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也并不是一无所知的,记得许府某次大摆筵席的一天,他作为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是绝不能出去抛头露面的。
用许夫人的话来说,就是让他留在许府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别痴心妄想那些虚的,否则收拾东西走人。
许正澜倒也习惯嘴巴不饶人的许夫人,听了也没多大反应。
几乎所有人都在前院热闹着,唯自己在其他没什么人的院子里闲逛。
月色飘渺,许正澜竟看到了七岁的许扶清冷眼旁观掉进水池里的一名小厮,顾不得细问他们为何不在前院吃席,匆匆地跑过去。
那时候他双腿还是健在的,立刻就跳了下去救人,无论是小厮还是在许府眼里高贵的客人,在自己眼里都没区别,人命最是重要。
幸好救上来后,人还是活着的。
许正澜松了一口气,不理会湿淋淋的衣裳,走到小许扶清面前蹲下,看着他,薄薄的白玉脸皮因薄怒生出一丝红。
“扶清,人命关天,你怎么可以只是这样站着什么也不做?”
小许扶清长得过于精致,难辨男女,脸上倒是没乱涂什么,穿的衣裳却也是可以模糊性别的。
他看着自己这名义上的小叔父,说话简略,“他骗我。”
许正澜还是不理解,难道就因为别人骗了你,你就可以去杀人了?他不敢苟同,难得以长辈的身份教训。
“他若是骗了你,你可以用别的方式惩罚他,你是他的主子,奴才做错事、欺骗,有惩罚无可厚非,可总不能杀人。”
小许扶清眨了眨眼,无论他说什么,都只是没感情地重复说:“他骗我。”
这件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
虽说许正澜知道就算谢宁欺骗了许扶清,他也不会以这种方式去伤害她,但谢宁心虚啊,她会有所顾虑。
谢宁动了动嘴,觉得喉咙干巴巴的,“小夫子不会一剑杀了我的。”
怎么可能?许正澜怎么可能知道?
“呵,你真信任他啊。”像是能逮住她的心事,他缓缓说:“我知道你还想问什么,我是如何得知你不是我所认识的谢宁?”
许正澜笑容微敛,难得有一丝不算虚假的表情,却不容易捕捉到,慢悠悠地道:“你一开口我便知道你不是她。”
随后,他用平静的语气问:“她死了?”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许正澜在道观生活的时候,曾遇到过一名痴嗔、可怜之人,那名男子有一妻子,死了,但他坚持跟道观的住持说她没死,只是暂时离开了而已。
还说不管花多少银子,只要算得出她在何处,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
哪怕是命儿。
听住持说,男子还是从隔壁国慕名而来的,长相犹如谪仙,却骨瘦嶙峋,一看便知患病已久,似下一秒就会驾鹤西去般。
但他青白的眼底始终有执拗,挥之不去的疯狂执拗。
可向跟男子过来的下人打听,对方却说他们家的郎君从来没有成婚过,也不知从何时起,嘴里总是念叨着不存在的妻子,渗得慌。
住持最终还是熬不住男子的哀求,算了算,说出来的话跟男子的下人差不多,男子口中的妻子压根不可能存在,生辰八字诡异得很。
换做以前,许正澜一般不会多看这种人一眼,也不会多管这种事。
可不知为何,他破天荒地派人去跟着那名失魂落魄地离开西京城的男子。
尔后,许正澜也没太留意了,直到有一天,派出去的人回来告诉自己,男子的妻子回来了。
他那时候很早就开始准备复仇了,所以一向不会费太多心思去好奇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不过许正澜一改从前,难得的剧烈好奇心驱使着自己还是去了一趟隔壁国,想亲眼地看一下住持曾道并不可能存在却又在某一天出现了的女子。
那女子的一言一行确实奇怪。
许正澜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在异闻录里看过的一些类似的故事,以前一度觉得荒谬,可随着深入了解,越发觉得不简单。
碍于自己还有其他事要办,这些事就没再管了,毕竟他还要诱引从揽天书院出来的他们去接触那些与当年许府灭门一事有关联的委托任务。
一桩桩一件件皆跟那段日子还远在东京城道观潜心诵道的许正澜脱不了干系。
天助他也,柳如叶果真对秦玉还念念不忘。
许正澜本来打听到柳如叶在揽天书院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后,有过迟疑,怕她早已放下了秦玉,不利于接下来的行动。
是以,后面用委托玉笛任务试探。
试探完确定一切都在计划内,唯有谢宁被卷进来是意料之外,他不知道她在离开西京城、离开自己后,竟进了揽天书院。
可谢宁不是谢宁更是意料之外的意料之外。
当然,谢宁不是自己认识的谢宁是许正澜近日跟她有过接触才知道的,她不会用那种眼神看他,更不会称自己为许公子。
面对许正澜的问题,谢宁没说话。
但许正澜在她沉默间得到了答案,神情也没多大变化,还是淡淡的,恍若任何东西也无法真正地触动他的心。
安静一瞬,许正澜看向穿在少女身上的红色婚服,眉梢微扬,要笑不笑的,似自言自语,“死了也好,死了也好。”
良久,谢宁忍不住了,“你不怪我?”
许正澜笑得恣意,手指在被摸得表面光滑的拐杖上轻轻地蹭了蹭,“我怪谢姑娘作甚?怪你夺走了宁宁的身体,还是怪你要嫁给我的侄子?”
