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她忍不住追问,“你真的愿意吗?”
上门女婿的名声可不好听,人多嘴杂,说不定便被传成什么不堪的模样,侯夫人也有些担心。
谢隐一本正经摸着下巴思考了片刻,在三人紧张的视线里,坦然道:“若是侯府住腻了,爹娘一起轮着到将军府住也是可以的。”
赵妙盈忘了矜持,忍不住抓起他的双手,双眼放光:“谢大哥,你真好!”
回侯府这几年,她算是见了不少人家的郎君,可再谦逊的人也难掩对平民的轻视,这并非他们有意为之,而是自小受到的教育导致如此,赵妙盈不喜欢那样的人,从前她在乡下长大,养父母算是比较恩爱的了,即便如此,养母在家里累得要死要活还要下地,养父从外头回来,家里的活儿也不会帮把手。
男人跟女人是不一样的,赵妙盈讨厌这种不一样,她不知道自己将来要怎样度过一生,可她觉得,如果是跟谢大哥在一起,那就通通另当别论。
正是出于这种直觉,她才想要陪在他身边,这样爱慕的心情,与最开始完全不一样。
不是出自感激,也不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的渴望,只是单纯地爱慕,从他的声音、眼神到一切一切。
“咳咳咳。”
赵妙盈一时激动抓住谢隐的手,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猛烈咳嗽,她如梦初醒,赶紧松开,逃到爹娘身后藏起来。
淮南候心里又开始不舒坦了,怎么说呢,这对小儿女的婚事不成,他要操心,要称了,他又开始感到糟心……盈姐儿如此主动,他还有什么立场去责骂谢隐是头拱白菜的猪?
于是脸上表情有些扭曲,看得侯夫人忍俊不禁。
侯府内一片其乐融融,谢隐还留下共用了晚膳,侯夫人特别心疼他在边境吃不好穿不好,拼命给他夹菜,谢隐一点都没推辞,全都吃了,喜的侯夫人笑弯了眼眸:“盈姐儿吃得少,你爹年纪大了也不敢多吃,好久没看到吃饭这么香的人了!”
谢隐微笑,举起饭碗:“麻烦再添一碗。”
赵妙盈惊奇地看着他的肚子,这也太能吃了吧!这都是添的第四碗饭了!
用过晚膳后谢隐才告辞,出了侯府,他眉头缓缓蹙起来,碍着有人在,这蹙眉很快又重新舒展开,上了马要走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呼唤:“谢大哥,谢大哥!”
谢隐回头看去,赵妙盈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手里拿着不知道装了什么的一个小盒子,不由分说塞到他手中:“这个给你,以后可别吃那么多啦,要是吃不下,跟娘说,娘不会生气的。”
说完她也不敢看他眼睛:“我先回去啦……明天见!”
谢隐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这姑娘便如一阵风来去无踪。
他打开小盒子,顿时哑然,里头装的是助消化的山楂丸,看来被她发现了啊,其实他早就吃饱了,但由于是侯夫人的善意,因此一直掩饰,甚至主动要求添饭……
谢隐拈起一颗山楂丸放入口中,应当是酸酸甜甜的吧?可惜他尝不出是什么滋味。
就像是死人闻不到活人饭菜的香气,谢隐也一样,他没有味觉与嗅觉,平时只能让自己表现的像个正常人。
之所以一开始能在满是臭味的营帐中待那么久而面不改色,甚至能表现出被熏到的模样,一切都是因为他根本什么味道都闻不出,在他的世界里,只有缠有因果之线的人才是鲜活的,其他人则像是黑白色的布景板,挑不起谢隐一丝情绪上的波动。
如果他想要一具鲜活的身体,想要找回流失的记忆,那么祭品就是必需的。
这盒充斥着姑娘心意的山楂丸被谢隐好生保存起来,并没有多吃,他离了侯府也没有马上去往皇帝赐下的将军府,而是先去了当年他离开侯府时租住的小院,隔壁被他托付帮忙看家的老阿婆还在,只是人又老了许多,一双眼睛几乎要看不见了。
她拉着谢隐的手絮絮叨叨的重复一些话,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说,看起来精神状态跟记忆都不太好,谢隐扶着她,温声应着,未曾有丝毫不耐。
只靠老阿婆来看房子肯定不现实,她也提到有个漂亮丫头常常来看她,给她送东西,还带她看眼睛,随后问谢隐:“那漂亮丫头是谁啊?她这几日托人给我捎话,说是暂时来不了,要好好待在家里了。”
想来是怕被谢隐发现自己成天往外跑不庄重,没想到老阿婆转头就把她给卖了。
谢隐回答道:“是小子未过门的妻子。”
老阿婆笑的面上褶子都抖动起来:“你岁数也不小啦,是该赶紧成亲,好好过日子,那可是个极好的丫头,日后还走吗?”
