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机械厂比县城机械厂要大很多,三辆车依次开进大门直接前往仓库方向,那边已经有人在等着了。
秦志峰拿着货单下车,仓库副主任,同时也是秦志峰堂姐夫的孟东升走了过来,“志峰,你今儿来的晚啊。”往常这个时候他们已经卸完车了。
“这次加了一辆车,带新人。”秦志峰朝后努嘴。
“让新人跑省城,老徐怎么干事的?”孟东升皱眉,让一群人等着,这不是捣乱吗?
“劝不听,”秦志峰递过去一根烟,压低声音:“我这工作难做,来前还被他当着全队训斥,可丢尽了脸。”
孟东升脸色更不好看了,他拍拍秦志峰的肩膀,“老徐是越发不如以前了,你也别和他硬杠。等会我去提点提点新人。”
“就是和你说几嘴,”秦志峰在墙上把烟屁股拧成麻花,又说:“里面有个是徐进山亲儿子,你注意点。”
孟东升点了点头。
一直到第二辆车快卸完,徐新华启动车子往前挪了点。
沈卫民拿着单子下车让人核对签字。不知何时对接工作的已经不是他从车窗往外看到的年轻小伙,变成了一个中年妇女,蓝色四兜工装,直筒肥裤,齐耳短发,看上去十分精明干练。
沈卫民到她跟前不自觉就站正了,老老实实的等人核查。
“行了,在上面签个字吧。”妇女递过来一张单子。
沈卫民瞟了一眼,数目没有问题,“刷刷刷”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原主犯懒,字很一般,沈卫民却是专门练过书法的,虽然现在肌肉记忆还跟不上,不过字仍然算漂亮。
“字写得不错啊,专门练过?”妇女有些惊讶。
“上学的时候练的。”沈卫民把笔递回去。
“你是县城机械厂的新员工?之前都没见过。”妇女多问了几句。
“是啊,姐,我今天才上班。”沈卫民面带不好意思的回道。
妇女被一声“姐”叫的心花怒放,女人不管什么年纪都喜欢听好听的话,“呀,你咋能叫我姐,我儿子都和你一般大了。”
“这有什么,我姐家的孩子也和我差不多大。”沈卫民举例证明自己这话绝不是
恭维。
妇女笑的更厉害了,也越发真诚。
沈卫民拿着单子走回去,张桂花听见有人喊她。
“花姐,过来给桂兰替班?”孟东升笑着走了过来。
“她不舒服,正好今儿我歇班,过来替替她。”张桂花淡淡抬了抬眼。
她小妹结婚八年,终于怀孕了,妹夫和她有空就过来替班,孟东升能不知道?还每次都专门过来问,最烦这种有点小权力就开始打官腔的人。
孟东升讪笑,却没有走开。“花姐,你刚刚见着县城运输队新来的工人了?咋样?”孟东升随口问道,机械厂都知道工会的张副主席花姐最会看人,除了自家人自家事因为当局者迷看不清之外,其他是一说一个准。
“你说刚才那个小伙子?会说话,还写得一手好字。瞧瞧!”张桂花稍稍提高了嗓音,还扯着单子给孟东升看,“什么时候我们工会出个能写好字的,我就烧高香了。”
“工会不是新招了那谁,怎么,派不上用场?”
“资本家的底子太厚,哪都是腐朽思想,我是和她说不到一块去的。咱们平民百姓也使唤不动人家大小姐啊。”
“……她是出身不好,不过她家里到底立了功,我们也不能太苛责,把人放到你手底下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家产都捐给党和国家了,就留下老弱病祖孙三个,中间那个能进机械厂也是一种变相补偿。
“那要不我把人调来给你?”张桂花可不吃他这一套。
孟东升讪笑,他仓库要个大小姐做什么?
张桂花默默翻了个白眼,世上就是有很多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别个不好意思驳斥或者还觉得对方是为自己好的,她可不惯着。
终于轮到第三车了。
沈卫民和徐新华窝在车厢里,等着工人们卸完货他们好去食堂吃晚饭,却听见车门被敲响了。
沈卫民转头看见了孟东升,他摇下玻璃窗,“怎么了?孟副主任。”
“两位来的晚了,现在只剩几个工人还在,你们两个年青人也别坐等着了,还不快帮帮忙去。”孟东升皱眉,语带命令。
要是对方态度好,客客气气过来请,沈卫民没准就答应了,毕竟他搭档有大把子力气,他在其中浑水摸鱼应该也无
人注意。但是现在吗?
