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六十万大军集结完毕,王翦离开那一日,秦王亲自至灞上为其送行。
一身十二章玄色华服的秦王手持水酒敬向三军,愿诸位将领早日凯旋归来。
等激励士气的流程走完以后,轮到王翦发话了,这位老将军没有按照套路向秦王表明忠心,而是诚恳无比的说道:“楚国地大物博、名将辈出,老臣此番出征需得披霜沥雪、提头卖命,归来更是不知是何时!因此临走之时,恳求陛下赐予老臣良田华舍、钱财丝绸,以求无后顾之忧!”
……
鸦雀无声。
三军阵前,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即将挂帅出征的将军,光明正大向君主讨要钱财。
一时间,章邯、杨端和、蒙恬……所有人侧目以对。
看着面前年老成精的王翦,一向喜怒不形于颜色的嬴政这次没忍住,嘴角飞快向上弯了弯,随后又恢复正常。
前世今生,王翦都这么擅长察言观色、审时度势。
不过该说的场面话还是得说。
“将军只管前去打仗便是,不必担忧家中子嗣,待到归来,朕自会论功行赏。”秦王冷淡说道。
王翦立刻谦虚的说道:“秦国爵位难得,老臣此次出征,归来也未必能封侯,今日幸得陛下重用,自当及时求得田舍钱财,好为子孙后代考虑。”
这竟然是寸步不让的要求陛下封赏!
以陛下平日的性格,恐怕下一秒就是拖出去问罪王翦,然后临阵更换主帅,一时间,担忧的目光纷纷望来!
秦王这次没忍住,直接笑出声了。
见陛下没有怪罪的意思,两侧众将纷纷松了一口气。
笑完过后,秦王摆手说道:“就依将军的意思,寡人回宫之后便下令赏赐良田华舍。”
王翦立刻跪谢了陛下恩德,然后转头下令三军开拨。
大写着秦字的玄黑色王旗迎风招展,千骑万乘随令而动,浩浩荡荡的一路东出函谷关,奔向秦国与楚国的边境。
等回到咸阳宫以后,嬴政将今天的事情讲给明夷听。
“王翦将军可真是个聪明人。”明夷赞道。
这招一则向秦王表明了他有贪财的弱点,都可以用来控制,二则表明了他的子孙后代还打算继续在秦国待下去,绝对没有跳槽单干的打算,是标准的一石二鸟之策。
嬴政赞同的点了点头,略有得色的说道:“此番出征,他虽然带了其子王贲,但却将剩余的妻儿家眷、远亲近邻全部送来咸阳,以此来向朕示忠。”
“若是乐毅、李牧、岳飞等人有这老将军的半分本事,也不至于后来被君王猜忌,有的郁郁终身,有的不得好死。”明夷唏嘘说道。
嬴政微微挑眉,前两个他知道,那岳飞就必然是后世之人了。
“这岳飞将军有何事迹?”嬴政问道。
他很喜欢了解一些后世发生的事迹,以保证自己的秦国不会重蹈覆辙。
明夷于是就给嬴政讲了讲这个含冤而死的将军,以及宋朝的重文轻武。
在明夷看来,岳飞最大的悲剧就在于道德品行太清高了,他手下有“岳”家军忠于自己,又得平民百姓爱戴,还天天喊着迎接回上一个皇帝,不止一次给现任皇帝甩脸色,久而久之,皇帝必然要起杀心。
如果岳飞能像现在的王翦一样,表现出一些贪财或好色的弱点,让宋高宗赵构觉得可以掌握他,说不定就不会沦落到后来的含冤而死。
可现实是,朝廷补助不到位,岳飞宁可散尽自己的家财,也要给大宋士兵发粮饷,部下送来个美人,隔着屏风说两句话,岳飞就又把美人送走了,对妻子忠贞不二,一点都不贪于美色。
说到最后,明夷唏嘘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良将忠臣不得用,英雄含冤而死,多悲哀。
嬴政的关注重点却完全不在这里,听完那宋朝下场之后,若有所思的说道:“竟是北方胡人之祸?”