一字一句,有理有据,叫人容易相信。
“怎么会呢,生死有命,逆改不了,按我曾阅过的异闻录,上面有相关记载,若不是宁宁本就死了,你也进不了她的身体,我既是道观中人,又岂会掺不透这个道理?”
“哦?”一道清冽悦耳的嗓音插进来,红衣少年长腿迈过门槛,笑声凝聚杀意,“所以呢,你要如何?”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完结篇一
许正澜回过头看许扶清, 轻轻一笑,一点儿被撞见的窘迫之意也没有,“我又能如何?今日来此只是为了祝福你们一句罢了。”
停了停,不知为何地补上一句, “以你叔父的身份。”
这句话难得带了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也不说为什么会知道。
谢宁颤栗了下,压根儿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交谈, 许扶清听了多少, 还是他并不在意, 动了动苍白的唇瓣,唤:“小夫子。”
许扶清越过站在他们中间的许正澜,径直地朝她走来。
他眉目浅淡, 看不出在想什么, 白皙的指尖旁若无人地覆上她没有血色的唇瓣,恍若一无所知地问:“怎么了,谢宁脸色这般不好?”
谢宁有好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唇上的手指渐渐用力,却保持着适当的力度, 不会让她感到疼, 一点一点地揉蹭,使得那白得不正常的唇慢慢地有了些血气。
许扶清眼里似含着笑,若有所指地道:“是因为看到不该看的人吗?”
听这话,还是不确定有没有听见他们刚刚说的话。
谢宁招架不住这样的他, 下意识地昂了昂脑袋,往后面挪了下, 唇也随之远离了指腹, 许扶清抬了抬眼。
她瞟了眼站在几步远的许正澜, 摸了下鼻子,僵硬地转移话题:“你刚刚去哪儿了?”
而许扶清仿佛没发觉她急于转移话题的小心思。
他如实道:“身上没糖了,我去买了些。”
言罢,提了提手中用纸包着的糖。
谢宁知道他随身必须得带着糖,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至于确切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理由是什么,这她就不太清楚了。
许正澜似乎意识到自己不该再留下,缓声地道了句:“既然代表叔父的祝福已送到,那我先走了,盼扶清和谢姑娘多保重。”
许扶清笑笑没吭声。
而谢宁不习惯装作没听见,好歹这句话是祝福的,她不是许扶清,想回就回,不回就不回,于是斟酌着态度不冷不热地嗯了声。
“慢走。”少女尽管刻意地改变了态度,但声音还是不可控地带了抹这个年纪的软糯。
听到她这一声慢走,许正澜恍若记起了什么,眸色微变,却没再久留,而是持着拐杖,步伐尽量放得稳稳地从成衣铺里走出去。
转眼间,天就要黑了。
谢宁由许扶清领着去了一所院子,院子建在西京城比较靠近郊外的地方,人烟稀少,贵在安静、环境好。
她看着眼前的院子,有点儿惊讶,又回头看了眼被随意地拴在石狮子上的马车,“你在西京城还有院子?”
马车是他因为她说走得腿累了,然后刚买不久的。
看着这辆马车,谢宁觉得自己未免过于娇气了。
虽然并不是自己要求买的,不过被人这样的关怀,除了父母给予的,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心情难得有些微妙。
马车里面还有婚服,并不是她试穿的第一套,而是别的,许扶清非常不喜欢那套,说是被许正澜第一眼看了去。
谢宁当时听完理由,觉得好笑。
许扶清淡淡地唔了声。
“是啊,你以为我们是无偿地替揽天书院完成任务吗,每完成一次任务,便会依据任务难度层次,给予我们相应的银钱。”
谢宁记得他总是喜欢接特别难的任务,“那你岂不是很有钱?”
闻言,许扶清轻笑,似调侃道:“怎么,原来你还是个贪钱奴啊。”
谈到揽天书院,谢宁知道不可以再当作什么事也没有了,“我们成亲,若是掌教知道了,一定会大发雷霆吧,到时她......”
许扶清打断她,笑容还在,仿佛没事能影响到他的心情,“我知道谢宁在担心什么。”
话转得很快,“你可喜欢这所院子?”
谢宁被许扶清转得一愣,后知后觉他大概不喜说这个。
“喜欢的。”她回了一句,怕他觉得不真诚,又继续说,“这里清静,少人,而且装潢深得我意。”
许扶清莞尔,狐狸眼像是渡了光似的,亮得惊人,“进去看看?”
谢宁歪头看他,对上狐狸眼,疑惑地发问:“今晚我们还回客栈吧,不会就在这里住下,不回去了吧,我们的包袱都还在那呢。”
卫之玠跟许扶清性格不一样,他的好感值很是稳定。
应该是不会掉到非负数的,所以她并不再担忧这个,摆在眼前的任务,现下只剩下能获得许扶清好感值百分之一百了。
再说,经过许扶清那么一说,他们现在可能不在客栈,回揽天书院了,说起来,大家相处了那么久,她倒是有点儿舍不得应如婉。
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更别提她本就为了完成任务而来到这儿,为了能完成任务回家而接近他们。
月光斑驳,倒映着他们的身影,无声地落到青石板上,旁侧的树木被夜风吹落几片叶子,飘到附近,无处可依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