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徐知安终于跃在一众半老官员之前,站在了首位,官服皱了许多,他弯腰将细皱处细细捋了一遍,整了整衣冠,然后坦荡荡的坐于上座首位。
南浦州,他的官职最大,理应坐于此位。
这么一个白皙面嫩的俊郎书生样的人端端正正做上首位,反倒叫众首领土司都一怔,不由看向另一位发须皆白的官员,而那官员却是对着这些蛮子们冷哼一声,也理了理略陈旧的官服,直直走至徐知安的下位坐好。
余下的官员也一一整理好官服,按官职顺序坐好,此时,正襟危坐,虽也狼狈,却比之前那种狼狈又不一般,像在此时,才真正立起了骨头。
山民们不屑汉官的软骨头,但在某些时候,软下的骨头又会被他们体面的立起来,就是这种矛盾的气质,让山民们对汉官既痛恨又敬重。
首领头人与土司,当然比其他族民更理智一些,但这理智也有限,他们只想与官员们谈关于如何向蜀王夺回盐井并索要触犯了他们的那些人,至于别的事,一句不说。
这可真够难为人的。
地方官员有对蕃王进行节制并监督的权利,这事要放在某些地方的远宗蕃王身上,怕是能行的通,似蜀王这等已成势的近宗蕃王,整个渝蜀之地的官员倒要反受他的辖制,行节制监督职责,难如登天。
这个时代与以往的任何时代都不同,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金殿上坐的那一尊,无论换了多少届,混帐与护短的性子从未变过。
蕃王只要不造反,他行事再跋扈再混帐再祸国殃民,只要殿上那位想包庇,这天下就谁都奈何不了他。
如今也是,不管官员上多少折子弹劾蜀王,只要蜀王一上辩,那么,错的就是官员。现在这遭事也是如此,山民们若不平息下来,蜀王再往京里告一状,别管错在哪里,在金殿那位的心里,蜀王必是受了大委屈,与蜀王争利的山民理所当然的就是刁民乱民……
皇家是从不讲公理的。
要让蜀王放弃盐井再交出滋事的府兵,怕不是在说梦话。
让小小一知州的大小官吏与蜀王交涉此事,那就是在说笑话。
首领们的意见很坚定,要么答应他们的要求,要么兵戎相见。
老通判大人气的吹胡子瞪眼,扬着脖子喊:“索性你们这些逆贼将我等杀死在这里了事。”
蜀王要是通情理守律法,那就不是蜀王了,他们要敢上门讨要公道,蜀王就敢告他们通逆,三族都不得安稳,那还不如,就死在这里干脆省事。
徐知安抚了抚老通判的月匈膛安抚道:“老大人不必生气,这事就交予我处理如何?”
老通判尤自不愤道:“大人不必却我,若他们一味不听诫告之言,非要打下山下,那就将老朽的尸骨一并带下山去,老朽己过知天命年,就当是为朝廷尽忠了罢!”
82. 解决② 共赢
尽忠?
尚不需如此。
徐知安一手将老通判按在座上, 然后开口:“本官虽新到任,已然知晓此事原由,只眼下, 却不是争问由头与祸首的时候, 蜀王府与各寨恩怨由来已久,非是杀几个人就能平息的,怨怨相报, 只怕仇怨结的更深。若起事端,蜀王府是皇亲,而诸寨则是乱民, 督军府必不会坐视不理, 必然要出兵平乱……南浦百族寨民加起来不足两万, 且有多半是老幼弱妇, 满打满算,五千壮卒而已。首领能逞一时之勇,铁心要一洗前耻, 那我们不能再劝了, 毕竟,有时尊严重愈性命。只我想问一句, 若这四五千壮卒战死之后, 遗留下来的老弱妇孺要如何安置?难道要她们受你们之连累,冠上乱贼的名号, 无处躲身, 流离失所,或被人发卖后受奴役折磨么?你们既要牺牲掉整个族民只为一时的利害,无视老弱妇孺的性命,随她们生死由命, 那么,本官无话可说,你等即可出兵。”
头人们听了又是一怔,脸色更不好看了,其中一个头插野雉彩羽的头人愤而怒道:“难不成,我们的族人就白死了噻?汉人心肠太黑,嘴一开,就想让我们吃了这个大亏,你们都是一伙嗦的,口里说的比天上的云彩还漂亮,逼害起人来,比那山里的野猪还狠毒,都是一条黑水沟里流出来的水,心脏的很噻!”
