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的身份和学子们到底有所不同,学子们自知能在义学读书识字,不愁吃穿用度,全仰赖安阳楚家的资助,对这个偶尔会有些颐指气使的“江南公主”,多是迁就与顺从,甚至讨好巴结。
即便楚熹经常耳提面命的告诫楚楚,做人要谦逊有礼,不能恃强凌弱,然而长久处于这样的环境里,楚楚难免会感到混淆。
譬如数九寒天,她的手串不小心掉进了河里,她晓得河水刺骨,为区区手串伤风着凉很不值当,可她略皱一皱眉,便有人跳到河水中去帮她捞手串了,她看着瑟瑟发抖的学子,亦晓得这样不妥,可她并没有恃强凌弱,逼迫着人家给她捞手串。
于是,楚楚在接过手串时,依着楚熹素日的模样,仰起头,弯着眼睛,很诚恳的道了谢,并让奶嬷嬷送给学子一身厚实的新衣裳。
饶是楚楚还不太能分清“谢礼”和“赏赐”的区别,但她在那一日领悟了为人处世的道理。
谁对她好,谁能博她一笑,她就理应有所回馈。
不过总是前呼后拥的,楚楚也会嫌烦,嫌吵闹,又不好发火,让人以为她阴晴不定,每每这时,她便会躲进楚信和的书房,这里于那些学子而言算是禁地,没有楚信和的准许,他们断不敢擅入。
“五叔!我写好啦!五叔?”楚楚跳下凳子,走到门口,环顾一圈,不见楚信和的身影,倒是瞧见一个穿着灰布衣裳的小少年。
义学的学子皆穿青领白袍,此人打扮怪异出现在楚信和的书房里,怎么看都不太对劲,楚楚不禁问道:“你是谁?”
那小少年抬头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楚楚轻叹,竟替他惋惜:“原来是个哑巴。”
楚楚和楚熹有着同一个毛病,那就是格外偏心漂亮脸蛋,薛进不承认这毛病来自“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坚定的将其归功于基因遗传,经常把楚楚抱在怀里,忧心忡忡的对她说:“知人知面不知心,长得好看未必就是好人。”
因为薛进做过一段时期的小白脸,所以很怕楚楚长大后被小白脸哄得团团转。
楚楚同样是道理都懂,但碰上真章立马忘到脑后,她对“小哑巴”的戒备仅仅维持了三秒钟,就蹦蹦哒哒的跑到人家跟前:“你站在这做什么?穿这么少不冷吗?是挨罚了吗?五叔罚你?”
楚信和为了管教义学这些总调皮捣蛋的将士遗孤,立下许许多多的规矩,罚站只是一种最基本的惩戒手段。
“不会说话,点头摇头也不会吗?”
“……”
楚楚想了想,去扯他的袖口,想把他带到那温暖如春的室内,可手刚刚碰着他袖子上浮起一层的毛边边,就被毫不客气的一把甩开了。
楚楚真是意外,睁圆了眼睛像看外星人似的看着他,迟疑了一会才说:“你脏吗?我不嫌你脏。”
被捧在手心里,泡在蜜罐中长大的小姑娘,令庄寻十分的厌恶。庄寻冷冷地盯着那张与楚熹七分相似的面孔,终于开口道:“离我远点。”
“你会说话!”
楚楚正惊讶着,楚信和快步走了进来:“楚楚,写完了吗?”
楚楚点了一下脑袋,指着身旁人问:“五叔,他是谁?”
楚信和看向庄寻,也不太清楚他是什么来历,只知是楚熹从帝都带回来的孤儿,暂时无处安放,所以先搁在义学。
楚熹交代的事,楚信和不敢不认真,这几日一直把庄寻带在身边,对庄寻也算有几分了解。
就是一个犟种,刺头,很不服管教。
楚信和怕他带坏楚楚,犹豫了一会道:“我不是说写完在书房里等我,怎么出来了?”
楚楚嘟起红润饱满的小嘴巴,细声细气的撒娇:“人家都等好一会了。”
“就急着去玩,你若是写不好,五叔可要跟先生告状的。”
“写得好写得好!”
