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进抬头一笑,道:“麻烦谁给我一张纸和一支笔。”
没一会儿,他就得到纸笔,在上面整整齐齐地写下了几行字。
小姑娘紧紧地跟在他身边,苏进弯下腰,问道:“能帮我一个忙吗?”
小姑娘满怀希望地看着他,拼命点头。
苏进指了指桌上的画,道:“你继续守着它,就像刚才那样,我去买些修复的材料回来。”
小姑娘瞪大眼睛:“你,你真的要修复?”
苏进笑着点了点头:“你爸爸不是病了吗?不修好它,怎么给他治病?”
他站了起来,向四周拱了拱手,道,“各位请稍等一会儿,书画修复不能凭空完成,我得先去买些材料,约摸需要……一个小时吧。”
这年轻人真的是个修复师?还要当众修复?!
周围的人迅速兴奋起来。他们什么时候见过一个修复态度这么温和,于是纷纷回礼表示:“请便请便。”
还有人大打保票:“你放心,我们在这里守着,绝不会让别人把画抢了!”
就算他这话是无心说的,在金富典当行的人听来也是意有所指。那个修复师的脸色更难看了,只能哼了一声,道:“你以为修复书画是那么容易的事吗?说搞就能搞?”
他看了一眼桌上竹石图表面的黑斑,心顿时定了。
这种损坏程度,就算是他也得请老师帮忙,这么个年轻人,能搞个屁!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所有人都在看着时间。
苏进说了一个小时,他们等一个小时又怎么样?
时间快到的时候,人群有点骚动,没一会儿就叫起来了:“来了,来了!”
果然,苏进已经出现在街道尽头,手里捧着一大堆东西,手上还提着几袋。
马上就有人迎了上去,连声说:“我来帮你……”
苏进也不客气,直接把袋子分给这些人,他们接过来就往里看。
文物修复师一向敝帚自珍,极少有人能亲眼看见他们的修复过程。更别提使用的材料,所有修复师都会像宝贝一样珍藏起来,根本不可能让普通人见到。
苏进当然看见了他们的动作,他面带微笑,并不阻止。那些人看了半天,只知道里面有好几瓶透明的液体,瓶子上没有标签,根本看不出来是什么。
一群人到了桌子旁边,现在这里的人更多了,挤得可以说是密不透风。不过苏进一来,人群立刻散开一条大道,无数双期待的眼睛看着他。
苏进走到桌边,小姑娘蹦了起来,主动把小脑袋往他手下面蹭。她献宝一样让出那幅宝,道:“我一直守着呢,没人碰它!”
苏进笑了,他揉揉小姑娘的头顶,走到桌边。
他把东西放在旁边的石凳上,轻微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人群立刻全部安静了下来。
苏进一边轻揉着自己手,一边凝视着桌上的画。他的眼神非常专注,短短一瞬间,就像是完全沉浸进去了一样。
修复的第一步是判断文物的具体损坏情况。
苏轼的竹石图是绢本画作,也就是说,它是画在绢上的。
丝绢时间久了会变得脆弱,容易折断。所以修复的时候要格外小心,还要另外加固。
画卷旁边有虫蛀的洞,但是大部分在衬纸上,画心上只有少数几处。
最难处理的就是画心上大面积的黑色霉斑,它们连接成片,污染了画面三分之一的部分。也正是这些霉斑,大大折损了画的价值。
他的目光一寸寸在画幅上移过,旁边的小姑娘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惟恐苏进像那个修复师一样,给这幅画判个死刑。
苏进检查完画,注意到她的表情,笑着说:“没事的,这都是小问题,只要是真的修复师,一定能把它修复出来。”
“哼!”那个二段修复师又冷哼了一声。
苏进看也不看他一眼,这群人联合起来一起欺负一个小姑娘,早就惹怒他了。
苏进终于开始动作了,他先把画放到一边,拿了一块新买的漆板平放在石桌上。
漆板非常光滑,苏进还另外拿毛巾把它反复擦了三遍。
接着,他把画放到漆板上,取下了破损的画轴,揭下了后面的裱纸,只留下画心。
苏进再次清洗了漆板,把画心平铺到漆板上,用排刷蘸了清水,直接刷了上去。
他的动作很大,一点顾忌也没有。
小姑娘轻轻惊呼一声,立刻用手捂住自己的嘴,还是非常信赖地看着苏进。
旁边的人也很惊讶,他们小声交流着:“水浸上去,不就把画打湿了?墨蕴开了怎么办?”
苏进神情专注,仿佛周围所有的声音,都不在他的耳中,他眼里只有这一幅画!
刷完一遍清水,苏进拿出一个瓶子,换了支排笔,又把瓶子里的液体也刷了上去。
这时,苏进拿出一个电子钟,设定了五分钟的闹钟后,放在了旁边。
这五分钟里,苏进也没有闲着,而是做起了其它的准备。五分钟后,他站起来,检查了一下画面的情况,又调了三分钟。
苏进的动作不快,时不时还要停下来等一会儿,但周围的人都非常有耐心。因为他们已经看出来了,不过两个步骤,画卷上的黑色霉斑就有了一些松脱的迹象。
接着,苏进又刷了一层透明的淡黄色液体,这液体味道非常刺鼻,一刷上去,旁边的人立刻忍不住退了两步,只有小姑娘捂着鼻子,仍然粘在石桌旁边不动。
苏进一个步骤接一个步骤地做下去,他的动作有些生涩,像是第一次做似的,但从头到尾不慌不忙,有章有法。
最关键的是,随着他的动作,画面上的霉斑明显变淡了。竹石图原本的模样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这时候,苏进正拿着棉签,蘸着另一些液体,在画面上游走。这时候的关键是,清洗剂不能碰触画线,只能在空白处点染。
苏进的动作更慢了,但每一次点下去时,他都毫不犹豫,好像黑斑对他来说完全不存在,他的心里一早就有这画原本的模样似的。
太阳渐渐升起,越来越高。现在正是八月末的盛夏,阳光毫不藏私地挥洒着它的热力。
苏进的动作仍然非常稳定,额头上却被洒出了一点汗珠。
小姑娘一直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第一时间发现了这点,她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手帕,凑上去轻轻擦去了苏进的汗。
苏进像是完全沉浸在工作里,又像是习惯了别人这样的帮助,眼睫毛都没有眨一下。
小姑娘仿佛得到了鼓励,她立刻站直身体,凡是苏进头上有汗冒出来,她立刻帮忙擦掉。
转眼间,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街上的人一直没有少,反而变得越来越多。
有个很牛逼的书画修复师在当众修复!