徐知安很镇定说:“随你怎么想,不过我说的事,你们心里都清楚后果,无所谓逼害与否,只是告知你们一个结果罢了。自来一个巴掌拍不响,蜀王府贪婪,你们的行事也未必不见蛮横,地上躺的那些人,除过你们的族人,也有王府的府兵,各自都有伤亡,盐井依然在你们的寨子里,还不趁势收手,难道真要造成灭族之势才肯罢手不成?真到那时,依你们对蜀王的了解,他肯不肯就此罢手?事情已然发生了,你们此时最需要做的就是安抚逝者家人,再想法子保护好自己的财产,安静稳健的壮大自身的实力,而不是,轻易的乱起干戈,引来更大的祸事。你们心里不存朝廷,然在朝廷众官员心里,百族化外之民,依然是我朝子民,轻易动刀兵,于我等而言,便是同室操戈之举,其悲痛之情,无法言表。我们来此,自是为了平息事态,然未必不存拯救保全你等之心,还望首领们细想一番才好。”
理么,能说通当然好,再说不通,只能叹一声无可奈何,呜呼哀哉了。
最年长的一位头人看向众位头人与土司,他们互相隐晦的点了点头,事态自然是这么个事态,只是人手己聚齐,号令也下了,若不下山,他们的威望就要扫地,而下了山,定是要丢了性命的。
骑虎难下了。
当然他们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只觉事情棘手,打也不成,散也不成,可要怎么办呢?
聚起的人绝不能没理由的散了,这一散,人心必散,日后再聚集可要千难万难了。
这事,要咋个办噻?
这位年轻的汉官是一州知州,他既说山民都是朝廷子民,那么,这事就该他来处置。
于是帐里的一众人齐齐将目光转向他。
想个法子呗?
徐知安正了正衣冠,法子么,还真有……不过就是,损了些。
毕竟,蜀王豪富甲天下么。
……
老吏的消息总比别人快些,他说山民们大修山道时,徐家几口人刚买了二亩水田,田里割过水稻之后,水还没干,许多半大孩子都赤着脚板提着竹笼在泥田里兜小鱼,泥浆又冻又冰,孩子们的腿都冰的赤红,笼里小鱼儿的量,估计只能煮一大碗鱼汤。
水田都是连在一起的,这块五分那块七分,二亩的水田,分做了四份,与其他人家的田一起,挤满了整座山谷,泉水自山缝中流下来,聚成溪,又被人们用山石挡住,聚成小湖,制了泄闸,灌溉着山谷两百多亩的农田。
夏季因为抢水,田农们常常起争端,后来不知是哪一任的农田司吏教田农们砌了分流渠闸,一条渠下来,到处可见石闸,放石闸的水渠有粗有细有高有低,渠水跟着不闸口的大小,流进了相应的农田里,自那以后,田农们只需疏通渠中的山石草木即可,再没起过争端。
山里田地珍贵,水田尤其珍贵,因为能种稻米和糯米,虽产出有限,不过因着米价高涨,能用产出的稻米交税。若种个三五亩水稻,缴纳过粮税人头税等后还能留存一部分,留下种子,将余下的稻米和外来的商家换了糙粮,这些糙粮足够一家子吃上大半年了。
这年头,也不敢求饱,只囫囵着活,别饿死就算幸事了。
若是哪家有个大半年的存粮,便是果然富足的人家了。
家里的水田,等闲是不会租赁或卖掉的,除非,有了不得已的原因。
原地主家里是给人做棺材的,上山砍木头时,出了意外,亡故了,家里妻儿守不住田产,索性卖了。许多人家嫌她家晦气,又舍不下那两亩田,就欺孤儿寡母无依无势,将买银压的极低,逼着人家卖田。
玲珑说要买几亩地,不拘水田旱田,老吏听说后,就说了这么个巧宗儿,又怕玲珑也嫌晦气,事先多摆明了几句,玲珑倒不嫌弃,也不避讳,老吏就帮忙将地买下了。
那孤儿寡母原是老吏的远房亲戚,这事一成,那些欺负孤儿寡母的人再不敢闹了。
