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元容便先一步走近了金屋殿。
谢怀安追了上去,还没踏入殿门,就被殿内的景象吓了一跳。
有一个衣着松垮的男人背对着他们,而殿内的正中央竖着牢狱中才有的刑具,从房梁上悬下两条手臂粗的铁链,而铁链的最下端绑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
那少年面庞光洁白皙,骨相柔美,赤着身子,一袭青丝披散在温润的肩头上,仔细一瞧,竟是隐约能从少年的眉目之间,察觉到一丝元容少年时的影子。
他此时被吊在半空中,除了那张脸庞外,浑身上下血淋淋的,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有烙伤,有剑伤,有鞭痕,血口子在少年身上纵横交错,而那少年耷拉着头,似乎被折磨的还剩下最后一口气。
谢怀安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他身居高位,手里不是没有沾过血。可当他看到这一幕,感觉头皮都在发麻,浑身的汗毛似乎都竖了起来。
然而他却不知道,这才不过是刚开始罢了。那背对着他们的男人,躬下身子,拎起一桶不知是什么的汤水,笑眯眯抬起头,看着那半死不活的少年问道:“容儿,你还敢跑吗?”
少年已是动弹不得,更无法言语——他的舌头已经被斩成了两段,一张口就不断有黏稠的血液向下渗漏。
男人见他不语,有些惋惜道:“朕很喜欢你呢。”
说着,他将桶里的汤水朝着少年泼去,只听见一声惨嚎,少年忽然面目扭曲地扭动起身体,像是被放在铁板上的活章鱼,狰狞又可怖。
谢怀安嗅到了辣椒的味道,可又不止是辣椒,那桶里装的是烧沸的辣椒水,其中还撒了些黑芝麻。
那一下泼在少年血肉模糊的身上,将他的皮肉都烫的卷了起来,芝麻粒镶嵌进他的肉里,一颗又一颗,密密麻麻。
谢怀安胃里翻江倒海,只感觉酸水顶到了喉咙里,竟是忍不住生生呕了出来。
元容看了一眼那痛苦又断不了气的少年,走到一旁的案上,俯身拾起一只瓷碗,指尖在碗底轻轻一弹,瓷碗便崩裂出数道裂痕。
他扔下剩下无用的碎片,只留了一片,夹在食指与中指间,朝着被吊起的少年扔了出去。
即便没有看向少年,那瓷片也精准无误地贴着他的颈擦过,锋利的瓷片割破了少年的颈动脉,血液向下喷溅着,犹如血色喷泉似的。
少年耷拉着的脑袋努力地抬起,看向了元容,浑浊的眸中似乎含着泪,他咧起嘴,似哭似笑,而后慢慢合上了双眸。
总算结束了,这永无止境的,生不如死的折磨,终于结束了。
那穿着松垮的男人,慢条斯理地转过身,他看起来约莫有三十多岁的样子,比元容矮了半头,微微弓着身子,惨白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怪异的笑意:“元容,你为何要杀了朕的容儿?”
元容单是听见那一句‘容儿’便有些厌烦,他转过身去:“孤杀人需要理由吗?”
被吊起来的少年,该是服用了什么续命的药物,虽然生不如死,却迟迟死不掉。
很多年前,他也曾被吊在过那房梁上。
那时他只想死,可不管西燕君主如何伤他,哪怕是昏迷过去,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上的痛楚。
特别是服用过什么药物后,痛觉仿佛被放大了千百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将此处称作人间炼狱也不为过。
听到元容不咸不淡的语气,西燕君主笑了起来,抬手吩咐身边面色惨白的太监:“罗一,将此地收拾干净。”
罗一应了一声,似乎是早已经习惯了如此,收拾起尸体来,动作极为麻利。
几乎就是片刻之间,那没了气息的少年以及满地的鲜血和脏污都被清扫了干净。
清理干净过后,罗一又在屋子里燃了安神香,淡淡的白烟从香炉顶缓缓腾起,一股清淡的茉莉香味在殿内蔓延开来。
西燕君主让人给他们安置了坐席,自己则斜倚在美人榻上,轻轻摇动酒杯里殷红的酒水,问道:“这个味道,喜欢吗?”