看来以后天下太平之后,也不能放松对于武将的培养,年年都要让武官去北边攻打胡人,好训练自身。
要把以后对战匈奴的战绩也加入政绩考核,为武将者,没有在边境立下战功不得升官。
还有将来蒙恬攻打匈奴之事,也要提早准备了。
一个月后。
驻扎在函谷关的营帐当中,王翦提笔写下最后一个字,然后举起书信来仔细看了一遍,满意点点头,让人再送回咸阳交给陛下。
身边,他的儿子王贲满脸忧虑,犹豫了半响还是说道:“阿翁,这是第五封请求秦王赐予我王家土地的书信了,如此也太过放肆,我……我尚且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立功得爵,无需您为我如此费心。”
王翦没想到儿子会这么说,愣了一愣,随后照着这不成器儿子的脑袋,狠狠来了一巴掌。
“你这孺子懂什么!如此方能让陛下对我安心!”王翦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第160章
对战楚国这种地域广阔的老牌大国,王翦没有率先莽撞的发动攻击,而是命令大军驻扎在边境稳扎不动。
在陈城以南直到平舆的两国交界线上,六十万秦军安营扎寨,建立起的连绵数十里的营帐,中间身着黑衣的秦军小兵来来往往,日光下远远望去,连绵的帐篷如同一道利箭般刺入楚国心脏!
秦军如此浩荡威势,如同一颗石子重重砸落在平静湖面之上,瞬间激起楚国朝堂上的无数涟漪。
郢都刚刚修建的简朴王宫之内,宫人侍者来来往往。
已经重病的楚王被秦国来袭的消息压的喘不过气来,为了避免宗庙社稷像其他四国一样沦丧,强拖着病体动开大朝会,动员起楚国所有封地的军队,然后命令项燕同样带领楚军前往平舆,与秦军相互对峙。
楚国的权利上来不集中在楚王一人手里,而是分散在屈景昭三大家族和其他大大小小三十余个封君手中,说动他们将自己手中兵权已非易事,更别提开放自己家族的仓库,给前线几十万大军提供粮草。
殚精竭虑了将近月余,楚王才靠着楚国有可能灭亡的威胁,弹压下去朝堂的反对声音,将这些事情办妥。
等到项燕带领大军离开以后,楚王也因为这段日子的过度劳累,病的越发严重,只剩下一口气吊着生命。
就在这时,自秦国流传出的谣言终于传到了楚国国境之内。
——太子悍并非楚王子嗣,等到楚王病逝以后,楚国王气立散,将被秦国取而代之。
听到这个消息以后的楚王当即怒不可遏,就要将春申君传到王宫当中问罪!
同样的流言,能传到楚王耳中,自然也就传到了春申君耳中。
“砰——”
一个青铜酒盅被应声狠狠砸落在了地下!