田里有小鱼儿泥鳅,周围的孩子们嘴馋,也会了找些填肚子的吃食,日日在山谷的水田里摸索,一遍两遍三遍……摸索的次数多了,田里的泥鳅小鱼儿也越发少了,半天也摸不出两条来,这些孩子依然不放弃,蹚过一块田又一块田,直到细瘦青黑的小腿冻的青白。
老吏说,山民们正在修山道,大几千的人,凿岩石做铺路的石板,再沿着山壁凿路,林子里不好修路,山民们就扛着山石一块块的铺开当做路。这活儿辛苦,不过听说蜀王府在源源不断的往那边运粮,辛苦归辛苦,山民们好歹能吃饱饭。
只是让人不解的是,一惯又贪又扣的蜀王会给山民们送粮食?怕不是日头朝西山升出来了吧?可惜一到冬天,就见不到大日头了,没办法看清这日头是不是从西山升起来的。
83. 解决③ 损招儿
日头自是没从西面升起。
徐知安抽空回来了一趟, 虽说老吏已差人给他送了信告知他的亲眷已经来了,但回来时在大门上看见徐郎君,那种高兴欢喜之情, 仍是溢于言表。
在父母面前, 老沉持重的徐大人,高兴的像个孩子,眉眼都开阔了。
然后回了衙, 写了些东西差人送至各处后,理了理已经脏的不能看的衣裳,往后面走。
天总是阴的, 又冷, 玲珑为了不使自己生病, 每日都会跟着随娘子打拳, 学了两年的拳法,如今已打的像模像样了,随娘子说她是寻到了门道, 还是要多练才好。
然后, 但凡空了闲,她就行几趟拳, 不出汗最好, 使身体暖和了就行。
徐知安进院里时,玲珑正将拳行至半路, 一见门口多了个胡子拉碴的年轻男子, 顿时呼了一声,三两步就跃了过来,脚上一发力,直直向他扑去——
“阿兄!”
徐知安双手擒着她的腰, 不让她扑在自己身上,免得身上的泥浆污了她的衣裳,又见她身上热气腾腾,可惜面上晒后还没捂回来,像个活力四射的糙米团子。
让人想揉几把。
不过这种情况下,也只能按捺下心中的念想,笑着问她:“许久不见,可都好?”
“好呢,都好。”
徐知安放开她,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那便好,等天再暖和些,我带你上山看看。”
又朝玲珑身后唤了声:“阿娘。”
玲珑转身,见婆婆在院里含笑看着她俩,便不好意思的退开一步的距离。
随娘子温声回应:“回来了。先回屋换衣服,出来咱们再说话。”
玲珑扯了扯徐知安,将他带进东围房,那里是日常洗换的地方,砌了一只大炉子,灶口在外面,炉上安了只大陶缸,缸里一直温着水,边上还放了两只大竹桶,桶里有冷水。
木盆里兑好水,玲珑帮他洗了头发,用棉巾包起来后就转身避了出去。
山上住的孩子们逮了些鹌鹑和鹧鸪山鸡来找老吏唤米糖,贺嫂子将这些小禽都拾掇干净,清炖,平时都用这汤煮面吃。
玲珑去厨房,见贺嫂子的汤已经炖的差不多了,黄绢在洗菌子,鹌鹑汤炖干菌,再将糯米糍粑切成小块浸进去,切些蒜苗洒进去就好。
画角过来说:“奶奶,徐大船在外院,有事要回禀。”
玲珑说:“要是要紧,就进来说,不要紧,就洗换过后再进来说,饭好了以后,叫俩们两个进来吃饭。”
画角又去了。
贺嫂子就避过黄绢,低声对玲珑说:“女大不中留了。”
平湖看不中画角,黄绢来了之后,倒是对黄绢多有殷勤,只黄绢内敛,不轻易表露心绪,两人也没对玲珑说过此事,故而玲珑虽看在眼里,两人要是不对她说,她就全当不知道。
徐大船小心思多,见平湖对黄绢与众不同,他便将目光转向画角,画角长相敦实,人也憨厚,就是没甚心眼儿,玲珑本不想将她托于一肚子心眼儿的徐大船,后来见她自己愿意,便不多说了。徐大船在自家手底下待一日,他就要一日对画角好,在自家待一辈子,他就得一辈子对画角好。
玲珑也低声说:“那嫂子就帮着置办些物什吧。”
贺嫂子一时有些犹豫:“……我,我能么?”