“现在是五点二十五分,距离下班还有五分钟,孟主任您说说工人里谁不在了,是早退还是有特殊情况?这可都不对。你赶紧出了名单,我随你去工会明确明确各项规定。”沈卫民扒拉着搭档的手表看了看,面带焦急的看向孟东升,一副为他着想的模样,还掏出了纸笔准备记名。
什么岗位做什么事,怎么?他看上去很像冤大头?让他去帮忙,就凭他走几步路都喘个不停的身体,这不是帮忙做事,是要去给自己准备后事啊。
孟东升被下了面子,脸“刷”的拉了下来,直接转身走了。
徐新华朝车外“啐”了一口,“缺人怎么不找秦志峰?他看上去可比我们靠谱多了。”说到底不过是欺负他们年轻,且还是新来的。
徐新华到底还是去帮忙了,实在是仓库这些人太磨叽,他们一辆车花的时间抵得上前面两辆。眼看着太阳都下山了,徐新华实在忍不住。
沈卫民倒自始至终都没有下车。
完事之后,两人把车停在机械厂东大院里,自己则去食堂关爱五脏六腑。
省机械厂食堂的伙食算是一般,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来的晚的缘故。
沈卫民要了两个窝头,一份炒菜,尝第一口心里就已经有结论了,这伙食比县城机械厂可差远了。
徐新华闷头苦吃,虽然表情稍稍僵硬了些,但是没有浪费一粒粮食,也没有抱怨饭菜不香的意思。沈卫民也一样,里里外外吃的干干净净。
这年头粮食金贵,吃饱饭都不容易,你有挑食的权利,却不能因为不喜欢就浪费粮食。这大概是一种对生命对劳动的敬畏感,谁都该有的。
晚上他们睡在职工宿舍。池县机械厂是省机械厂的分厂,一脉相承,来往密切,尤其运输队,一年下来就能认识全活了。不管今天来明天回,还是中间要住一天,都要住宿,所以职工宿舍里有专门留给他们的房间。
一个房间能安排四个人住,前面两组占了一间。沈卫民和徐新华住进了另外一间,都霸占了下铺。
明天一早还要点货装车,两人没有大耽搁,简单洗漱后,爬上床,秒睡。
沈卫民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好像还有妇女喊他的名字。
第17章
沈卫民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不过时间应该还早,机械厂七点的早铃现在还没有响。
“谁啊?”徐新华迷糊坐起身,连眼睛都没有挣开。
沈卫民摇摇头,三两下穿上衣裳,“我去看看。”
外面确实在叫他,沈卫民赶紧应了一声。打开门,沈卫民有些蒙:“你是仓库的……姐?”
刚睡醒,沈卫民一绺头发翘起,看着有些呆愣,一边系上扣子一边还要揉眼睛,就这样打开门站在了张桂花跟前,然后在第一时间认出她来,喊她姐。
张桂花这心啊,如花怒放!
“昨天厂里几条工线停工,造成工期延误,你们最早也得明天才能回,今天给姐帮个忙吧。”
“啊?”沈卫民反应有些慢,工期延误交不出货,晚回去一天他能理解,徐进山父子也提到过这种情况,说属于正常。但是当下人都这么爽快的吗?他不过和人搭了几句话,休息时间都有人上门给安排活。
不过年纪轻轻一小伙儿,人都找上门来了,他当然不会推三阻四,主要是对方不像是刻意找茬的人。“行,姐你说,要是能帮我一定帮。”沈卫民爽快的表示。
“厂里表彰大会,劳模名单也出来了,现在缺个写红榜的。我看你字不错,想让你帮着出,能行不?”张桂花开门见山。
要是寻常,张桂花直接就自己上阵了,字不那么好看,意思还是能表达清楚的。但是这次表彰大会省里报社要拍照,还有记者来采访,这字的好坏可就事关重大了,不求多精进,起码得赏心悦目。
工会人不少,字能拿得出手的不多,郑主席临时出差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新来的那个是个不好使唤的,你说什么她都拉着个脸,跟谁欠她八百块似的,看着就不舒服。再说人大小姐都是踩点进办公室,她这红榜上班前就得贴出去,也等不及啊。
说来也是凑巧了,与报社约的时间出了差错,张桂花也是今早才知道他们上午要过来。这都到跟前了可不就得手忙脚乱吗,然后她就想起昨天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年青来了。