这个消息传得更广了,B区这一带的街道上几乎挤得水泄不通。其实后面来的人根本看不见里面苏进的工作,但就靠着里面人的现场直播,他们也兴致勃勃地呆了下来。
快到中午时,苏进终于抬起了头。他再次拿起排刷,蘸上清水。
这次,他的动作比之前更加豪迈,清水几乎是用泼的刷上了画面!
一次清洗、两次清洗、三次清洗……
三次之后,小姑娘忍不住捂住了嘴。
她险些惊呼出来了,清洗过后,画面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
画面的中心是两条河流的交汇点,远山烟水,风雨瘦竹,近水与云水、蹲石与远山、筱竹与烟树,极具层次感,画幅虽然不大,看着它的时候,却像是看尽了千里江山。
这幅画刚才还是一副霉斑横生,破破烂烂的样子;现在,却线条清晰,画面整洁,气韵悠然,宛如新作!
小姑娘紧盯着画卷,第一次感受到,原来家里的这个家传宝物竟然这么美!难怪它这么破了,爸爸还一直小心翼翼地保管着它……
苏进指着画幅一角说:“这里题有‘轼为莘老作’五字款识,与东坡文字风格一致。莘老就是孙莘老,孙觉,东坡同年的居士。东坡集里也有不少送给孙觉的诗。这里和这里还有题跋,也说明了这幅画的来历。”
他点点头,肯定地道,“这幅《潇湘竹石图》的确是东坡居士的真迹,价值非常高!”
接着,他又转向金富典当行的那个文物修复师,淡淡地反问道,“不值钱?”
0004 五百万
繁华的古玩街上一片安静,过了好一会儿,才一阵哗然,所有人吵嚷了起来。
一幅破画,被修复成了这样?
会来这里的大部分都是懂行的,有人已经开始计算起来了:“这幅画按先前那样,的确只有三品。这样修复过后,大概可以断为七品。再修补一下蛀洞,装裱完善的话,至少也能上八品!”
就这短短半天时间,一幅名人佳作,就从三品被修复成了七品……不,八品?!
这画被虫蛀出的洞都不在画心上,很好修复。至于装裱,那更是一级修复师就能完成的工作。
也就是说,这幅画上八品,已经是毫无疑义的事情了。
八品的潇湘竹石图,能值多少钱?
更多人关心的是这个,一个比较老道的画商估算了一下,道:“如果是私下交易,一般应该在两百万左右。放到拍卖行,宣传搞得好,至少能拍到三百五十万到五百万。”
就算私下交易也有两百万?!
刚才金富典当行要用多少钱买来着?
一千块?!
一千块买人家两百万的东西,这是穷疯了还是精透了?
不管是哪一样,小姑娘之前说得一点都没错!这家典当行简直不要脸,一点信誉也不讲!
还有一些比苏进来得更早的人,更清楚当时的情况一点。他们把事情经过讲给旁边的人听,说:“小姑娘聪明得很,一眼就看出合同上的照片不对,马上就闹起来了。”
“那当然得改合同啊!两百万的画用一千块钱买,这根本就是违法的。到时候小姑娘就算签了合同,也未必打不赢官司!”
典当行的人面红耳赤,一早就缩到门里面不敢出来了。那个二段文物修复师也想走,听见后面的对话,又有点不服气,转身辩解道:“一开始这画只有三品,根本值不到两百万!”
他马上就被人嘲笑了:“三品的画不能修吗?你还好意思说?你看人家年轻小伙子,轻轻松松就修成了七品!”
“对啊,这小伙子手生得很,明显是个新人。新人都能修好的东西,你修不好?不要说了,明明就是想骗人!”
二段修复师咬牙切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护。
苏进刚才的修复的确不怎么熟练,但是他那套修复手段,自己从来都没听说过。他敢打保票,就算是自己那个五段的老师在这里,也未必能修得这么好。
但苏进是个生手也是很明显的事情,要他当众说这个二段修复师不如生手?那也是自砸招牌的事情。
他咬了半天的牙,最后只能一甩手,进了典当行,躲着不敢出来了。
他这一来,更坐实了金富典当行骗子的名声,同行耻笑不说,有些顾客想起以前自己曾经在他们这里当过东西的,顿时觉得自己被骗了。
立刻有人叫道:“骗子拍卖行!滚出故宫古玩街!”
“砰”的一声,一块石头飞出去,立刻就砸烂了典当行的玻璃。
接着,更多的人叫了起来,片刻后,金富典当行“刷”的一声拉下了铁闸门,暂时关门了!
苏进瞥了那边一眼,对小姑娘道:“幼灵,你把这画卖出去,你爸爸治病的钱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