“不走了。”谢隐应着,提醒她小心门槛儿,老阿婆眼睛虽不大好,腿脚倒还算利索,她不要别人可怜自己,日常自己洗衣做饭都还行。
看过了老阿婆,拿回了钥匙,谢隐打开了门,看见院子里正怒放的花,与茁壮碧绿的菜苗,干净又整洁,就像是他从没离开过。
他是很容易被善意与温柔打动的,并且愿意不顾一切地去回报,望着花团锦簇的院子,谢隐嘴角不由得上扬,露出了最为真心的笑容。
一开始是想要得到没有因果牵绊的祭品,可这个过程并没有令他感到痛苦或是不耐,人世间的美好便是如此,越是意识到这个事实,谢隐便越清醒。
他心中的怒火与恨意并没有丝毫减少,只是被这些温柔所压制,就像他在战场上明明想要疯狂杀戮,最终却仍然逼迫自己克制一样。
他将这一切归于自己想要重生的渴望,他愿意去呵护如赵妙盈、淮南候夫妻这样美好的人,也愿意关照如老阿婆、方家姑娘这样的普通人,但惟独一点,谢隐不承认自己是个好人。
他是虚伪的、古怪的,因此要好生隐藏,要自我控制。
即便是为了回报这些人对他的期待,也不能做出无法挽回的错事,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活着的。
谢隐在院子里站了许久许久,他似乎不需要入眠,只想要清醒,哪怕很短暂。
次日一早,老阿婆来敲门,招呼谢隐去她家里吃饭,她一个人过得艰难,赵妙盈帮衬了许多,早饭是粗粮粥跟粗面饼子,因着谢隐来吃,老阿婆还特别舍得的炒了鸡蛋,把鲜嫩的小葱一掐,香喷喷的葱爆蛋便出国了,鸡蛋嫩,小葱香,配着粗粮饼子味道很是不错。
老阿婆有些不好意思:“吃得不好。”
谢隐道:“比在军中好多了,最难的时候三天三夜连口水都没得喝。”
他一边说着,一边为了表示好吃,狠狠撕咬了一大口,老阿婆见他吃得这样香,眼都笑眯了,连连叫他不要客气。
怕他吃不饱烙了一大锅饼子,全进了谢隐肚子,老阿婆还以为他没吃饱,硬是要给他再烙,谢隐原本想要阻止,转念一想还是算了,毕竟是阿婆的好意,只提醒道:“阿婆,少烙一点,已经差不多了。”
正说着呢,有贵客登门,赵妙盈拎着大包小包出现在门口,嘴里喊着阿婆,一进门瞧见谢隐在,吓得手里的东西都没拿住,谢隐大步上前,才避免了摔到地上的命运。
第11章 第一枝红莲(十一)
赵妙盈眼神四处飘忽不敢朝谢隐看,她后悔死了今天早上出门没看黄历,原本想着谢大哥回来了,赶紧给阿婆送点东西,顺带叮嘱一下阿婆千万别把自己老来谢大哥家,还在谢大哥家养花种菜的事情说出去,结果谁能想到这么巧,今天就碰上了!
谢大哥不是说他要回圣上赐的大宅子吗?