“好的,姐,我洗把脸就跟你走。”沈卫民没
有推脱,回屋和徐新华说了一声,到外面就着水龙头洗了两把脸,就跟着张桂花走了。
张桂花本身就是爽利人,自然喜欢这种不拖泥带水的。
到了工会,张桂花把名单拿出来,又拿了红纸、笔墨给沈卫民。
“为民,你看着写哈,我这边还有点事要协调。”两人来的路上互通了姓名。
“那姐你赶紧去忙吧,别忘了来取就行。”沈卫民笑着说道。
张桂花点点头,转身出门去了。事情临时加塞,她要一件一件去协调,尤其现在大部分人都不在工位上,难度加倍,不过现在怎么都不是歇脚的时候。
沈卫民去接了点水,一边磨墨,一边在旁边的白纸上比划着抬头和名单该怎么整。红榜这东西不兴花里胡哨的装饰,看着干净舒服就行了。
下笔练了几个字,觉得不错了,沈卫民开始誊写。
省机械厂近万人大厂,本次选出省劳模七人,之后他们的事迹会登报,进而评选出全国劳动模范。这可了不得了,在这个劳动最光荣的年代,是可能被当家人接见的。
最荣光的事情莫过如此了。
眼下,种花国人民生活贫苦,但是积极性足,生活幸福度也高。沈卫民曾经从老人那听说过,这个年代的人极有奉献精神和责任感,他跟同事当时都是天不亮就去上工,甚至还偷偷跳大门进厂,默默干活,不邀功,也不喊累。
老人说那个时候的人都“傻”,眉眼却带着怀恋。沈卫民当时没有共情心,却也明白,时势造时人,种花国成立之初因为有这些人的艰苦奋斗,牺牲小我奉献大我,才能一步步成长为大国。
新事物成长过程中,每个时期有每个时期该承担的历史任务,现阶段就是积累,就是探索,以谋求未来的厚积薄发。事实证明,其实不用证明,沈卫民亲眼看过亲身经历过。
他后世的生活并不尽如人意,但是“此生无悔入华夏”这句话是刻在骨子里的。
沈卫民垂眸,一笔一划写得认真。劳动模范下面是各个车间的先进工人,以及一些为省机械厂做出贡献的研究员、技术工,全部加起来也就几十人。
很快就写完了。为防糊墨,沈卫民拿起旁边的宣传册对红纸扇
了扇风,看差不多了,就想出去和张桂花说一声。还未起身听见门被推开,一个年轻的姑娘走了进来,对方穿着粉白相见的连衣裙,蝴蝶结的扎头绳,脚蹬小跟皮鞋,看到沈卫民的时候稍稍诧异,接着又恢复冷淡。
沈卫民本来想打声招呼的,不过对方明显不在意,他也就歇了心思。
田桐坐到自己的工位上,她今天特意来早了点,就等着张桂花来找她。开门见到一个陌生人,虽然好奇对方是干什么的,但和她有什么关系?
眼神下移,就看到对面桌上的红纸,上面写了字,正宗的小楷,看上去挺美观,细看风骨却不足,一看就知道只练了个皮毛。她挑剔的眼神扫过那张红纸,然后转到年轻男人身上,眼中的讽刺还没有散去。
沈卫民被看的恼火,他轻轻皱眉,“这位同志,你有事?”
粗鄙,田桐心里不屑,她没理沈卫民,拎起小包推门径直走出去了。
沈卫民不置可否,把面前的桌面整理干净,然后坐着等张桂花回来。
不一会却听见外面有争执,沈卫民站在门边。
“田干事,我已经找了人,不需要你插手。”这是张桂花的声音,语气强势严厉。
“张副主席,我只是做自己本分工作,工会各干事都有自己的活计,这事儿我能干,你为什么还专门找一个外人?”
张桂花看看面前据理力争的年轻姑娘,等她说完才慢悠悠开口:“咋,你有意见?让你们这些资本家的小姐写这个,你去问问咱厂里的劳动模范答不答应?小田啊,不是说有了工作,就能把自己这一身皮子都能给洗涤干净的,住着城里洋房就当自己还是旧社会有几个钱就能说一不二的大小姐了?现在是新社会了,早就不兴那一套了。”
资本家就是资本家,要说为国家做出了贡献,他们不能否认,但就是再进步,也是被工人阶级排挤的。要是对方进厂后低调些,表现出积极想融入工人集体还好些,像田桐仍然一身大小姐做派,高高在上的,能被接受就怪了。
田桐表情大变,她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因为走得急还差点崴了脚。
张桂花撇撇嘴,一点实话不让说,还指望都依着她向着她呢?
新社会人人平等了,资本家那一套可不时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