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犹豫再明显不过,卫孟喜擦了擦眼泪,沉默半晌,又试探着问:“那,能不能给大哥说一声,让他帮我开个介绍信回娘家,这看病钱我明儿回去借?”
队长老婆立马松了口气,“嗐,我当是啥事呢,这还不简单,你等着,啊。”起身拍拍屁股出去了。
卫孟喜的目的从始至终压根就不是借钱,而是介绍信。她知道以她现在这副没有任何信用背书的身份,谁借钱给她谁就是冤大头,她只需要以退为进拿到介绍信就行了。
现在的介绍信是出门行走的必备材料,但凡是离开朝阳公社,衣食住行都得有介绍信。没有正当公事,大队部轻易不会给社员开,外省施行包产到户后,多的是农民跑城里当盲流,社会影响非常不好。
如果她一开口就要求开介绍信,那势必会引起队长一家的怀疑,要是他们多个心眼找陆家人求证,今儿的苦肉计就白唱了。
只有趁着苦肉计余温还在,借着他们的同情和怜悯,以退为进才能拿到介绍信。
四个大孩子傻乎乎看着她,“妈你明儿要去姥姥家吗?”
“可姥爷不喜欢你回去啊。”卫红吧唧吧唧嘴,她记得姥爷家在县里,有钱,有糖,还有罐头,“奶说了,姥爷看不上你个赔钱货回去打秋风……”
才四岁的她,学陆婆子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口齿伶俐到令人惊叹。
卫孟喜却心头一紧,都说祸从口出,上辈子卫红这张嘴就是祸害的根源,她谈了好几个对象最后都黄在她的嘴上,十六岁那年就因为怼了几个街溜子,差点被人……虽然后来公安及时赶到,没有造成身体上的实质性伤害,但人却被吓傻了,经常自言自语惊恐症发作。
后来啊,好好个大姑娘就成了别人口里的“傻子”,嫁不出去的“老姑婆”,十八岁那年失足掉水沟里……
幸好,还来得及。卫孟喜悄悄紧了紧拳头,她的闺女不嫁人也能有好日子过,更不可能再淹死在臭水沟了!
她正想着得找个恰当的机会教育卫红,一直没说话的根宝忽然问:“介绍信是干啥的呀?”
“介绍信我知道,不能吃!”卫东挺着胸膛,大声说。
卫孟喜:“……”你可真是个大聪明,闭嘴。
第4章
纸笔和公章都在大队部,而队长家离大队部有段距离,等他开回来已经是半小时后的事了。
卫孟喜接过来,故意倒着“看”得煞有其事,引得队长两口子暗暗叹气。
也难怪陆老太觉着小卫配不上陆广全,这一个是文盲,一个是工程师,不是高攀是啥?
卫孟喜用脚趾头也能知道他们叹啥气,她上辈子不就是这样一面被人夸“命好”,一面又被人说高攀,仿佛能嫁个陆广全就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可事实什么样,别人并不关心。
队长只上到二年级,也不认几个字,这个点儿书记和文书又都下班了,只想尽快打发走卫孟喜,他就随便开一张空头的,只填上卫孟喜的名字,再加上陆广全之妻的身份而已,而用的也是很常见的浅蓝色钢笔,墨水印也很新。
离开队长家,卫孟喜也不可能回家,表面是带着孩子在村口游荡,其实是在不动声色的熟悉环境,毕竟距离“上次”离开菜花沟已经几十年了。
菜花沟是个大村子,所以生产队的规模也是大队,以前附近三个村子都只是它下辖的生产小队和中队,所以进出村子也有三个路口,她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哪个路口是上公社最近的,哪个是最难走的,哪个是遇到人最少最偏僻的。
最近看见外地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甜头,下头三个小队都想跟着搞,队上动不动就开会讨论,生产积极性空前低迷。
“妈你看啥哩?”卫红垫着脚学妈妈张望,“也没什么鸭,妈你就告诉我呗,别告诉卫东,也别告诉花棒,我保准给你保密。”
这个孩子最爱问长问短打听事儿,小时候看不是啥大毛病,可渐渐的她还学会搬弄是非添油加醋,以后的结局就是“祸从口出”的真实写照。
此时不教,更待何时。卫孟喜严肃地说,“卫红,妈妈现在想的是能让咱们过上好日子的事儿,但暂时不能让人知道,以后你就会明白的,别人不愿说的事你要知道适可而止,不能总打听,知道吗?”
卫红似懂非懂,但有点委屈,今天妈妈好像生她气两次了。
“乖,妈妈不是责怪你,你只要记住,如果你做到了不瞎打听,我明儿就奖励你饺子吃,好不好?”
