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阒寂,他心里莫名一紧,苏菱这时道:“我渴了。”
在坤宁宫守夜,盛公公那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凡有风吹草动,就会竖起耳朵。
里面响起橐橐的脚步声。
萧聿起身行至案旁,抬手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又满上一杯,走回榻边,“少喝点,省的起夜。”
等她喝完,他又转身将杯盏放回原处。
盛公公蹙了蹙眉,默不作声地阖上了殿门。
皇帝一连好些日子都歇在坤宁宫,气色都跟着好了许多,盛公公虽然心有不解,但只要陛下身子能好起来,他便又成了红光满面的大太监。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便是霜降。
陆则又送了一封信过来,他走后,萧聿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苏菱走过去,拿起了他的折子,翻了翻,忽然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道:“下旨派兵的人不是你吗?你为什么要罚我和哥哥?”
苏菱又道:“苏家世世代代都是忠臣良将,陛下不是想做明君吗?那你为什么查不出真相,你为什么谁都护不住?”
“六万条冤魂是帝王昏庸无能,刚愎自用,为何要算在苏家头上?”
“倘若你不是为了一己私欲,毁了我与二郎的亲事,兴许那六万人就不会死了。”
苏菱恨恨地看着她道:“我也就不用死了。”
萧聿左手隐隐发颤,喉结上下滚动道:“阿菱……阿菱你听我说……”
话音一落,站在门口的盛公公险些打翻了手里的茶盏,有事折返的陆则帮他阖上了门,道:“还望公公一切如常,我现在便出宫找庄生。”
傍晚时分,盛公公替皇帝收拾桌案时,瞥到了几本佛教、婆罗门教、道教,关于生死轮回的杂记。
枯叶缓缓落地,那日之后,皇帝再念过皇后的名字。
陆则找到了庄生的师父,也就是凌云道长。
凌云道长云游四海,奇闻异事见了太多,听了这番话,只道了一句,“这是心魔未消。”
陆则将凌云道长请进了宫。
虽说陆指挥使与皇帝一直守君臣之礼,但若想强逼皇帝见一个人,也并非难事。
萧聿道:“朕确实在坤宁宫瞧见皇后了。”
凌云道长道:“陛下是天子,并非修道之人,这世间六道自有定论,陛下见到的,并非娘娘的魂魄。”
“那是什么?”
“是陛下的心魔。”
话音一落,皇帝怒上眉头,呼吸越来越重,直接拂袖离去。
霜降之后,便是立冬,一连下了几场大雪,朱红色的殿宇覆上了一层雪白。
坤宁宫早早燃起了灯,萧聿翻看奏折,时不时用朱笔批复。
苏菱笑着走过来,坐道他身边:“用膳了吗?”
萧聿道:“用了。”
苏菱又道:“喝药了吗?”
萧聿点头,“喝了。”
苏菱将小脸贴道他的手背上,蹭了蹭,道:“三郎,外面下雪了,我想出去走走。”
萧聿看向她,轻声道:“好。”
他放下了以前从不会放下的奏折。
日暮余辉散去,天边还残存着一丝青蓝,萧聿手持一柄羊角灯,陪她走在宫中散步。
大雪纷飞,寒风涌进衣袖,脚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萧聿抬手掸了掸头上的雪,偏头看她,刚想问句冷不冷,目光却是怔住了。
萦空雾转,雨雪霏霏,徒见枝白。
她眉眼如画,可乌发上却是空空如也,不见一丝银白。
苏菱看着他打湿的鬓角,“三郎,你怎么不带伞呢?”
萧聿眼眶微红,提了提唇角,喃喃道:“是啊,朕怎么不带伞呢……”
苏菱白皙柔软的五指伸向他,道:“那我们回去?”
萧聿伸手与她十指相扣,哑声道:“你别走。”
檐下守值的宫人看到皇帝的动作,惊的瞪圆了眼睛,连忙匐下身子,盛公公碎步行至皇帝身后,挡住了他空握的云雾。
宫中的辇道幽暗狭长,风再一吹,倩影朦胧隐去,他又成了一个人。
第109章 年月 两封家书。
朝暮轮转,冬去春又来。
延熙三年,朝中总算传来几件好事。
去年江西汛情严重,洪水入城六丈高,光是桥梁便冲毁十二座,工部尚书穆康文户部侍郎江程远亲去江西,重建堤坝,已传来竣工的消息。
与此同时,左都御史徐博维出京整顿吏治也初见成效,四川、湖广布政使贪污证据确凿,皇帝下旨抄家,白花花的银子尽数充入国库。
世人都说皇帝是个明君,可唯有萧聿知道这二字有多荒唐。
每逢清明端午,青玉山万人祭祀,一座座功碑前哭声震天,苏家四代忠烈的功碑却被人泼满鸡血。
萧聿坐在龙椅上,偏头去看窗外阴雨连绵。
他不悔放意肆志谋这天下,却不愿在这深宫暮色里,听吾皇万岁,念一生太长。
萧聿卸下冠冕,换上常服,回头吩咐小太监备马。
盛公公耳朵尖,听个一清二楚,凑过去,明知故问道:“陛下这是要去哪?”
