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得知程栩付出这样大的牺牲,把自己名下的产业给了二房,心下意不自安,抽空来找阮林春,表示她愿意以物易物,用那些嫁妆来换取翠翠的自由。
阮林春劝她稍安勿躁,“放心,相公他自有主意,你安心照顾翠翠便是。”
又见方氏虽然依旧淡妆素服,可乌发上却多了些珠钗妆饰,脸上也浅浅匀了点胭脂,看去很是年轻了几岁——更接近她本人真实的年纪,在程家因为终日辛劳,她常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无形中变得老态。
女为悦己者容,阮林春笑吟吟挽起她的手道:“快,告诉我,你跟小舅相处得怎么样了?”
方氏俏脸微红,螓首低垂,细声道:“姑娘别笑话我了。”
愈是羞怯,愈可见得情深,可知那日花灯会上两人相处得不错。崔三郎嘴虽然笨了些,也不怎么会说情话,可那日他勇敢地站出来保护翠翠,直面歹人,这便足以赢得方氏的倾心——比起程枫,崔三郎何等有担当。
更别提他过后试图用那间皮货铺来跟程枫交涉——虽然没有成功,方氏拦住了他,可这份心意已足够令方氏铭感五内了。
阮林春听方氏细述了这段过往,眼睛愈发闪闪发亮,齿间也不自觉地流露出欢喜来,“到时候正式成亲,可得请我一杯谢媒酒。”
“一定。”方氏含笑道。就算方家依旧不肯认她这个离经叛道的女儿,但现在的她已经没什么好介怀的了,比起千里之外的娘家,她更珍惜身边这帮人,他们才是她真正的勇气和力量所在。
将方氏送到门前马车上,阮林春姗姗回来,就看到程枫坐在自家院子里,一时倒唬了一跳——该不会知道方氏过来,特意寻衅滋事的吧?
转念一想,自己何必怕他?这人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徒有个身架子而已,连紫云都未必打得过呢。
于是懒懒上前,让紫云奉茶来,“不知大哥找我有何事?”
岂知程枫今日的态度十分谦和,甚至称得上卑微,还郑重地朝阮林春做了个揖。
阮林春似笑非笑,却是坦然受下,“大哥这样礼让,我可愧不敢当,恕我身躯累赘,就不还礼了。”
十足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程枫脸色微变,显然对她这样装腔作势颇感恼火,阮林春都以为对方要发作了,谁知却强自按捺下来,陪笑道,“实不相瞒,我有一事想请弟妹帮忙。”
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阮林春翻了个白眼,拿手帕轻轻擦汗,“大哥请讲。”
程枫这才含悲忍耻道来,却原来程栩交给他的那家铺面不是一下子就能生钱的,里头还欠着十来万银子的亏空,如今因他接手,几家相熟的客户纷纷问他讨债,不然就要强迫关停这家铺子,他囊中羞涩,又不忍心见祖产有失,走投无路下才来向阮林春求助。
就知道程栩不是盏省油的灯,蔫坏蔫坏的!阮林春心里暗笑,嘴上却诧道:“不对呀,我听相公说这家是城中最大的粮油坊,每年光净利都有十来万银子,怎么反倒亏空?”
程枫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心里方才气平了些——本来以为夫妇俩串通好了来骗他,如今瞧着阮林春是不知情的,可见只是程栩一人的过错。
于是忿忿道:“还不是为了赈灾!说是今年淮南一带好几处水患,二弟他宅心仁厚,特意将粮食高价买进低价卖出,送去给那些灾民解饥,如今倒好,他得了好名声,责任却全得我来背,没见过这种人!”