茉莉香,那是顾休休最喜欢的味道。
傍晚的风打着转儿从殿外吹了进来,将那悬在房梁上的铁链吹得叮哐响。
谢怀安刚刚吐过,脸色有些发白,如今嗅到那淡淡的茉莉香,差点又吐出来。
西燕君主是什么意思?
他怎么知道顾休休身上是这个气味?
饶是谢怀安见过的人那样多,其中不乏有癖好独特的男人,也没见过这般变态扭曲的疯子。
谢怀安想说些什么,可倏忽想起元容在进殿之前说过的话,便只好又将嘴合上了。
他总算知道元容为什么不让顾休休来西燕了,甚至开始后悔,早在抵达燕都之前,他就应该听从元容的规劝,带她离开这是非之地。
但现在说这些,一切都晚了。
谢怀安尽可能屏气静心,减少吸入那掺了春合散的安神香。
“西燕君主准备的,孤怎会不喜欢。”元容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垂着眸,视线扫过拇指上的玉扳指。
玉扳指上有毒,遇水则融,无色无味。
元容唤罗一来,给他倒了杯酒,他举着杯朝着西燕君主走去:“敬你一杯?”
西燕君主脸上显出一丝笑来:“元容,你就这么想让朕死?”
显然,他已经猜到了酒水有毒。但元容意不在酒杯里下毒,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他方才砸碎瓷碗了结那少年时,在掌心里藏了一块碎瓷片。
以他的内力,三尺之内,杀西燕君主不成问题。
元容并不掩饰来意,挑起眉来:“喝不喝?”
西燕君主歪着头,手掌托着腮:“喝呀,你给朕端来的酒,就算有毒,朕也喝得甘之若饴。”
“只不过……”他慢悠悠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腰牌,扔在了地上:“或许你不想见到这个人了?”
元容垂眸,看向那块腰牌,只一眼,便皱起了眉。
那是已故骠骑将军的腰牌。
他顿住了脚步,弯腰拾起那块腰牌:“骠骑将军的尸骨在你手中?”
西燕君主忍不住仰头笑了起来:“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或许,骠骑将军和他儿子都还活着?”
元容瞳孔一缩,将手中的腰牌攥得紧了些:“你什么意思?他们还活着?”
西燕君主却不继续说下去了,只是又不知从何处,随手拿出了一只玉扳指,笑嘻嘻道:“留下陪朕一晚上,朕便将他们父子两人的下落告诉你。”
那玉扳指亦是骠骑将军的,元容只看了一眼便认了出来。
三年前那一战,他并没有亲眼看到骠骑将军父子身亡,只是撤退时,他们为断后选择了留在平城。
后来活着回到洛阳的士兵告诉他,骠骑将军父子战死在了平城,身中数箭,死后又被胡人掳走了尸体。
元容私底下经商,就是为了在五湖四海,各个国家布下自己的眼线,便于寻找他们被胡人掳走的尸骨。
可至今却依旧下落不明,不能让骠骑将军父子魂归故里,安葬洛阳。
他竟是从未想过,他们根本就没有战死,而是活在某一处隐秘之地——倘若他们活着,就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回到洛阳,怎可能悄无声息的失踪三年。
如今听到西燕君主的话,元容又突然觉得,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倘若骠骑将军父子被西燕君主所拘,那他们就是想离开,也逃不出燕都一步,更回不去北魏洛阳了。
但事实若真是如此,那就说明,三年前在平城那一战中,西燕君主曾在其中推波助澜过,说不准那遗失的布防图也跟西燕君主有关系。
骨节明晰的手指紧紧攥着酒杯,元容阖上双眼,又缓缓睁开:“只凭着这两件遗物,便想让孤陪你一夜,你莫不是将孤看的太过低廉了些。”
西燕君主像是被说服了似的,怒着嘴,微微颔首:“那就伺候朕用一餐晚膳,再陪朕下一下棋……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元容听闻这话,却并不觉得舒心,反而有些不安。
西燕君主何时向他让过步?