她千辛万苦想要维持的贵女形象……谁家贵女会跑来破旧的老院子种菜养花啊!而且为了菜能长得那么好,她还让人挑了人肥来呢……
以前就比不得谢大哥还是小侯爷时见过的那些姑娘,如今恐怕更要一落千丈,被人甩在后头拍马都赶不上。
谢隐却并没有笑话她,而是接过她手里提着的东西,很自然地说:“阿婆烙了饼,你早膳吃了吗?”
赵妙盈特别规矩、特别有礼的回答:“吃了。”
“那就别吃了。”谢隐说,“这杂粮饼子很垫肚子,撑得慌。”
说是这样说,当阿婆端着烙好的饼子来时,赵妙盈还是没忍住,面对阿婆期盼的目光,她哪里说得出自己不想吃这种话呢?好在她一日三餐用得都少,吃一个饼子应当……应当不行!
谢大哥没说阿婆的饼子烙的比成年男人的手掌都大!
谢隐神不知鬼不觉将赵妙盈跟前没吃完的半块饼子拿走,这会儿阿婆眼神差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完全没察觉到他们的小动作,见赵妙盈津津有味吃完了“一块”,还热情招呼:“够不够啊,敞开了吃啊,不够阿婆再给你们烙。”
“够了阿婆。”赵妙盈连忙回答,她担忧地看了谢隐一眼,生怕他又像昨天晚上一样不懂得拒绝别人的好意
谢隐就着葱爆蛋跟咸菜,将阿婆烙的满满一筐饼子吃得一干二净!全程动作优雅舒缓,不疾不徐,连赵妙盈都看不出来他撑没撑。
直到跟阿婆告别,准备去圣上赐下的府邸,谢隐顺势邀请赵妙盈一同前去,日后虽说主要住在淮南侯府,但圣上赐下的府邸也不能不住,若是有赵妙盈不喜欢的地方可以及早改一改,至少在成亲之前要改成她喜欢的样子。
赵妙盈是坐马车来的,谢隐为了避嫌仍旧骑马,她看见他取出一颗山楂丸放入口中,忍不住对他说:“谢大哥,以后吃饱了就别逼着自己继续吃了,爹娘也好,阿婆也好,都舍不得你这样的。”
谢隐温和应了一声:“记下了。”
赵妙盈抿着嘴:“不要只嘴上说记下了。”
说完,察觉自己语气有点重,顿时懊恼起来,这样的姑娘不会讨人喜欢的!连阿爹都会抱怨阿娘管得宽,养父更是因此常常与养母争吵,阿娘也说男人不喜欢过多的管束,会将他们的心越推越远……还没成亲她怎么就这样!
“好。”谢隐回答,“下次一定改。”
赵妙盈本来都有点不敢看他,万万没想到谢隐脾气居然好成这副模样,她眨眨眼,试探性又道:“那最好连下次都不要有。”
谢隐失笑:“好。”
她忍不住想笑,连忙放下马车窗帘,两手捧住脸颊,痴痴笑起来。
四下无人,什么优雅端庄都不需要在意。
路上谢隐还给赵妙盈买了一份驴打滚,这种民间小吃难登大雅之堂,多数是外头卖,侯府里很少吃,赵妙盈喜欢也极力忍耐,她很懂事,尽量不给爹娘添麻烦提要求,驴打滚可好吃了!
好甜好甜。
圣上赐下的宅子确实大,比淮南侯府都差不到哪里去,还配备了下人,里头一砖一瓦都是崭新的,毕竟谢隐如今可是功臣,圣上可不能寒了功臣之心。
不仅谢隐,边境军的几位同僚都被授予了新的官职,谢隐对这些通通没兴趣,也不想在朝中任职,他证明了自己,令淮南候夫妻以他为荣,这就足够了,日后的时光,想要拿来陪伴淮南侯一家,并不想浪费在旁人身上。
对权势如此不看重,圣上自然更要重赏,赵妙盈哪里有不喜欢的,她看完了整个将军府,只有一个新的要求。
“谢大哥……能不能开个园子给我种菜?”
姑娘的眼睛亮晶晶,光芒万丈,谢隐瞬间莞尔:“当然可以,不过,能带我一个吗?”
