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刀虽只划破了皮肉,并非致命伤,但冬儿失血过多,神智已有些不清醒。
薛进咬着牙,撕开衣袍,三两下裹紧她的伤口,扭过头厉声喊道:“快!把她送回林苑!去找医官!”
冬儿抓住薛进的袖口:“小姐……”
“你放心,她没事。”
“我……”
冬儿还想说什么,却被薛进一把扶到随从的背上,不禁面露苦笑。
任谁看来,她都没有活路了。
偏偏薛进还想着要救活她。
“姑爷。”冬儿强忍着从骨子里传来的冷意,小声地说:“当年,当年那把石灰,是我扬出去的……”
薛进仿佛没有听见,又仿佛毫不在意,只皱着眉头满脸焦灼烦躁的催促道:“快点!”
冬儿叹了口气,终于觉得累了,缓缓闭上眼睛。
转瞬间被薛进一巴掌拍醒。
“不要睡。”薛进仍旧那么刁钻刻薄:“要是不想你家小姐在你棺材前撞死,就把眼睛睁开。”
分明疼的厉害,分明有那么多遗憾,分明对这人世间恋恋不舍,可冬儿还是不自觉笑了。
她原以为,她临死前最后看到的,会是她藏在心里那么多年的仇阳。
没想到,竟是一座略显荒芜的小院。
杂草丛生,屋脊破败,温煦的阳光暖融融地挥洒下来。
楚熹趴在地上,用身体死死压着散落满地的春宫图,含羞带愧的朝着薛进俯首磕头。
“谢,谢,薛,统,领,救,命,之,恩。”
冬儿确定,她那时真想帮楚熹挖一个坑。
小姐啊,钻进坑里别出来了。
实在太丢脸。
时至今日,她想起来,仍然脚趾蜷缩。
可……如果能回到那时候,该多好。
回到那个不知愁的年纪,每日跟在楚熹身后,大街小巷的乱窜,楚熹会给她买她最爱吃的糖炒栗子,豆沙包,吉祥果……
“冬儿!赵冬冬!”
“姑爷……带我回安阳,求你,带我回安阳……”
薛进看着她眼底那一抹希冀,喉结微动,轻声应道:“嗯。”
“还有,当年的事,我从未怪过你。”
……
薛军尽数褪去,皇城重归宁静。
雨势越来越微弱,朝霞将阴云撕开一道裂口,束光斜落,琉璃瓦闪闪发光。
一面现世安稳,一面堆尸成山。
周文帝雪白的衣裳布满了血痕,已然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倒是上头的金绣龙腾如旧高贵威严。
这身衣裳,是惠娘亲手为他做的。
周文帝拖着长剑,缓缓走向深宫,步伐有一些摇晃散漫,像个名门世家,整日游手好闲,负暄闲看的公子哥。
“陛,陛下……”
宫人们惶惶不安的跪了一地,不敢正眼看这位陌生的真龙天子。
周文帝走进惠娘的宫室,手中的剑划过青石砖,发出尖利刺耳的声响。
外面一片惊恐的惨叫,很快便彻底安静。
准确的说,是统统杀干净了。
周文帝看着惠娘,须臾,视线投向她怀中刚诞生不足一日的婴孩。
惠娘亦盯着他,咬着牙问:“元儿呢。”
“死了。”周文帝淡淡道:“死在贺淳的怀里,可惜你没瞧见,那父子情深的模样,着实有趣。”
即便早有预料,惠娘仍是打了个寒颤。
看她眼睛里浮上惊恐,周文帝不禁笑了:“原来,你也会怕。”
“生下元儿,是我迫不得已。”惠娘有些哽咽地说:“除此之外,这些年,我可曾有哪里对不起你。”
“哪里对不起朕?”
周文帝冷笑一声,缓步上前:“一个低贱的妓子,不知在多少男人的床榻上辗转伏枕,你可知,你每一次触碰朕,朕都觉得无比恶心。”
惠娘脸色骤然惨白,再抬起头看周文帝时,眼睛里的惊恐和软弱一扫而空。
“贺旻。”她叫他的名字:“你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别把事情做的太绝。”
“这才对,这才是你,事到如今,何必装模作样。”
“楚熹如今在我手里,只要你放我一条生路,我便让刘赣把她送进宫来。”
“果真好手段,连刘赣一个阉人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周文帝虽是笑着,但眼里杀气愈发浓重,他将剑锋抵在襁褓之上,狰狞的近乎癫狂。
惠娘拨开他的剑,紧紧护住怀中的贺宣:“你疯了!宣儿是你的血脉!”