贺嫂子是个寡妇,许多人家的亲事上都较忌讳她,新房不能进,也不能帮忙置办妆新物什,玲珑成亲时,她也是不肯多做事,只将自己当做陪嫁,同送妆的一并到了徐家,到了徐家,也是第二天才开始做事的。
玲珑笑道:“咱家不讲那些,统共就几个亲近的人,若要事事忌讳,日子也不能过了。”
贺嫂子这才安心:“那……我就先帮着置办一些吧,不过,到底还是该请个精通的妇人来帮忙才好。”
玲珑点头:“嫂子安排就好。”
贺嫂子眼中便泛起笑来,又转身进厨房:“小郎奔忙了多日,定是累的很,吃食也不定怎么对付呢,我再给煮碗甜汤来,得养养胃口……”
黄绢似听明白了贺嫂子说的什么话,红着脸避过身做别的事去了,玲珑朝她笑了笑,出了厨房。
……
徐知安脱了衣裳,用棉帕子拧了水,上下一通擦洗,洗的水浊之后,又换了一盆干净的水,又擦一遍,这才舒服了,坦身坐在炉前烤火,等身上的水渍干了,穿上干净的衣服出了门。
徐郎君也回院里了,和随娘子坐竹亭里喝茶。院里有座旧竹亭,是以前搭起来的,竹亭里的椅子陈旧了,坐上面吱呀的响。徐家住进来后,旧竹椅做了柴火,又做了新竹椅,铺了稻草垫,坐起来就舒服多了。天气不冷的时候,大家都爱坐竹亭里做活儿说话,可惜没在里面砌个小炉子,冬日坐时候长了,也是冷的很。几天前,贺嫂子从外面捡了几块石头,活泥砌了一个小炉子,炉子没留通风口,烧木头的话,薰的满亭的烟,呛人的很,改成了木炭后才没了烟气。
这一个小炉子,能取暖,能烧水沏茶,还能吃热锅子,屋里暗的时候,大家越发喜欢坐竹亭里做活儿说话了。
徐知安也去了亭子那里,倚坐在草垫上,不禁长舒了一口气,举起茶盏喝了一口……然后,半晌才咽下去,再不愿喝第二口。
随娘子就笑:“山里湿寒,这是玲珑亲自做的姜茶,味道不怎好,不过喝了对身体好,你在山里奔忙了这么长时间,怕湿寒气浸了身子,还是将这一盏都喝了吧。”
徐知安不愿再喝,但随娘子笑吟吟的看着他,思量了一下,面无表情的将一盏姜茶一饮而尽,然后闭嘴,不想说话。
偏这时候,玲珑也换了衣服过来,她穿的本地山民们常穿的式样,颜色鲜艳极了,朱红靛蓝姜黄褚黑色相间的粗布围裙系在腰间,项上还带了很亮眼的雪片银项圈,一走路,银片就嗦嗦响,光彩夺目的很。
徐知安一时看的呆住。
玲珑见徐知安面前的杯盏空着,便很伶俐的给他倒了满满一杯姜茶。
“阿兄尝尝,这是我用当地的祛湿寒的药草和姜汁一起熬成的姜茶,每日喝两杯,手脚都暖乎乎的。”
徐知安:……
茶并难喝,喝进腹里确实暖烘烘的,还有两分的甘甜味,只徐知安不喜姜味,是以,这一盏茶喝的甚是艰难。
徐郎君夫妻两个低头,悄然而笑。
没多时,饭食好了,几人回堂屋围着火塘吃了顿热气腾腾的汤食,又转到了竹亭里,开始说正话,譬如山民们是如何从起乱变成了修路,一向抠搜又贪婪的蜀王为何会愿意给山民们拨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