让楚信和这么一打岔,楚楚就将庄寻抛在了脑后,在义学玩到酉时将至,才被送回府里。
安阳府今日竟然很热闹,大门外停放了很多车马,各家护卫溜着墙根站的满满当当。
楚楚知道,这准是军中那些叔伯又来找她爹商议大事情了,凭借楚楚为数不多的经验,每次这种场景之后,薛进都要离开一段时间,短则三五日,长则小半年。
楚楚好不容易才盼到爹娘回来,打心眼里不情愿他们走,因此气鼓鼓的绷起小脸,一路跑到薛进会客的那间厅堂外偷听。
“朝廷的圣旨到底含糊其辞,难保过些时日不会出什么变故,依属下薄见,薛帅应当早日在江南称帝,以免夜长梦多。”
相较提议之人的中气十足,薛进的声音就略显体虚了:“我如今是楚薛氏,如何称帝?”
祝宜年像个局外人,不掺杂半点情绪,极为淡漠冷静道:“若想称帝,需先和离。”
先生说有要事,原来在这。
不等楚楚细品和离二字,嗓门最粗的廖三就抖落出一箩筐道理:“我闹不明白,楚薛氏就不能称帝了?啊,搞妇救会打着男女无有尊卑的旗号,女子亦可自食其力,不兴什么以夫为天,以夫为纲,这会怎么了?说句难听的,薛帅不就是上门女婿吗,权当他是嫁进楚家了,那又没在楚家吃白食,即便吃白食,前朝还有沈皇后监国十年呢,要我看,这算不得什么!”
“真难得啊,廖将军居然会议古论今。不过,话不能这样讲,正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倘若连第一步都走的名不正言不顺,那何谈治国?何谈平天下?日后定会遭人诟病。”
“卑职以为黄军谋此言甚是有理,楚薛氏看似无伤大雅,可真到了建朝立都那一日,这天下是楚家的还是薛家的?薛军出生入死打下的天下,凭什么拱手就给了楚家!”
“砰——”
廖三拍了桌子,勃然大怒:“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我也不怕得罪薛帅,要不是少城主,薛军能不能走到今日还两说呢!”
西北那边的半点不退让:“连年战事!西北嫡系死伤数万!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今日!西北百姓从牙缝里抠出来粮草送到关内!节衣缩食换来的今日!照你这意思!功劳全是你家少城主的!”
你家少城主,简短精悍的五个字,直接把廖三推进了安阳的阵营里。
廖三一介武夫,圆滑有限,口舌也不伶俐,如何能与这些谋士争辩,气喘如牛,楚楚隔着一堵墙都听得真真切切。
他败下阵来,又有一人开口了,声音清朗干净且慢条斯理:“过河拆桥的不少见,河还没过去就要拆桥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咳……陆公子这话未免太难听了,我们也不是过河拆桥,凡事总归得讲个道理,要不这样,折中一下,把楚城主归入薛氏族谱……”
“大白天搁着做梦呢?你去问问老城主!看他答应不答应!”
话音未落,“咯吱”一声响,那扇紧闭的木门被人轻轻推开。
厅堂内顿时鸦雀无声。
楚楚拼命的垫着脚尖,透过窗户缝隙窥探。
只见楚熹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方才提议折中的黄军谋像是要把脑袋塞进裤.裆,而薛进,那个手握七州,掌兵八十万,离应天受命仅有一步之遥的薛进,忽然很麻利的起身。
“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安阳府的房盖都要被你们掀开了。”
年幼的楚楚,一下子领悟了这句话的深意。
此处是安阳府,是楚家的安阳城。
要把安阳城主归入薛氏族谱,岂非空手套白狼。
黄军谋脑袋埋得更低了,仿佛在地上找什么东西,一旁的崔无暗暗踢了他一脚,他忙说:“城主,卑职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此事久议不定,再拖下去,恐会生出变故,总要尽早拿定一个主意,城主若有想法,也可畅所欲言。”
楚熹笑了笑。
“钱财,粮草,火药,我知道,任凭是什么稀世珍宝,也没有那些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将士金贵,薛军南征北战换来的天下,我楚家没资格坐享其成。”
“那……”
“我同意和离。”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
第172章
“我同意和离。”
此话一出,厅内顿时肃然无声。
薛进的脸色时青时白,变换之快,让一众部下都不禁为他捏了把汗,真怕他一个没撑住昏厥过去。
“只是……”楚熹沉默片刻,再度开口:“安阳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提一些条件,诸位觉得如何?不过份吧?”
