽禁在一处宫室,不用跟别人挤在一起叫人欺负。可一朝跌落云头,肯定也格外无法接受。
再往里一点,便是三大馆,这些人等初步训练完毕后,绝大部分会被发配到乐坊司等地,最后几处房舍便是浣衣局和司苑局所在了,这些人中有宫奴,也有正常被遴选入宫的宫女太监。
直到走过最后那个路口,吴桂花抬起头来,“正定门”三个鎏金大字映入眼帘。
她长出了一口气:虽说嫔妃大多集中在东掖廷居住,但谁知道西掖廷的这几个有没有认识她的?何况原身还是贵妃,说不定这些宫女中也有认识她的,毕竟这些人虽说位于整个宫廷最底层,但那些清理河泥,洒扫道路的,整个皇宫哪里去不得?谁知道他们有没有见过原主!
但她这一抬头,便是一愣。
之前从虎妹的口中,她一直以为位于西掖廷的小集市即使比不上她们村的集镇,多少也会摆些筐啊摊的让人挑拣,结果瞅来瞅去,整条宫墙边只有五六个男人分散着站在墙根儿下。至于东西,一样都没见着。
吴桂花站了会儿,看一个穿蓝裙子的宫女特务接头似的,凑过去跟其中一个男人低声说了句话,立刻碎步避到一棵树的后边去,那里已经站了一小搓人。那个男人也没动,仍是站在原地,似乎还在等人。没过一会儿,又走来一个穿皂衣的太监……
足观察了一刻钟,吴桂花学着她之前的那个宫女一样,挑了个人走上前去,问道:“我想买些菜,你这里有么?”
那个人看了吴桂花一眼,就是大喇喇看肥羊那种神态。
吴桂花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听那人道:“看你想要什么,你是头一次来吧?我先给你讲讲规矩,一斤菜一个铜板的辛苦费,米面同价。盐是一斤两个铜板,若是还需要其他东西,价钱再议。”
她一个三等宫女,一个月能领到的现钱就只有一百文。照这个人的要价,她这一百文,多买几回菜就全没了。何况她还要多养个虎妹,以虎妹的食量,那三十斤面和十斤米,她半个月就能吃完,回头还得想法子弄粮食吃。
这也太黑了吧!
吴桂花没傻到嚷嚷出来,她跟那人说我先想想,把墙根儿底下站的人挨个儿问过,价钱都差不多,而且都是一副“你爱要不要,别挡着爷做生意”的姿态。她试着砍了两回价,有人直接说“买不起别买”撵开她,没撵她的也是副爱搭不理的神态。
她倒想硬气点说不买了,但重华宫被她撸了好几遍,别说野菜,有点用的野草都拔得干干净净,哪里硬气的起来?老实当冤大头吧!
交完钱后那人叫她指了个树荫让她等着,自己袖着手还站原地。
吴桂花看这半天也明白了:这人手上没有现货,大约要等攒够客户一次性提货。这种阵仗,在不许做生意的旧年代,她也遇到过。只不过那些人没这些人横,说多少是多少,一点价都不给讲,一个个的全是黑心鬼!
吴桂花在心里忿忿骂几句,瞅着树荫下一个看上去比较和善的宫女跟她搭话,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西掖廷外面还有个夹城,是内教坊,从内教坊出去,才是真正的宫外。
之前那些侍卫说的班房也在夹城之外,整个皇城,除了侍卫,只有他们这些有出入腰牌的太监们才可以自由往来内外宫掖,这些人自然不缺求他们夹带东西的,难怪这么横。
她没等多久,那些站墙根儿的太监们就像约好似的,弯着腰从侧门鱼贯而出。过了约小半个时辰,他们又提包挎篮子的回来了,后头还跟着两个推小车的,守门的侍卫连看都没看便挥手放行。
吴桂花跟在新认识的朋友王翠娘后面拿到了自己的东西。她思来想去,只买了一斤盐,两根萝卜,还有一斤壅菜和韭菜,以及三斤面,准备把今天对付过去再说。
即使是这样,王翠娘也吓到了:“你不是三等宫女吗?”
吴桂花也发现了不对:来正定门买东西的人少说有七八十,但像她一样买新鲜菜的,最多不超过五个。像王翠娘是买了两副药,说是煎给自己生病的小姐妹吃,除了买药的,大多是买剪刀,针头线脑,粗布等生活用品,还有买果子糖块糕饼的,都只买一小包。
吴桂花赶紧挡住四周探究的目光,把东西用包袱皮包严实请教王翠娘,王翠娘说:“我们吃住都在宫里,又不是不给你吃饱,你作何要花这些冤枉钱买菜?莫不是你在你们宫里管着小厨房,有娘娘交代下来要吃的?”
这样一说,王翠娘眼神顿时一变:即使是普通宫奴,有主子和没主子的也不能比,如果这个丑丫头有主子,那好好巴结巴结,说不定她也有攀上贵人的那天……
吴桂花恍然,原来宫里给什么吃什么才是常态,像她这样大老远跑来买菜吃的,还是这些宫人们眼里的有钱人?
皇宫里混得连青菜都吃不上,这也太惨了!
吴桂花不由感叹:都说京城居大不易,可京城只要有钱,想买啥买啥,便是没钱,还可以敞开了赚钱。她们这些宫女死守着这点份例,想吃口新鲜菜都难,宫城居才是真正的是大不易啊!
刘八珠该多能干,才置办得起这一套家什,还把虎妹平安拉扯大哟!