“这定是秦国小人诡计!”春申君怒不可遏的说道。
“如今楚王病重在即,君上还是找将此事解决为妙,以免将来王上死后,楚国无人主持大局。”身边一个名字叫做朱英的门客说道。
“此事我自然知晓。”春申君说道。
他虽然怒不可遏,但还没有失去理智,如今最重要的,是挽回楚王的信任。
养尊处优多年的华服老者匆匆忙忙的换上入宫面见的正装,然后迅速离开遍布奇花异草的清台,然后坐上马车直奔王宫而去。
马车上,朱英欲言又止。
“先生有话直说便是。”春申君见状说道。
“君上,王上对您心怀疑心,固然是大祸在前,但还有一个祸患不得不提防啊!”朱英压低了声音说道。
“是什么?”春申君问道。
“太子之舅、王后之兄——李园!论及血缘,他比您更有资格代管国政,但他却这么多年毫无实权,掌管国政者为您,王上在世时尚且能镇压平衡,但王上一旦去世,李园必定会派来刺客刺杀于您,好夺得大权。”朱英继续低声说道。
听朱英这么讲,春申君最先还神色凝重,听到最后,却忍不住失笑出声。
“先生多虑了,李园一向性情软弱,对我言听计从,况且我又于他有大恩,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春申君说道:“……我看当务之急,还是先让王上相信太子是他血脉,对我不再起疑心为要。”
见自己效忠的君上对这谏言根本没有往心里去,朱英心中暗自摇头,还没走到王宫门口,便找了个理由告别春生君,先行离开了。
春申君与楚王君臣多年,对王上的性情十分了解,刚一入宫,便跪在宫门前指天泣血、叩首陈情,又说起早年在秦国共度的难关,一路从咸阳逃回楚国的艰辛……
宫殿里,病重的楚王神色微缓,没有再问罪于春申君,而是让他回府中安歇,再命令左右之人暗中调查。
但楚王再没有等到调查分明的那一日。
十七日后,楚王病逝,楚国大哀,追封为楚考烈王。
郢都内,春申君为楚王的死而大松一口气,当即乘坐马车入宫,想要提前把持朝政。
楚国王宫众多宫门当中,有一门因其左右皆是荆棘杂草,而名唤作棘门,是他常常出入之路。
而这一次,春申君的马车才刚刚走到棘门附近,左右便有训练有数的黑衣刺客杀出偷袭!
春申君来时匆匆,所带的侍卫根本寥寥无几,不到片刻就已经命丧黄泉,为首的刺客杀入车厢之内,拎出锦衣华服的老者,高举青铜大刀砍下!
春申君被扔在地上,吓得浑身哆嗦,恐惧大叫道:“是何人派你来杀我!”
刺客也不介意告知答案,让他做个明白鬼,回话道:“自然是太子之舅、李园大夫!”
话随刀落!
只听噗嗤一声,春申君脖子处动脉的血喷涌至数尺之高,紧接着染红了脚下的泥土。
刺客拎起这权倾楚国的名臣头颅随意看了两眼,便顺手扔到了棘门外的荆棘杂草堆里,转身向主人复命去了。
这战国四公子的最后一位,也彻底步入黄泉。
策划了这一切的李园志得意满,第二日为了斩草除根,就下令将春申君的家族上下全部处死。
李园将自己的外甥太子悍扶持上了楚王之位,将妹妹封为楚国王太后,而自己则封为令尹,总揽了楚国上下的所有朝政。
可惜还没高兴多久,李园就被另一波楚国势力拉下台了。
下手的人是公子负刍——楚考烈王另一个并非王后所出的庶出公子。
负刍暗中联合了景骐,屈定等三大家族的人,迅速暗杀楚王,然后在朝堂之上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言如此一个生父血统不详的人,若是坐上楚王之位,只会让祖宗蒙羞!
——至于谁当了楚王不会让祖宗蒙羞?
——那自然是他这个先王公子了。
公卿贵族们看看公子负刍义正言辞的脸,再看看景家屈家的强壮私兵,然后果断跪拜在地,表示公子你说的对,哦不,王上你说得对。
楚王负刍于是心满意足的笑了。
至此,秦楚两国的大军在边境对持还没几个月,楚国内部就已经换了三任楚王,死了两个权臣。
这种混乱程度百年一遇,放眼整个天下也是少有。
驻扎在平舆的秦军营帐内,听着楚国这几月的内部变故,秦军将领们相视而笑,一时间欢乐的气氛宛如过节。
后方的动乱自然会影响到前线。
楚国本就人心不齐,三十几位封君出起各家的私兵和粮草来各怀鬼胎,都想着让自己少出点,旁边人多出点,之前楚考烈王在世时还勉强能镇压的住,现在楚国内部动乱不休,无暇顾及大军前线,那自然是什么阴秽都跑出来了。
根据探子的禀报,楚军内部现在已然有了粮草短缺的迹象,士兵们也很不安分,大将项燕为了缓解这种压力,似乎有向东边移动的意向。
而反观他们秦军,在陛下的支持下,每日后勤粮草不绝于道,秦兵们天天投石跳远,一边训练一边游戏,士气相当高涨,与对面楚国形成了鲜明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