关于薛进称帝一事,之所以争执不下,就是因为楚熹在南六州深得民心,且南六州之外的晋州是她外祖家掌权,晋州向江南投诚,亦是看在这份关系上。
若由薛进提出和离,难免被百姓唾弃,什么过河拆桥,什么背信弃义,更难听的话都会有,如今根基未定,天下未夺,八字还没一撇,要是让民心散了,实在得不偿失。
楚熹主动和离,简直是一份天大的恩德。
故而西北派系忙点头应承:“不过份不过份,有什么条件,城主尽管提便是。”
末座的仇阳忽然站起身,将位置让给楚熹,他身后的两个将领稍作犹豫,也跟着站了起来,算是明确表态,与楚熹一条阵线。
仇阳素来不遮掩自己的立场,且眼里容不得沙子,由他提拔起来的将领会公然站队,着实不能令人感到惊讶。
西北派系心知肚明,楚熹在薛军中势力非同小可,甚至各州各城各乡里的官员有一多半都是她的人,正因如此,必须得在建朝立都之前把这笔糊涂账梳理明白,否则这天下迟早落到楚家手里!
不少恳切的目光齐齐落在薛进身上,期盼着他在关键时刻拿出一个强硬的态度来。
薛进握着太师椅扶手,缓缓坐下,深吸了一口气,近乎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你说吧。”他满脸写着“我倒是要看看你有什么条件”,从头到脚都是抵触的姿态,没有半点要洽谈的意思。
相较之下,楚熹显得格外从容,仿佛做好万全准备而来。
“第一。”她无比沉静地说:“我要临朝亲掌明台。”
话音未落,满座哗然。
好几个西北官员豁然起身,涨红脸说:“这,这,这怎么行!”
何为临朝,前朝沈皇后监国,御临朝廷,统政施令,手中权柄几乎盖过帝王。
而明台则是大周朝一项被废弃的旧制,明台于朝廷六部之上,御阁之下,凡是皇帝诏谕,皆由御阁拟撰润色,再送往明台,经明台审阅盖印,下发至六部,方可依法施行,若明台否决此诏谕,便会将其退回御阁,如遇还诏,御阁明台就要举行联合会议,经过双方商榷后进一步修改诏谕,直至全票通过,再下发六部。
简而言之,明台有着极大的政权,皇帝的每一道命令都必须经过明台,朝廷六部不得过问,只能无条件执行。
楚熹既要临朝听政,亦要亲掌明台,轻描淡写一句话,都他娘的快要把皇帝给架空了!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为何不行?”祝宜年端着茶盏,淡淡道:“并非我小瞧你们,论地方官员的调配,论科举选贤的决断,论田地租赋,籍契徭役,有哪一样你们可以拿得起来?”
他嘴上说着并非小瞧,可字字句句都是小瞧。
偏西北派系各个无言以对,哪怕是负责军需的文官也难以反驳。
这些年来,他们心无旁骛的练兵打仗,至于军饷,粮草,火药,兵器衣物,但凡有所紧缺,只管朝后方伸手讨要。
后方,不仅仅是关外的西北,亦有江南四州倾力相助。
崔无看了眼一语不发的薛进,思忖片刻道:“此事非同小可,哪有一锤子定音的,总归要商量商量,城主不妨先说说第二个条件。”
“旁的倒也没什么,当初沂江一战,我险些丧命,多亏陆深救了我,那时我便答应他,终有一日要将沂都还给陆家,如今也到了该兑现承诺的时候。”
楚熹说完,朝坐在她对面的陆游抿嘴一笑,陆游自然回以一笑。
崔无离薛进比较近,真切听到了从薛进那边传来的指骨错节声,扭头一看,薛进手攥得那叫一个紧,指尖都充血了。
方才楚熹提出临朝明台的时候,这人可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当下,崔无萌生一个念头。
他或许也该学着廖三,多奉承奉承楚熹,替薛进争权能讨到什么好呢?保不齐薛进还要怪他害得自己妻离子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