阮林春:……
面上做出很同情的模样,心里却积极鼓掌——不愧是程栩,坑害起自家人来也是毫不留情。
如今程枫好不容易得到这家梦寐以求的铺面,怎可轻易还回去?可要维持正常运转,非得将那十来万的账抹平了不可,难怪程枫会病急乱投医,求到她这里来。
阮林春东拼西凑,挪一挪还是能凑出来的,只是,她为什么要给二房这个人情,就为了他们高看她一眼?那也太亏了。何况二房看起来就不像有经商头脑的,这钱未必还得回来,她也不便跟亲戚们要账。
眼看对方仍巴巴瞅着,阮林春眉头一皱,故作为难道:“大哥,须知我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程枫:……诉苦也不诉得像些,你家的金子银子都堆成山了,程栩还当着太傅,光俸禄都是旁人数倍,这会子倒来哭穷,真是惺惺作态。
他并非毫无眼色之人,当然看得出阮林春的用意,遂直截了当道:“要多少利钱,二妹直说便是。”
倒还算个可造之材。阮林春满意地收住泪,右手虚虚一晃,伸出五个指头。
“五分利?”比程枫想象中略高了点,但是也并非不能接受。
正要欣然立下借据,却见阮林春轻轻摇头,“不是五分,是五成利息。”
五成?程枫惊得毛笔都差点脱手,沾污了胸前衣裳,按五成算,他借十万两银子,将来就得连本带利还十五万——这人怎么不去抢?
眼看阮林春仍是那副楚楚可怜的形容,程枫这才醒悟自己被人耍了,起身愤而离去。
紫云收起纸笔,撇了撇嘴道:“大少爷自己要来借钱的,这会子倒嫌要价过高,还指望小姐白送不成?”
阮林春笑道:“反正我也没打算借钱给他,如今一拍两散,倒是正好。”
她故意提出一个高得吓人的数额,就是为逼得程枫打退堂鼓,免得将来扯皮,当然,他要是答应了也无妨——这利息比印子钱都高了,阮林春横竖是稳准不赔的。
现在么,只怕程枫真得去借印子钱了。
*
程枫回去之后便狠狠诅咒了大房一番,男的女的尽是些豺狼虎豹,吃人不吐骨头,原以为阮林春健谈爽朗,是个容易说话的,谁知却也张口闭口都是钱——这般财迷心窍的女人,活该生儿子没屁-眼!
虽然鄙弃那夫妻俩汲汲于名利,转眼程枫还是为银钱发起了愁,难道真得去找放印子钱的?利息太高不说,万一按时还不上被人找上门来,他这辈子的脸都该丢尽了,爹说不定会将他的腿打断……
还是找娘帮忙好了,娘一向最疼他。
程枫拿定主意,便去问张二夫人借钱。
若是小数目,张二夫人周济周济便算了,可是数十万两,她声调都高了起来,“混账东西,你要把你娘逼死啊?”
她可不像程夫人那般出身望族,有丰厚的陪嫁,便是把她嫁妆连同这些积攒的头面首饰变卖了,统共也只变得出十万两银子——难道要她以后去讨饭吗?
程枫不耐烦道:“娘,您小点声,这时候倒不怕出丑了?”
张二夫人气咻咻的,“大房摆明了用这鬼主意来坑你,你还上当!”
“那也总不可能就此还回去吧?”时至今日,程枫对日后分家已不抱什么指望了,不趁这个机会多捞一点,等老太太死了,府里还有他们说话的份吗?
