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被弘晏沉着笃定的语气惊呆了。
他说要带弘晏开开眼,不过玩笑而已。如今真要整顿吏治,一个五岁的孩子怎能掺和?
四阿哥半晌说不出话,紧接着就听侄儿安抚道:“四叔等我。”
很有一副霸道皇孙的架势。
再然后,弘晏承载着满腔渴望,撇下他的知己四叔,一刻不停来到了乾清宫前。
——仰头望着金灿灿的牌匾,皇长孙殿下终于醍醐灌顶,彻底想明白了。
【抄家我在行】这月抛能力,真乃名副其实。系统就是要让他与四叔组队,扫尽天下贪官的库房,归还所有不义银两!
瞧瞧,机会这不就来了?
什么“莫忧”,什么“我帮你”,还真是应了那三个字——我在行。
弘晏想骂自己一声乌鸦嘴,什么康熙四十七年,什么时间还早着。如今他才五岁,就要扛起沉甸甸的担子,一刻也不能松快了。
他英明神武的皇祖父,莫不是和狗贼系统串通好的?
系统在不停召唤,能力在不断催促,弘晏转念一想,既然怎么也逃不过,那就只能认命了。
换个角度思考,他阿玛也得办差去,与四叔一块组队,同样也是给阿玛助攻哪。
弘晏忍住心痛,不再去想心心念念的烟雨楼、烤羊肉,放空一张圆脸踏进乾清宫。
一见皇长孙,立马有宫人进去通报;来到御书房,弘晏迅速转变了乖巧神色。
等他迟疑着说完来意,李德全脸色有了片刻空白,皇上手腕一抖,朱笔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胡闹!”皇上铁青着脸,头一回斥他,“真是胡闹。朕交给你阿玛与叔伯的差事,哪能,哪能……莫不是胤礽告诉的你?”
“阿玛没同我说起过。”弘晏一个劲地摇头,眼神亮晶晶,“汗玛法,八叔可以去,我也可以的。”
八阿哥胤禩年方十七领了实差,谁不说声少年英才,可一个十七一个五岁,那能是一回事吗?
皇上张嘴就要说话,弘晏就这么默默地看着他,瑞凤眼湿漉漉的。
皇上见此住了口,朝他招招手,语气放缓了许多:“来,到朕这儿来。这个年岁的阿哥都在启蒙,就算我们元宝聪慧过人,不比少年人差,可办差太苦太累,朕也舍不得。”
李德全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心道皇上,您今早可不是这样对皇阿哥的。
弘晏慢慢挪过去,仰头看向他祖父,眼神依旧湿漉:“汗玛法,孙儿不想办差,孙儿是想跟着四叔开开眼,长长见识,就当一串小尾巴,绝对不会影响正事。”
声音小小的,听着便惹人怜爱,皇上的神情愈发和缓,伸手点了点他,久久不语。
他还是头一回见嫡孙这样请求。
半晌,皇上道:“你四叔性子硬,怕是带不了你……”
“四叔亲口说了,我是他的知己。”弘晏心道有戏,抿唇笑了笑,眼睛眨得越发水灵,“四叔可喜欢我了!”
知己?喜欢?
皇上被噎着了。什么时候的事?
他瞪向李德全,李德全叫苦不迭,只得躬身赔笑。
叔侄俩在眼皮子底下“暗通款曲”,他竟然不知,皇上不高兴了,冷哼道:“老四有了弘晖,还成天宫中闲逛……”
“汗玛法。”弘晏也不高兴了,委委屈屈道,“您就会冤枉人!”
“朕冤枉他?”皇上一回神,不对,差些被这小子拐到沟里去。
祖孙俩大眼对小眼,半晌,皇上终是妥协:“……朕允你了。不许惹事,多看少说,就当观摩。”
一瞬间,弘晏的笑容甜甜的,比艳阳都灿烂,“谢主隆恩!汗玛法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行了,别恭维朕。”皇上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隐隐有了后悔的征兆。弘晏反应极快,瞧见苗头不对就要溜走,没过多久就被叫住:“慢着!”
“朕拨给你几个人,平日跟随左右,”皇上叹了口气,“就当护你周全。”
这宫外不比宫内,鱼龙混杂忠奸难辨,何况大幕将启,不乏狗急跳墙之人,万一伤了他的乖孙可怎么好?
眼瞧弘晏乖乖应了,皇上无奈一笑,目送他雀跃离去。
等小小背影消失不见,皇上收起笑意,眼底闪过深思,随即吩咐李德全道:“查查弘晏和老四的交集,若有遗漏,朕饶不了你。”
乾清宫无宣召不得进,唯有弘晏一个例外。自侄儿说了那样一番话,四阿哥心神不宁,犹豫半晌终是回了阿哥所,越琢磨越是不对劲。
如果玩笑话当了真,二哥还不得劈了他?
琢磨不到一个时辰,就有乾清宫传旨太监来请。
皇上坐在上首神情难辨,胤禛跪在地上忐忑不安,御书房静悄悄的,唯有呼吸声。
“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都该死。”皇上开口,目光炯炯,语气倒也和煦,“这话,是不是你教给弘晏的?”
四阿哥心下一凛,急忙俯身拜道:“还请汗阿玛明鉴!儿臣万万不敢。”
皇上唔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继续问:“作为元宝阿哥的知己,乌雅德胜向德妃借银的事儿,你怎么看?”
第8章 亮相
元宝阿哥的知己?
“……”胤禛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有一股醋味儿,四阿哥回过神,耳朵慢慢地烧红。知己这回事,皇上是如何知道的?
幸而有乌雅德胜这个名字,生生将他从困窘中拉了回来。
胤禛好悬止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双目一凌,深深垂下头去,“德胜行止荒唐,不配为官,是儿臣知情不报,犯下大错,请汗阿玛恕罪!”