赵妙盈万万没想到他真的会答应,她几乎摁不住雀跃的心情,好奇道:“谢大哥也会种菜吗?”
“边境生活清苦,冬日百姓们想吃蔬菜格外艰难,我跟着学了点。”对于自己学种菜,谢隐毫不觉得丢人,真要说起来,为了让边境百姓相信人肥可用,他连大粪都亲自挑过,不过这种事还是别跟姑娘说了,味儿怪重的。
赵妙盈欢欣不已,“谢大哥,你快些娶我吧!”
一时激动竟脱口而出真心话,赵妙盈瞬间捂脸,不敢看谢隐,谢隐别过头去,显然是在忍笑,这种时候若笑出声,怕是要伤害人家姑娘的自尊心,他调整好情绪,才以平常的语气道:“等圣上赐婚的旨意下来,我们便可以成亲了。”
赵妙盈的羞耻心被好奇占据:“圣上赐婚?”
“嗯。”谢隐继续往前走,他比赵妙盈高,腿也长,一步抵得上她两步,因此陪赵妙盈散步时会刻意放慢自己的速度以和她持平,“我不要官职,圣上便许我一个恩典,你既然愿意嫁我,我自然是要请他赐婚的,以免再有人背地里说你不是。”
有些难听话确实不堪入耳,他也想尽早娶她,毕竟在这个时代,二十二岁却云英未嫁的姑娘并不多见。
赵妙盈感觉心里温暖无比,她庆幸自己坚持等了他,她永远不会因为这个决定后悔。
圣上很干脆,要是谢隐一定要官位,他心里反倒不舒服,谢隐什么都不要,他就觉得自己太过苛责提防功臣,未免有些小人之心,于是一定要给,谢隐来请赐婚,好好的恩典,他竟拿来请赐婚,圣上愈发认为他志虑忠纯,见谢隐口口声声皆是未婚妻,大手一挥,将赵妙盈从
县主封为了郡主,连带着侯夫人也得了许多赏赐。
淮南候在边上笑得嘴都要歪了。
圣上睨他一眼:“怎么样,朕不给你赏赐,你不会心里记恨朕吧?”
淮南候手一撇:“臣怎么敢呢?黄恩浩荡,圣上给不给是圣人的自由,臣要是开口要,那可就是臣不懂事了。”
见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圣上越看越觉得手痒,“你这儿子养得不错,虽非亲生,却比亲生的更甚。”
一听这话,淮南候便知道圣上是想起那几个糟心的儿子,为了皇位争的你死我活,他不敢多做揣测,只道:“殿下们都大了,应当懂得圣上的良苦用心。”
圣上轻叹一声,不再言语。
自谢隐名声大振,有个人便心惊肉跳吃不好睡不下,不过谢隐并未前来找她算账,她也不大敢朝谢隐跟前露面,可赵妙盈与谢隐大婚,身为姨母哪有不出席的道理?
出席了就要见到谢隐,万一谢隐将当年之事尽数说出……他自己倒是摘的一干二净,可她呢?
赵吉从那件事之后便消失无踪,蒋夫人再也没能往侯府插眼线,她实在是被不按套路出牌的谢隐吓怕了,再加上郑家小郎君的婚事也没办成,她总觉得自己有些倒霉,不大敢做恶事,这几年下来,自家爷一直止步不前,反倒是淮南候愈发风光,真是令人不甘!
怀揣着这样忐忑的心情,蒋夫人还是出席了安平郡主与谢隐的婚事,为表嘉奖,圣人虽未亲至,却手书“举案齐眉”四字,命宫中内侍送来庆贺。
这字是要供起来的,赵妙盈看着都不大敢碰,她对皇帝的敬畏打心底而来,谢隐却不然,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四个写得相当一般的字而已。
赵妙盈刚被挑起盖头,害羞了没多久就看见这幅字,认认真真握拳发誓:“这是圣上对我的期望,我一定不会辜负,会做谢大哥的好妻子!”
她十分认真,甚至开始计划要如何做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贤妻。
谢隐正想把这幅字卷起来找个地方放,听赵妙盈这样讲,不禁笑道:“不必如此。”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