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渊恍若未觉,直直凝视姜归。
是她吗?像,却又不那么像。
姜归收回黑骨鞭, 似笑非笑睨一眼承渊, 转身便走, 方才的剑意让她明白,自己和承渊差距果然悬殊, 此刻想报仇只会自取其辱,既如此留下干嘛, 欣赏师徒情深, 别恶心人了。
“阿爻?”承渊移形换影, 拦在姜爻面前, 向来寡淡的面容上露出复杂之色。他确信, 万年前,她已经死了,也确信眼前的人是活生生的姜爻本人,而非伪装易容。
她复活了,姜易竟然成功了。
他一直都知道姜易保存着姜爻的遗体,终其一生都在想方设法复活姜爻, 最终含恨而终。姜易怎么可能成功,这世间无论是人还是妖,都不可能死而复生。
可姜爻就是复活了,在姜易死了几千年之后。
胡清音如遭雷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爻?姜爻!她不是死了吗?胡清音难以置信瞪着姜归,原来如此,怪不得她长得像自己。
不,胡清音缓缓摇头,准确来说,是自己长得像她。当年师尊收自己为徒不就是因为自己长得像姜爻。
现在,正主回来了,那自己这个冒牌货?一股寒意顺着尾椎骨爬上心头,胡清音浑身发凉,她不敢想下去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师尊还会在乎自己吗?
姜归要笑不笑:“阔别万年,别来无恙。”
如果姜归质问辱骂哪怕是动手,承渊都能应对,可这样的风轻云淡,令承渊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该如何。他从来都知道,是自己负了她,为了追求大道,他亲手杀了她,至今他都记得他将剑刺入她灵府时,她那绝望又悲哀的神情。
“你受伤了?”承渊顿了须臾,后知后觉她身上一处重伤染着他的剑意,是他给胡清音危急时刻保命用的那缕剑意,他正是感受到这一缕剑意被激发,知道胡清音遇险才会赶来。
“负了你的人是我,与清音无关。”承渊如是道。
姜归觉得好笑至极,感情承渊以为自己抽胡清音是因为他,可真自信。
“想多了,我打她是因为她该打,可不是因为你。至于你我恩怨,你放心,冤有头债有主,我是不会算到你这宝贝徒弟身上的。”
承渊嘴角微动,似有话要说却又无从说起。
姜归径直绕过他,走向凤弈。
惶恐不安的胡清音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冲过去拦在姜归面前,“你已经杀了他,你还要做什么?”
姜归淡淡道:“你既然知道是我杀了他,那我带走他的尸体不是天经地义。”
妖族死亡之后都会现出原形,身上的毛羽、骨骼乃至血液都能成为炼器炼丹的材料,人妖两族的矛盾,一半起于此。人族斥责妖族吃人,人族何尝又不会‘吃’妖。
胡清音目眦欲裂,眼底恨意滔天。
姜归就有那么点好奇,这恨到底是因为凤弈呢还是因为承渊呢?
姜归懒得搭理她,只想赶紧拿了凤弈的尸首离开,对着承渊那张欠揍的脸偏偏又打不过,实在糟心。
“住手。”胡清音娇叱一声,再次出剑。
姜归当然不会束手挨打,她可不会怜香惜玉,手掌一翻,黑骨鞭破空而去。
以胡清音的修为是绝对躲不过这一鞭的,可不是承渊在场吗?