回话一板一眼,神色暗含坚毅。皇上望着他,良久,露出细微的笑容:“行了,起来吧。”
胤禛叩谢应是,不知不觉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老四啊,先有家国,再论亲疏。”皇上望着四儿子,像幼时教导他那样,目光悠远,语重心长,“偶尔的徇私甚是寻常,毕竟水至清,鱼也活不下去。可一旦越过了那条线,世道就乱了。不论前朝还是后宫,守线的当褒,逾矩的当罚,这就是朕的‘理’。”
皇上心里如明镜似的,老四看似冷情,实则最是重情。
就如他舍不下德妃,对十四也是如此,惯会做,不会说,譬如去岁炎夏的冰块,过冬的炭火,内务府给的都是定数,他有福晋有嫡子,却还匀出好些给十四送了过去。
这桩桩件件,十四没说,德妃也半点不知。皇上盯着胤禛的眼睛,温和而耐心问了一遍:“你可赞同这‘理’?”
四阿哥浑身一震,眼眶竟是有些酸涩。
皇上的目光好似将他看透了。好似懂得他的理想,懂得他的委屈,这话,他有多少年没有听过了?
唯有皇额娘还在的时候。
他拱手,低低地说:“汗阿玛,儿子明白了。”
再次抬头,四阿哥眸光明亮,眼底蕴藏了一往无前的锐气。皇上满意地颔首,忽然话锋一转:“元宝的抱负,同你是一样的。”
陡然间,胤禛有了不好的预感。
皇上叹气道:“那小子同朕说了,阿玛四叔整治国库,他也要开开眼去。”
话音一落,胤禛顿觉天旋地转,急急说道:“汗阿玛,儿子不过玩笑之语,您可万万……”
“朕能怎么办?朕还能拒绝不成?”皇上呵呵一笑,打断了他的话,“谁叫你是他的好知己呢。”
四阿哥结结实实噎住了。
李德全擦擦额角不存在的冷汗,就听皇上继续道:“行了,朕把元宝交给你,明儿带着他去办差吧。”
说罢哼了一声:“不过五岁的年纪,说什么‘还天下太平’的大话。龙潭虎穴都敢闯,还真不知随了谁!”
胤禛的表情,那叫一个青青白白难以言喻。他瞅着皇上的骄傲神色,动动嘴唇终是紧紧闭上,半晌,艰难无比地点了点头。
皇上摆手让他退下,胤禛机械地拱手,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
回到书房,他用了一晚上接受现实,直到夜半终于说服了自己。弘晏年纪虽小却分外聪颖,捣乱万万不可能;且有他护着,无论如何,那些明枪暗箭都伤不到侄子……
入睡之前,胤禛左思右想不对劲儿,总觉得有什么被他遗漏了。
到底是什么呢?
弘晏从乾清宫回来,莫名得了他爹的一记冷眼。
太子坐在太子妃身边,幽幽地望着他,语调酸溜溜的:“孤的儿子只惦记着老四,早就把亲阿玛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想起何柱儿的话,太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弘晏不敢顶嘴,很是乖巧地认了错,然后殷勤递给太子一盏茶:“阿玛消消气,儿子保证,儿子最关心的就是您了!”
太子妃扑哧一笑,太子狐疑地接过茶盏,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被弘晏不要钱的恭维话说得身心舒畅,什么“阿玛是兄弟里排行最俊的那个”,“阿玛威风八面,是最受爱戴的储君”,以及“阿玛是天底下最好的阿玛”……
太子霎那间生不起气,就连明日要办差的忧愁都散了!
当天夜晚,他满含笑意进入了梦乡。
翌日。
早朝时分,皇上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嘴诸位皇子新得的差事,一瞬间,朝堂炸了锅。
如此盛况,就连封爵也没那么热闹。朝臣们接连上奏,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的像个菜市场,御史有支持有反对,总体还是反对的居多。
诸如明珠、索额图、佟国维等等老臣,面上不言不语保持沉默,心道这可棘手了。
皇上等他们吵够了,伸手压下议论之声,重重叹了口气:“好叫众爱卿知晓,如今国库吃紧,并非危言耸听。除此之外,内务府俸禄不继,昨儿皇额娘竟是提议于朕,将太后御膳缩减为五道,自上而下裁剪开支,至于绫罗锦缎,更是不宜上身。”
“皇额娘何等尊贵之躯?朕何等惭愧!”皇上鹰眼如刀,继而高声道,“国库无财,不若从朕的内帑拿银子,先供内宫之需,再作京官俸禄。你们说如何?”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朝堂哗啦啦地跪了一片:“圣上,臣等无能!”
主辱臣死不是虚言。皇上都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若他们坚持反对,他日史书都得记上一笔,记的还是骂名!
“也望众爱卿能够体谅于朕,”皇上望着黑压压的人群,神色和缓许多,温声道,“切莫阻碍皇阿哥们。”
“退朝。”
待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大臣们依旧跪在地上,半晌,稀稀落落起了身。
一双双眼睛望向左前方,众皇子所在之处,有沉思,有估量,还有畏惧与忌惮。太子噙着微笑,淡定地先行离去,索额图见此,向左右同僚告了声罪,快步跟了上去。
朝臣这才一一散了。
大阿哥身侧跟着明珠,两人低声谈论着话。
“户部,兵部,贝勒爷怎么偏挑了这两个,”明珠揉了揉眉心,面色凝重道,“没一个好相与的。”
户部管着户籍和账簿,兵部管着军籍和粮饷,水深就不说了,关键是如何把握好度。挖的深了,必不能全身而退;挖的浅了,这不是在皇上跟前讨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