萧聿淡淡道:“朕出宫一趟,不必叫人跟着。”
明明一切如常,但盛公公看着皇帝的背影,右眼皮却隐隐发颤。
若他没记错,今日是二月十四,先后的生辰。
山间雾气蒙蒙,萧聿策马来到凌云道观。
神殿内幔帐交错、幡旗林立、案几上放着两盏七星灯。
凌云道长悠悠道:“借尸还魂、转生续命,皆有违天道,便是陛下贵为天子,福基深厚,功德斐然,也要承这因果。”
萧聿道:“朕知道。”
凌云道长道:“事有必至,理有固然,陛下逆天而为,损的是天子元寿。”
话音甫落,对面的男人眸色晦暗,陷入一段冗长的沉默。
正当凌云道长庆幸眼前君主还未疯魔时,萧聿缓缓开口:“朕只要十年。”
十年励精图治,足够为他的孩子铺平前路。
凌云道长蹙眉看向他,一字一句道:“天道轮回,自有定数,即便贫道今日念了这转生咒,陛下也未必能得偿所愿。”
萧聿眸中突然多了几分的潇洒肆意,“不论成败,不论得失。”
夜幕四合,凌云道长摆了一卦,提笔写下了元后的名字。
卦象入境,望其因果,渡生死轮回。
风起长林,幡旗微动,纵横交错的幔帐高高扬起,窗外的晨色渐渐褪去颜色,时间好似在飞快的流转。
随着更漏的滴答声,皇帝肉眼可见的变瘦,轮廓变得更加深邃,仿佛已过而立之年。
就在这时,凌云道长的耳畔忽然响起战马嘶吼,眼前闪过百姓四处窜逃的光影。
凌云道长毫不犹豫地抬手破阵,七星灯也灭了下去。
帝王一言而为天下法,一行而定盛衰运。
不能再继续了。
凌云道长起身道:“贫道修为不够。”
这句话意味着甚,不言而喻,萧聿摁着自己的白玉扳指,片刻,低声道:“幡旗已经动了。”幡旗一动,便意味灵魂仍在。
凌云道长道:“陛下,许是娘娘另有机缘,强求不得。”
强求不得。
男人眸光未改,只是眼角横生的那条细纹,却是回不去了。
光晕刺眼,秦婈忽然睁开了眼,热泪翻滚而下。
皇后昏睡整整三日,坤宁宫上上下下噤口不言,眼下转醒,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竹心更是直接跌坐了在了地上。
宁晟否捏了捏肩膀,晃了晃项上人头,连忙道:“娘娘?”
三天三年,秦婈眼前一片模糊,记忆有些错乱,开口第一句喊的是,“扶莺。”
她念的模糊,旁人似乎都没听清这两个字。
盛公公连忙走过去道:“娘娘可能看清我?”
秦婈眨了眨眼道:“盛公公?”
盛公公背过身念了一句谢天谢地,一句不够,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眼前这位要出点什么事,别说皇帝,就是连他都想抹脖子跟去了。
宁院正重新诊脉,随后对盛公公道:“娘娘脉象回稳了,下官先去开药。”
皇后如今有了身孕,太医院开药方是谨慎再谨慎,几个太医捏着方子在坤宁宫外争执不休。
宁院正厉声道:“红兰珠也敢写?不知道这有活血的功效吗?”
孟太医道:“红兰珠性温,不仅有滋补之效,还能解头晕,下官以为……取少量,应当无事。”
宁院正骂了句猪脑,低声道:“应当、应当,那是皇后!肚子里还怀着龙嗣,出点事,你孟家十个脑袋都不够赔的。”
孟太医低声道:“大人说的是。”
秦婈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回想梦中一切,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膛,耳畔风鸣声不断,两只手都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