第11章
这场半公开的交易持续到远处位于皇城正中钟鼓楼钟声响起的那一刻,隆隆的钟声中,整个皇城的白天正式开始。
那些偷摸到正定门买东西的宫人们如涓滴入海一般,没出西掖廷便散得干干净净。
王翠娘热情地握住吴桂花的手:“我就在前面那座宫里住,有空了你来看我。”这个不肯透露自己来路的丑丫头,已经成了她眼里搭向贵人的天梯。
吴桂花嘴里“嗯嗯啊啊”,心说:司苑局的地盘,打死我都不会去。
为了表示相交的诚意,王翠娘主动告诉她,正定门的交易几乎整个宫的下人们都知道,但如果撞到哪位女官或大太监手里,遇上对方心情不好,断你个“私通宫外”的罪名,一条小命就交代了。这也是大部分宫女太监们只买轻巧易携带的小物件的原因,至少不会叫人一眼看出不妥授人以柄。再者,出门要有正当缘由,万一路遇贵人盘查,也好应付过去。再有就是在这里交易的人虽说大部分是西掖廷的人,但偶尔东掖廷和其他宫室的宫人们也会来。如那个神情冷淡,谁都不理的青衣宫女,她就是丽妃宫里的人,丽妃现在风头正劲,一定不能惹到她,云云。还有那个皂衣宽脸的太监,据说他的干爹在宫里是……
吴桂花揣着一肚子的宫廷八卦避着人回了重华宫,原还说今天多买些面,叫虎妹吃个够本的,但在这连买个东西道道都这么多,还是谨慎些好。
由此不免再多叹一句,养儿不易,也不知刘八珠怎么背着人弄来这么些物资。
吴桂花不是那容易消沉的人,感叹两句回身进了厨房,把早上买来的面匀出一半和了发面,自己扛着锄头转头又去了小院子。
那小院子以前应当是个花圃,泥土松软有粘性,半尺之下仍然很湿润,是上好的土地。难怪多年没人照管,野草长得比人还高。
看见这么好的土地被荒废,吴桂花心里就疼得慌。因此前几天她把收来的几颗野韭菜,马齿苋等能食用的野菜全收了种子放在厨房里育种,自己勾着腰将这些整理完毕的土地细细翻了一遍。
这是她做熟的活,到大门被叩响之际,她已经忙完地里的活,回厨房开始蒸馒头了。
这回来的是个不认识的姑娘。
这姑娘梳着宫女常梳的双平髻,年约二十许,生得细眉细眼,手上提着个小包裹。面上挂着笑意,道:“你是吴桂花吧?我是秦姑姑手下的梅雪,秦姑姑遣我来给你送腰牌。”
吴桂花忙将人朝里让,并抬高了声音谢过她,问:“怎么今日不是我秦姑姑过来?”虎妹极怕人,有她的提醒,自己也会回地窖里躲起来。
梅雪道:“宫里今日在查宫人供淫祠邪信之事,秦姑姑须配合有司查阅籍簿,实在脱不开身,托我走这一趟来看看你。”
这句话才是重点。
那一天给刘八珠上香时,秦司簿也看到了刘八珠房里供的佛龛。当时她没理,想来不是太要紧的事,但不知宫里近两日又有了什么新动向,才派梅雪来提醒她销毁证据。
她不知梅雪知道多少,只笑道:“原来宫里还兴拜这些?要我说,陛下是天子,什么事不知道,什么事办不到?拜什么神啊佛的,还不及多拜几回陛下。”也暗自庆幸,自己幸好头天晚上就把那些东西搁灶膛里一把火烧了。
吴桂花寻思着,自己这身份在落实前不方便让人知道,秦司簿能叫梅雪跑这一趟安置她,不是心腹也必是极亲近的关系。有心交好她,便留她下来喝茶,不着声色地奉承她几句。
恰巧此时厨房水开了,把馒头的香气带得满院子都是,梅雪忙起身告辞,叫吴桂花一把拉住:“我蒸的馒头得了,梅姐姐拿几个回去尝尝吧,秦姑姑也很喜欢吃。”
听说是秦姑姑喜欢的,梅雪便没有推辞,任吴桂花拣了十个馒头,用包袱皮儿包起来递给她,正告辞之际,门又被敲响了。
一队侍卫闯进门来,什么话都没说,先将她两个制住,开始吆喝着在屋内翻找。最后,这些人从厨房里翻出一样东西,扔到二人脚下。
为首的侍卫厉声喝道:“这是什么?”
吴桂花盯着那只在脚下打转的物事,心里一咯噔:“汤,汤碗。”刚刚梅雪提醒她时,她根本没想起来这东西,因为她确实是准备拿它当汤碗来用的!
带头侍卫冷喝道:“铜胎三足双耳,你家的汤碗做得跟香炉一个样?”手一挥:“带走!”
吴桂花顿时急了:电视剧里“带走”之后就没了下文,她的身份经不起细查,若真被带走,肯定也是回不来的下场!
她扬手挥开近前侍卫,怒道:“你们讲不讲理?你家的香炉搁厨房里吗?”
“嘿,你这娘们还挺横。谁知道你是不是提前听见风声把香炉藏起来的——”
没有祭台供品香烛这些东西,只凭一只破香炉也能断罪?!这人是要小事化大,杀良冒功啊!
吴桂花见势不好,一掌挥下,离她最近的侍卫脸上顿时多了五道血道子,她嘴里大喊着:“救命啊!六月飞雪啦!侍卫杀人啦!”就往外跑。
几人都被她这猛地一嗓子喊得一怔:宫女进宫先经过尚仪局□□一年,再莽撞粗鄙的性子都会被调理得行不露足笑不露齿,还真没见过吴桂花这样说发作就发作的泼辣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