遂婉转劝道:“娘,您想开些,不过是用您的嫁妆暂时周转,用不了多久便能再赚回来的,别说这点银两,便是二十万,三十万,五十万,我都能给您挣回来,您还信不过我么?到那时,就该大房来眼气咱们了。”
张二夫人虽然心疼嫁妆,可对于程枫描绘的扬眉吐气光景,也的确有几分向往。何况,儿子也确实有些小聪明,读书不成,做生意总该能吧?又是那样根深蒂固的百年字号,她就不信,卖米还能有亏的。
回头就取钥开箱,把珍藏了几十年的珠宝首饰都交给儿子,叮嘱他将来务必得赎回来——这些可是传家之宝。
程枫满口答应着,转头就交给了一家相熟的当铺,当然是死当,这样换的钱更多些。
至于亲娘得知之后会否痛哭流涕,他却顾不上了。
第85章 . 双胎 哪就这样巧,偏赶着阮林春过来验……
程枫去当铺当他娘嫁妆的事, 阮林春其实知道——那铺子的老板跟高掌柜还是本家呢——但是她一字不提,更犯不着提醒张二夫人。
程栩这一招摆明了要放长线钓大鱼,太早揭穿就没意思了, 不晓得他是会先给点甜头慢慢引其入毂,还是直接来个釜底抽薪, 不管是哪一种,阮林春都很期待。
不晓得二房那帮人到时候会是何种表情。
程枫好不好不得而知,至少张二夫人的处境已然窘迫起来, 她把嫁妆都给抵押了出去,如今连新衣裳都不敢做,只能把旧年压箱底的拿出来缝缝补补, 看着捉襟见肘,甚是可怜。
当然阮林春的同情只在一瞬, 还记得她刚嫁过来那段时间,这位婶娘是如何挑拨离间里外拱火的,如今不过稍稍吃点苦头, 还算不上什么报复呢。
但是张二夫人对她的态度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格外地谄媚,每每踩着饭点过来,遇上什么时鲜菜色,或是花样新奇的尺头布料, 都顺手牵羊拿走——可知她现在穷得多可怕。
阮林春简直哭笑不得,她倒不是在意这点东西,只是总这么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多烦人,于是借机让婆婆程夫人撞见了两三回,张二夫人害臊, 手脚这才干净些了。
可巧宫里阮林絮送了些自制的胭脂水粉来,说是专供孕妇使用,阮林春看时,质地格外的细腻匀净,想必真是上好的东西,便挑了些给张二夫人送去——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她如今也算深谙此道了。
紫云端起来闻了闻,也有点为那香味着迷,“姑娘为何自己不用,是怕侧妃娘娘在里头下毒么?”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个阮林春当然懂得,但是她不相信阮林絮会蠢到在日常所用的胭脂里头下毒,还亲自派人送来,那不成实名制了么?
她之所以不用这些,无非因为懒而已,一者孕期本就该少用化妆品,再怎么标榜天然,能小心还是小心些为宜;二则,一个女人倘若卑微到不能用真实面容来博得丈夫的欢心,那这婚姻维持起来也没什么意思。她自信程栩不是因为美貌而爱上她的,当然无须苦心维持这份美貌。
紫云听了这番宏论,咯咯笑道:“小姐就是有见识,可惜便宜了张二夫人。”
阮林春心说这会子哄得张氏心花怒放也好,等她发现赔进去的嫁妆都血本无归时,她就该哭天抢地了——从天堂到地狱,那该有多么震撼。
她这般想着,但实际比预期用时更短。才区区两天工夫,张二夫人就气势汹汹过来问罪了,脸上还罩着幂篱,难道是为了遮掩哭肿的眼睛?
阮林春正纳罕,程枫按理没这么快破产,就见张二夫人哭哭啼啼揭开了面纱,“侄媳妇,你瞧瞧你干得什么好事!”
这位婶娘虽不是什么绝世大美人,但因保养得宜的缘故,向来也是皮光肉滑,颇见风韵,但这会子她那张徐娘半老的脸上却布满了一粒粒鬼风疙瘩,跟枸杞树上结的小红果似的。
阮林春跟紫云齐齐变色,难道那些化妆品当真有毒?
这可不能马虎视之了,幸而今日遭殃的是张二夫人,倘若是她自己起了疹子,谁知道会不会影响腹中胎儿?
阮林春即刻吩咐,“紫云,取纸笔来,我要向皇后娘娘上书。”
这么严重啊?张二夫人自个儿先怯了,她这也算不得什么大病,真要是闹进宫里得多丢人?