此言一出,反倒激起了周文帝的怒火,他猛地夺过襁褓,将那啼哭不止的婴孩摔在地上。
宫室内静了一瞬。
周文帝盯着那不再有任何动静的幼子,声音如寒冰般刺骨:“与其有这样一个低贱的生母,一辈子活在耻辱之中,倒不如死了。”
惠娘蓦然笑出声:“贺旻啊贺旻,你真是可怜至极,没错,我是低贱,我穷其一生都想要向上爬,想要将世人踩在脚下,可你呢,你不过是我的登云梯,是旁人眼里的绊脚石,你的王朝将覆灭在你的手上!你到死都将背负着枷锁!”
周文帝勃然大怒,一把掐住她纤细的脖颈:“你给朕住口!”
惠娘忽从被子底下抽出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深深刺入他的胸膛。
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只可惜,稍稍偏了一寸。
周文帝攥住她的手,用尽全力,一点一点拔出匕首,目光阴鸷而疯狂地持着她的手,将染血的利刃,送进她的心脏。
作者有话说:
标题是说我,这章都给我写emo了
第170章
楚熹清醒过来时,阴云已然完全散去。
她穿着干爽的中衣,躺在馨香的床榻上,阳光洒进房内,窗棂与枝叶的影子像一幅画似的印刻在地面。
天高云淡,风平浪静。
仿佛终于从一场令人心惊胆战的噩梦中醒来。
可脚踝处传来的疼痛与薛进刻意躲避的视线,残忍地打碎了楚熹那一丝侥幸。
静默良久,薛进低声开口:“冬儿……”
大抵有许多话想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睫毛在轻颤,瞳仁不住地晃动,极度口渴一般舔舐着自己的下唇,满脸都是难以遮掩的不忍和无措。
还有愧疚。
仿佛,他是害死老四与冬儿的罪魁祸首,楚熹尽可以将心里东冲西撞的悲愤哀怨向他宣泄。
但楚熹没办法责怪薛进。
为着救她,五百西北亲兵几乎尽数身亡,那些人当中,不乏有世代为薛氏一族效命的忠勇之士,亦有正值好时光,满腔抱负的少年郎。
他们同样是某个人的弟弟,某个人的至友,同样被期许着能安稳顺遂的过这一生。
“我想,再看看冬儿。”
“嗯……”薛进颇有些艰涩道:“医官说,你伤了骨头,要养一阵子……我帮你穿鞋。”
楚熹点点头,任由他帮自己穿好外袍和鞋袜。
老四和冬儿的棺木摆在园子里,半合不合,漆黑的棺盖上落满桂花。
仇阳廖三等人站在一旁,面上皆有几分隐忍的怒色,见到楚熹,不约而同的垂眸,尤其是仇阳,他惊惶的闪躲简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楚熹忽然想起,自己在失去意识之前,曾抓着仇阳的衣襟,撕心裂肺的质问仇阳为什么不早来一步,只要早来一步,哪怕一步,老四或许就不会死。
真不可思议,她竟会说出那样的话,她简直,是在欺负仇阳。
楚熹紧抿着唇,挣开薛进搀扶着她的那只手,一瘸一拐的走到棺木旁。
冬儿替她引走追兵时,钗发散乱,衣衫布满泥泞和血污,是很狼狈的模样,这会重新打理过发髻,换了干净的衣裳,除了面色过于苍白,倒看不出有何不妥。
楚茂和也是,如同睡着了。
楚熹向后退了一步:“盖棺。”
“少城主,不再看一眼吗?”
“不必。”
“那可要等回了安阳再发丧?”
“嗯。”
楚熹这副平静到近乎冷漠的样子,让众人不禁倍感揪心,真恨不得她能痛痛快快的哭一场,也好过独自忍耐。
薛进看着楚熹,沉默片刻道:“今日我们便启程回安阳。”
“好。”
她还是有点恍惚,昨晚的事,连问也不问一句。
薛进心里又酸又软,很想抱一抱她,在四下无人的地方。
于是牵起她的手,扶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