承渊再一次如神袛般挡在胡清音面前,为她拦下黑骨鞭。
“师尊。”胡清音也再次湿了眼眶,她就知道,师尊一定会救她,哪怕面对的是姜爻。这个念头令胡清音犹如被注入了活水的枯木,瞬间鲜活起来。
“师尊,让凤弈留一个全尸吧,他救过我很多次。”胡清音拽住承渊衣角,可怜兮兮地哀求。
姜归晦气地呵了一声,得寸进尺,想得美,快速掠向凤弈的尸身。
承渊没有动,于是,胡清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姜归把凤弈的尸体收入乾坤袋中,心中泛起冰凉。师尊待那个女人终究是不一样的,若是换做别人,师尊肯定会答应她的要求,纵然不合理。
姜归扫一眼承渊,还算没被女色迷昏了头。凤弈罪行罄竹难书,在修真界臭名昭著,承渊这个正道第一人要是为胡清音就昏了头,那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姜归走了,留下怔然的承渊,悲愤的胡清音,以及一头雾水的吃瓜观众。
吃瓜观众:吃了好大一个瓜,就是吃的有点稀里糊涂。
毕竟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认得姜爻,更不知道姜爻和承渊之间的爱恨情仇。但是胡清音维护凤弈这一点,在场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过碍着承渊,谁也不敢多嘴。
“你为何与她动起手来?”承渊问道。
胡清音僵了僵才避重就轻道:“凤弈与她发生了口角打起来,见她杀了凤弈,我悲愤之下便动了手。”只字不提姜归被舆论逼迫之事。
她不提,自有人提。
“禀仙尊,是您的弟子想要那位尊者手中的七彩灵芝,那位尊者不同意,魔头凤弈悍然攻击,那位尊者才不得不自卫反击。”玉玲珑壮着胆子开口,她师姐就是死于凤弈手中,她恨凤弈入骨却无能为力。本以为这辈子都报不了这血海深仇,没想到今天亲眼目睹凤弈伏诛,还将尸骨无存,实在是大快人心。因此对杀了凤弈的姜归感激不胜,与之相对的,厌恶和凤弈同流的胡清音,遂大胆开口。
承渊眉心微皱。
胡清音的心跟着皱了皱,她咬了咬唇,悲声:“都是我的错,可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玉玲珑咬牙,只说错了却不说错在哪。
身为正道弟子却和魔头凤妖关系密切,是错。
自报身份利用人多势众想逼得那位尊者不得不交出七彩灵芝,是错。
试图利用华阙仙尊的剑意杀了那位尊者替凤妖报仇,是错。
要求华阙尊者冒天下之大不韪让她替凤妖收尸,是错。
含糊其辞避重就轻,更是错。
万万没想到,华阙仙尊唯一的徒弟,竟然是这样的品性,只盼着华阙仙尊能看穿她的真面目。
承渊看了看胡清音,依然没言语,直接带着胡清音消失在众人面前。
回到云景宫,承渊只说:“没有我的准许,不许离开沧浪山。”
胡清音乖巧应好,她心里乱糟糟,无心问为什么,她更想问承渊,姜爻不是死了一万年了吗?一个死了的人,怎么会活过来,此刻师尊心里又是怎么想的,他们……还会重新在一起吗?
交代完,承渊便消失在胡清音眼前,胡清音的心乱了,他又何尝不是呢?
六爻亭下,承渊安静地坐着,如同一座雕塑。
诚如胡清音所想,六爻亭当年就是为姜爻所盖。曾经……承渊阖眼,曾经他们举案齐眉情意相通。
是他,为了追求大道,断情绝爱,亲手斩断了自己最后一缕尘缘,他成功了,他终于突破瓶颈进入大乘期,成为修真界第一人。
开心吗?他并不觉得。
摒弃了七情六欲,他已经无悲无喜。
可在今天,承渊眼前浮现姜归平静的脸庞,眼底没有丝毫的熟悉之色。以前她望着他的眼神总是温暖又充满爱意。纵是死前,亦是爱恨交织。
而现在,那眼里有厌恶却没有恨意,无爱便无恨,承渊心头没来由的堵,平生罕见的堵。
要是姜归知道承渊此刻的想法,必得冷笑加唾骂,说白了就是犯贱。
当年,无论是姜爻最开始虚与委蛇的靠近,还是之后歇斯底里地疯狂,无论是爱还是因爱生恨,都说明了姜爻对承渊的在乎。
姜爻在乎了,承渊也就不在乎了。
如今,姜归不在乎了,就轮到承渊在乎了。
可不就是犯贱吗?
第203章 杀妻证道的妻5 吾辈修行人,何苦耽于……
姜归回了一趟罗天剑宗, 将这阵子的大部分收获送给宗主白子怡,到她这修为上,绝大多数外物已经于修为无益, 修的是己身。
收到这么一份重礼,白子怡很淡定, 这一百年姜归时不时的就会送东西,虽然是她不需要的, 但样样都是宝贝。白子怡不好意思着不好意思就淡定了,长者赐不敢辞。
白子怡不淡定的是:“师祖,那承渊已经知道您死而复生。”
魔头凤弈在东莱秘境外被一不知名化神大能诛杀的消息早已经不胫而走传遍整个修真界。身为罗天剑宗的掌门,白子怡岂能没听说。别人还在猜测那位化神大能的身份, 白子怡一听形容, 雷修黑鞭, 便知是自家老祖宗了。乍闻连承渊都出现了,白子怡瞬间不淡定了, 当年老祖宗可是死在承渊剑下。
姜归扬眉:“知道又如何,他还要再杀我一次不成。”
白子怡还真有那么一点担心, 承渊已经在大乘期停留万年迟迟不能飞升, 当年他从合体期晋升大乘期, 就是亲手杀了姜爻斩断尘缘以证得无情剑道, 万一承渊为了飞升想再证一证道?