果然,卫红眼睛一亮,“好,妈妈不骗人。”
“不骗,但你也得说话算话哦。”
小姑娘咬了咬嘴唇,“好,谁不算话谁是小狗。”我还要让全队人都知道妈妈是小狗,哼!
终究是自个儿养大的孩子,她撅起屁股卫孟喜就知道她想拉什么屎,警告道:“咱们家里的事儿,不管是我的,你的,还是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都不许往外说,你要做不到,饺子也别想了。”
“别别别,我不说还不行嘛。”对于小小的卫红来说,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就是饺子,没有之一。
也就是两年前妈妈刚带着他们改嫁到菜花沟的时候,刚巧遇上过年,陆家破天荒的吃了一顿饺子,让她念了这么久。
卫孟喜心道:等着吧,饺子算啥,明儿我给你们弄笔大的!
“还,还知道回来……咳咳……”高高瘦瘦的陆老头手里磕着烟枪,没好气地问。
老头一辈子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抽烟。当然,纸烟抽不起,就在自留地里种旱烟,烟叶子晒干后卷吧卷吧插烟枪里,抽一口能让他美上一宿。
这两年自留地管理放松了不少,家家户户在种点瓜果蔬菜之余,也能种点不那么“硬”的作物。
卫孟喜当年的病,很多医生怀疑就是闻多了油烟和尼古丁导致的。以前为了讨生活,在大灶上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男客人们抽烟弄得烟雾缭绕,她都得忍着去收拾。
卫孟喜“怯生生”看他一眼,躲得远远的。
老头冷哼一声,叼着烟枪上大队部,大伯子二伯子对视一眼各回各屋,仿佛没看见天黑了,五个孩子还没能吃上一口热饭的事实。
陆家人的冷心冷肺,卫孟喜不意外,倒是大嫂王春梅冲她眨眨眼,“趁他奶不在,你们快吃饭吧,我给你们热热。”
晚饭是其他人吃剩的苞谷红薯饭,算半个硬饭,红薯够软够面,对于吃惯了精细粮食的她来说很稀罕,直接一口气吃了两大碗。
当然也还有一小碗咸菜,但她觉着味道不行,只吃了一口。
“瞧把娘几个饿得,他三妈病刚好,可别吃太多。”王春梅适时的递上一碗凉白开。
“谢谢大嫂,没事儿,撑不坏。”要坏中午的猪油蛋炒饭就坏了。
倒是几个孩子没啥胃口,只随便吃了几口,就带妹妹出门玩儿去了。卫东虽然才四岁,但力大惊人,拎起妹妹就像拎小鸡仔。
王春梅叹口气,“婆婆就那脾气,咱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让着她吧,不然以后他三爸家来也不高兴。”
“你就说吧,哪个男人能高兴媳妇跟老娘对着干呢?”
卫孟喜不接茬,他们婚后这两年,陆广全一共回来过三次,哪一次他老娘不告状不挑拨?可他不仅没像其他村里男人一样被挑拨得捶自家婆娘,反倒义正言辞的训了他妈一顿,事后对着卫孟喜也只字不提,还说要是家里住不惯,就跟他去矿上。
那时候还有随矿家属名额。
所以,那时候的她还挺满意这个二婚对象,觉得自己终于是嫁对人了。
可他再怎么明事理,跟他老娘朝夕相对的却是她啊,夫妻常年分居两地,远水解不了近渴是事实,陆老太变着法的磋磨她也是事实。
卫孟喜不想埋怨,她只是觉着,如果能重来一次,不会再婚,她只想做个单亲妈妈。“这个点儿,院坝估计挤满人了。”
说了一堆车轱辘话的王春梅一拍脑门,“哎哟赶紧的,那我得去了,锅灶你收拾一下,啊。”
辛苦了一整天的社员们,就喜欢在吃饱饭的晚上,挤到既凉快又热闹的院坝里,聊聊闲,吹吹牛,这是一天中最悠闲的时光。
然而,趁着夜色,谁也没注意一条黑影闪进了东屋,那是整个陆家最好的屋子,冬暖夏凉还宽敞,就是摆设也比其它屋要多两样。
几天后,正好遇到县文化馆的思想文化宣传队下乡,还要唱个白毛女的样板戏呢,全队老小欢欣鼓舞着往大队部冲。
外头现在都兴看电影,样板戏早过时了。可对于闭塞落后的小山村来说,这也是不可多得的娱乐活动。
陆家人早早的抱着小板凳过去占位儿,而顶着熊猫眼的卫孟喜,则卷上个小包裹,带上孩子们就出门了。
六个人挤一个炕,孩子睡觉又不规矩,树袋熊似的缠她身上。不开窗吧,屋里热得像蒸笼,开窗吧,蚊子撑得都要坠机……卫孟喜每天都在失眠的边缘反复横跳,别说熊猫眼,走路都快飘起来了。
“妈妈我们去哪儿?”过了好几天,他们已经忘了。
“笨蛋,都说是去姥姥家。”
四个大孩子立马高兴得叽叽喳喳,就连小呦呦也跟着“啦啦啦”的叫。
根花看新妈妈没生气,还小老师似的纠正:“是姥姥,姥——”
“拉——”
“姥——”
“拉——”
“哎呀,妹咋这么笨呢?怎么教都教不会,小笨蛋。”卫东嘴上嫌弃着,手却迅速的摘下一朵淡黄色小花,别到小呦呦耳后,“小丑蛋。”
卫孟喜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五个孩子里,小呦呦的五官骨相是最出色的,取了她和陆广全的精华,可惜严重的营养不良……谁会在意你是一颗漂亮的小卤蛋还是丑丑的小卤蛋呢?