原来想找阮林春要个说法的,这会子早已悄无声息溜走——说句实话,阮林春这样重视,张二夫人还是挺感动的,想不到侄媳妇这样看重自己这位婶母。
当然这并不妨碍她暗暗跟大房别苗头——凭什么好东西都得先经大房的手?等那米店赚了钱,她的嫁妆赎回来,她也要穿金戴银,天天在大房跟前晃荡,气死她们!
张二夫人碍于颜面不肯进宫,阮林春正踌躇如何说服这位证人,皇后那边却传来消息,说是用不着费事了,发风疹的不止程家,宫里多位嫔妃都出现了类似的症状,后经查验,是用了阮林絮赠送的胭脂所致。
阮林春:……难道是集体投毒案?这人疯了,想报复社会?
没道理呀,阮林絮送那些娘娘们化妆品,自然是为了收买人心,助她在宫中平步青云,她有什么理由去害她们?她是儿子的女人,又非老子的女人,跟这些庶母完全没有利益冲突。
阮林春百思不得其解,等程栩回来,还邀他共同参详。
程栩没当一回事,只欣慰地拍了拍她肩膀,“还是你聪明,提早留了个心眼,才没让奸人的诡计得逞。”
阮林春:……
其实她并非洞察先机,只是日晚倦梳头,纯粹犯懒而已。不过眼看程栩这样佩服她的智慧,阮林春内心飘飘然,姑且不予以指正了——毕竟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她平生未曾做过一件坏事,老天爷当然不会亏待她。
至于阮林絮么,这回怕是在劫难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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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华宫中,厚重的铜门早已落锁,挡住了阳光,也挡住了阮林絮内心仅存的一缕希望。事发之后,顾誉只来看过她一次,大概已经对她彻底失望了吧……但这次她真不是有意的!
本来好好的胭脂,也是按照古方制出来的,为何忽然会变成这样?明明以前都没出过问题,偏偏就是这次——在她好心给阮林春送去之后。
“都是因为她,贱人害我!”阮林絮龇着牙,眉目竟有几分狰狞。
画墨怯怯的道:“但,世子夫人并无异样,倒是宫里那几位主子……”
仅从医理角度而言,也跟世子夫人扯不上关系吧,她总不能未卜先知,跑去给满皇宫下毒。
但是阮林絮此刻已经魔怔了,哪还管什么医理不医理,她只知道自从阮林春回来之后,自己就没一次走运的,先是白氏被赶出阮家,后来自己又小产,如今更闹出投毒案来——莫非要逼死她才甘心么?
冰凉的泪珠从颊边落下,阮林絮随手抹了把自己的脸,似乎能感知到深刻的纹路。
她已经老了啊!就算年纪尚在,可凭着这张破碎难堪的脸,她如何能挽回顾誉的心?她梦寐以求的一切,亲情,爱情,一切都已随她而去了。
画墨垂下头,难过的道:“听说殿下已经出发往苏州,要将宛姑娘从家庙接回了。”
阮林絮惶然拉着侍婢的手,“他怎么会……他是不是发觉了什么?”
画墨摇头,“奴婢不知,但,殿下或许有所疑心,想重新彻查此事吧。”
完了,一切都完了。阮林絮的胳膊颓然滑落下去,像一条被伤着七寸的死蛇,气息全无,她太清楚顾誉的脾气,也太清楚他多么看重那个孩子,若是不慎流掉就算了,但,她却用它来陷害与人,这本身就是对皇室尊严的一种羞辱,更伤害了顾誉作为父亲的感情。
但,她一开始也不想的,若不是怕被阮林春给比下去,她又何必苦苦伪装,还伤及了自己的身子?如今阮林春仗着那个假肚子依然作威作福,而她呢,却是什么都没了。
阮林絮紧着牙关,舌尖都咬破了,她却也不觉得疼,只是面色凝重的道:“画墨,我要你帮我一个忙,你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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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林春得知重华宫把自己给告了,已是在阮林絮被禁足三天之后,她万万想不到,阮林絮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来寻她的麻烦——这人势必要作死到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