看穿他担忧的姜归好笑:“承渊要想再证一次他的无情剑道, 那该是用他的宝贝徒弟。”
白子怡欲言又止,心道承渊如此护着他那女弟子胡清音,还不是因为胡清音长得像老祖宗你。在姜归没有复活前,白子怡就偶然见过胡清音,有七八分像,从不收徒的承渊收了这么个女徒弟在身边, 不是明摆着的余情未了。而老祖宗差点杀了胡清音,莫非……亦是余情未了?这一念头一冒出来,可把白子怡愁得不轻,吾辈修行人,何苦耽于情爱。
姜归要是知道白子怡丰富的内心,准得一鞭子抽过去让白子怡清醒清醒。幸好,姜归不知道。
给了东西,姜归就要走了,继续她的修行。
“凤妖在妖族内也算是一方人物,此次诛于师祖之手,为了颜面,只怕妖族不会善罢甘休。”白子怡忧心忡忡提醒,觉得自己真是操碎了心,明明他才是小辈来着。
姜归点头表示自己心里有数:“暂且不要让外人知道我和罗天剑宗的关系,免得妖族找你们麻烦。”一直以来,她都是以散修姜归的身份行走在外。
白子怡应诺。
“若遇上麻烦,传音通知我。”姜归叮嘱。
白子怡再次应好。
姜归这一走,天地逍遥,其他人可没她那般逍遥。
胡清音惴惴不安,姜归的横空出现令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当年师尊杀了姜爻之后,成功突破心境桎梏,晋入大乘期,可见师尊曾经的确爱过姜爻。
那么,师尊现在还爱着姜爻吗?师尊的反常到底是因为什么?
凝望着六爻亭下出神的承渊,胡清音反复咬唇,犹豫再三,终究是忍不住上前一步:“师尊,她真的是璇玑仙子吗?”
承渊侧眸看向神情复杂的胡清音,缓缓道:“是她。”
“传言璇玑仙子当年不是陨落了?”胡清音小心翼翼观察承渊。
承渊眼前再次浮现自己一剑刺入姜爻灵府的那一幕,低语:“她复活了,姜易居然真的成功了。”
最后一丝妄想破灭,胡清怡多么期待师尊告诉她,那个姜爻是假的,是有人故弄玄机,她知道自己这个念头见不得人可她真的很想很想。她都已经察觉到师尊待她有些不同了,她坚信有朝一日自己能打开师尊的心门,可就在这最后关头,姜爻活过来了。
“那您要去找她吗?”胡清音试探,心里彷佛藏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不得安宁。
承渊沉默下来。
那种沉默犹如一盆冰水自胡清音头顶浇下来,她浑身发凉。看起来更难忘旧情的那一个彷佛是师尊,何其荒谬,她怎么会产生如此荒谬的念头,肯定是她想多了。
片刻后,承渊才抬眸对胡清音道:“此事不该你多问,倒是你,如何会和凤弈在一起?”
胡清音早有准备,过了这么几日,她都以为师尊不会问了。她定了定神:“数年前我在西荒遇险,是他救了我,当时他没有表明身份,我便和他一起行动,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师尊,凤弈并不是传说中那般,很多所谓他杀的人作的恶其实都是子虚乌有,是有人借他名头行事。而他的性子又不屑于解释,以至于被人误会至深。”
承渊:“这是他告诉你的。”
胡清音:“是我自己发现的,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师尊,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承渊看着满脸认真的胡清音,摇了摇头:“眼睛看见的未必是真,他一千年老妖想骗你易如反掌,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莫要轻信于人。”
“师尊。”胡清音欲辩解。
承渊直直看她,眼神平淡,胡清音张了张嘴,终是把话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