凭着骠骑将军父子的下落,西燕君主大可以坚持方才的要求,可他只是转圜了一句,西燕君主便改变了主意。
可西燕君主本身就是个疯子,元容从未揣透过这个疯子的心思,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这个疯子还对他恋恋不舍,难以忘怀。
倘若西燕君主手里握着骠骑将军父子的性命,又为何过了三年,才对他说出来。
西燕君主明明可以在三年前,就拿他们来威胁他重回燕都。
“还是不行?”西燕君主见他沉默,挑了挑眉,勾起唇角:“那就算了,朕后宫佳丽三千,又有男宠百余,又不是缺你不可。”
元容握紧手中的腰牌:“至多陪你到亥时三刻。”
“亥时三刻呀?”西燕君主抬手摸了摸下巴,点着头,笑容更甚:“……那也够了。”
自然是够了,想要收拾掉驿站的那个女人,半个时辰就足矣。
那叫什么来着……换颜蛊?
据说服用母蛊之人的容貌,会被复刻到服用子蛊之人的身上。不止是容貌,就连体形和身高等外貌特征,都会被复刻。
等到元容回去,他就会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跟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在榻上滚成一团。
那画面,一定非常精彩。
第76章 七十六条弹幕
如今离千秋节还有些时日, 燕都的驿站里,却已经零零散散住进了不少别国使臣。
当顾休休与随从们将马车上的诞辰礼卸下后,尽数搬上楼后, 她便开始坐在屋子里, 看着那窗外的景色发呆。
秋水就守在门外, 见天色有些黑了,便走进屋子里给她点燃了烛火——元容早在东宫时便交代过他们,天色黑了的时候,要在顾休休身边点一盏灯。
即便是夜里,她睡觉的时候也会点着两三盏灯火, 有那微弱的火光映着屋子, 她才能安心地睡觉。
“娘娘……”说出口后, 秋水顿了一下,抿了抿嘴:“您不用太过担心殿下, 有谢太常陪着,大抵用过晚膳就该回来了。”
顾休休没说话, 只是趴在桌子上,神色恹恹, 手指在桌面上划来划去。
元容还没有刚到驿站,那西燕君主就迫不及待让太监将他带进了皇宫里。
虽然谢怀安也跟着去了,但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元容来西燕是为了杀西燕君主,西燕君主也不是傻子,肯定能猜出他的来意,别说能不能刺杀成功, 她现在更担心他能不能从皇宫里平安归来。
“时辰不早了……”秋水看了一眼窗外,道:“我去给您传膳?”
顾休休没什么胃口,更何况这驿站是西燕君主的地盘, 元容没回来之前,她连一口水都不敢碰。
她正准备摇头,那站在她身旁的秋水却倏忽向前栽了过去,直挺挺的,整个人都砸在了一旁的柜子上。
那哐当一声响,吓得顾休休心跳差点骤停,她循着声源看过去,见秋水瘫倒在地上,怔了一下,连忙起身去扶他:“秋水,你怎么了?”
秋水双眸半阖着,露出半边眼白,鼻息间门缓缓流淌下一行殷红的血,呼吸略显急促,费力地抬起一只手,在空中颤着摆了两下:“没,没事……”
他的气息微弱,连说话的声音也断断续续,顾休休将他放平在地面上,想要叫人去请郎中,还未起身,却被秋水攥住了衣袂。
她动作顿了一下,垂着眸看向他,眸中不掩疑惑:“秋水,我去给你叫郎中……”
秋水缓慢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嗓音发着颤:“不,不用叫郎中……已是,已是旧疾了,等我缓一缓就好……”
他说每一句话时,气息都跟着发抖,胸口起伏不定,仿佛随时都可能会断气一般。
虽然气息不稳,但他抓着顾休休衣袖的手却攥得很紧。
她蹙起眉来,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忽然想起上一次在洛阳时,他也是差点摔到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