她走的是最近的路,出菜花沟再走二里多就到公路边,虽然没钱搭车但不怎么费力气,走一里多就到公社了。
虽然四个大孩子在家没少干农活,但三里路对于四岁的孩子来说,难度不是一般大。卫孟喜自己饿得奄奄一息,怀里还兜着小闺女,压根没力气再背他们,只能慢悠悠的,走走停停。
等磨蹭到朝阳公社,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一大五小饥肠辘辘,看见供销社的玻璃柜台都迈不动脚,闻见国营食堂飘来的香味儿,只会咽口水了。
“这是供销社,卖奶糖的地方。”根宝耐心介绍,“这是食堂,吃饺子的地方。”
所有孩子齐齐咽口水,“你咋知道?”
“上次四姑和五叔带我来过。”
当年离开的时候太小了,卫红卫东已经忘了以前在县城的生活,但如果是四姑和五叔教的,那绝对没错。
陆家的四姑和五叔,是菜花沟仅剩的俩高中生,现在大学恢复统一招生了,陆婆子总觉着她这俩金蛋蛋是上大学的料,毕业就能分配到革委会当大官,所以几乎是举全家之力供养着他们。
当然,她还不知道的是,大部分地区的革委会都取消了。
四姑倒确实是读书的料,上辈子如愿念了省城师范,卫孟喜离开陆家后,她还来看过几个侄子侄女,也悄悄给他们塞过钱。
卫孟喜这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发达后也没少回报她,有一年听说她买房困难,还资助过几万块,好几年也没找她要。
“别说了,省省力气吧,还有段路呢。”
“妈妈咱们真要去姥姥家吗?”
“对,但不是现在。”
按照记忆中的位置,她先来到邮政所。如果没记错的话,从今年开始,陆广全的工资和粮票改为每季度一寄,可以省下不少邮票钱,而7月份正是第二季度汇工资的日子。
来太早,挂号信还没到,会引起别人怀疑;来太晚,挂号信就给直接送大队部去了。她在家里磨磨蹭蹭,等的就是这个日子。
金水煤矿到朝阳公社也不远,半个月足够汇到了。以前,都是邮递员把挂号信送到生产大队去,大队部通知陆家人,然后老头子才在全村人的羡慕之下悠哉悠哉来取钱。
话传话,至少耽搁四五天时间,而卫孟喜就是要赶在陆老头之前把钱给截胡掉。
她“怯生生”走进邮政所,用一口地道的朝阳乡下土话说明来意。
“谁?你说要取谁的?”胖女人推了推眼镜。
“陆广全。”
第5章
胖女人摘下眼镜,狐疑反问:“陆广全的钱不是每次都他爸来取嘛?挂号信也还没送出去呢,你急啥?”
整个公社有多少人在门外吃公家饭她十分清楚,就是谁家由谁来取钱她也门儿清,更何况是大名鼎鼎的陆广全。
这可是在金水矿当工程师的人,不仅工作体面,就是长相也是难得的俊。
卫孟喜赶紧从怀里掏出结婚证,“同志你看,这是俺跟俺男人的结婚证。”那晚从老婆子屋里偷出来的。
老婆子觉着卫孟喜漂亮,老三又常年不着家,怕她守不住,自打结婚后就把小两口的结婚证“没收”,其实就是怕这个任劳任怨的免费保姆离婚,带孩子的事儿就得落她头上呗。
一面吧,觉着卫孟喜哪哪都配不上老三,一面吧又舍不得放走这么个好拿捏的软柿子,这不就是典型的PUA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