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儿呵!”
在燃灯佛祖面前,所有生灵的心思都无法隐瞒。那一声满含怜惜的叹息,让唯心心中所有翻腾的情绪,突然都平稳了下来。灵魂中那些因为墨莲的去世而被勾引出的黑暗面,在这一刻,都被那三个包含着慈悲的字净化。所有的杀意,在这一刹那间皆化为虚无。
唯心缓缓地睁开眼,那双暗黑的眸子里,已经没有了一丝疯狂,只剩下些些苦涩、乞求、悲伤,还有期盼。
“他”仰头看向燃灯佛祖,慢慢地跪了下去,俯身,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咚、咚、咚!”
那三声重重的“咚、咚、咚”的响声,就好似是叩在了众天神们的心上,让众“人”都撇过头去,闭眼不忍再看。
燃灯佛祖再次长长一叹,看着唯心那满是执着的面容的双眼中,是慈悲与怜悯。
“圣莲下界是因有属于她的责任要担。”
唯心的身子轻颤。“他”知道,“他”明白,所以“他”才只希望能跟在她身边,而从未奢望过那抹带着莲香的阳光,能够为“他”而停下脚步。
“三世轮回,命数已定,不是你我说改变就能改变得了的。就算是神佛,也没有能力改变那些命数。”
唯心用力闭了闭眼,那颗早已被撕裂成了碎片的心,为什么还会在这一刻,疼得撕心裂肺?让“他”竟连跪着的力气,都快没了。
“圣莲的能力与记忆,会随着她的三次轮回渐渐被封印。直到时机已到,才会自动解除封印。这一世你还能在她身上隐约闻到莲香,到了下一世,便闻不到了。”
唯心的身子猛地一晃,竟是直接坐到了地上。“他”用手用力地按着左胸口,努力地喘着气,窒息的疼痛却还是铺天盖地而来。疼得眼都要睁不开,痛得灵魂都要撕裂开来。
“圣莲三世轮回已定,你若真想再见她一次,可去世间六大圣地之一——亡灵们的圣地魂世等候。圣莲到第三世时,可能会因为些许机缘,一一进入这六处圣地。”
猛地睁开双眼,唯心的双眸中满是惊喜。早已僵硬住的身子,仿佛是被人从寒冷的冰窖中突然拖到了夏日的烈阳底下,痛苦却掺杂着涅槃重生后的希望。犹如黑暗的角落中,终于照射进了一缕阳光,那是生的希望,继续活下去的唯一依靠。
“魂世虽早已被从外面封印,但以你的能力,那些封印拦不住你。你在人世间的故乡玄阴谷,便有一处是进入那魂世的入口。清琼宫,这便是圣莲当初暂住在玄阴谷时,为何会偏偏选了这里做住处的原因。”
唯心的身体激烈的颤抖着,“他”看着燃灯佛祖那双慈悲的眼眸,看着佛祖望着“他”露出的微微笑容,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刚刚几乎被疼痛撕裂的灵魂,现在就在燃灯佛祖包容慈爱的一笑间,仿佛被灵泉之水缓缓滋润,全身都是说不出的舒畅与力量。
“他”突然有些明白了恩人那时候那句话的意思——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重逢的可能,只有活着,“他”与恩人,才有再次相见的希望!
直起身子,重新跪地,唯心朝着燃灯佛祖再次叩首。
“咚、咚、咚”的重重三声响声中,没有了悲伤的乞求,没有了痛苦的哀愁。只剩下从心底散发出的感激,更加坚定的执着,与生的希望,和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站起身子,唯心转头看向正望向自己的二郎神,微微勾起嘴角,沙哑着声音说了两个字。
“谢谢!”
二郎神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双眼中是祝福与包容。
唯心深吸一口气,视线一一掠过众天神,深深躬身一礼,然后转身飞进了层层云雾中,下界而去。
南天门外,众天神看着那道身影消失不见的方向,都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随后集体转过身,在燃灯佛祖颔首道别的微笑中,恭敬的垂首躬身。
“恭送燃灯佛祖!”
直到再也感受不到燃灯佛祖的气息了,众天神才直起身,互相对视一眼,各自无奈的摇头叹息。
“唉,圣莲与这个唯心的缘分,真不知是对是错啊。”
“罢罢罢,咱们能帮的都帮了,以后就看这唯心自己的造化了。”
“也不知圣莲这丫头第三世都会经历些什么,希望这唯心能等到才好。”
“是啊……”
二郎神听着身边的天神们的谈论声,又转头看了看南天门外唯心消失的方向,微微摇了摇头。
“说起来……”就在二郎神准备抬脚离开时,身边突然传来了太白星君的声音。
“那唯心身上修炼的功法,我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那套功法,似乎是当年圣莲丫头为了黑骷髅而搜集的众多功法中的一部吧?我记得那似乎还是丫头她从地藏菩萨那里讨去的?”
二郎神一怔,他转头看向身边用右手抚着长长白胡须的太白金星,却正对上那一双带笑的睿智慈祥双眸。
“依那黑骷髅的性子,能等到圣莲丫头第三世才出现,已是很了不得了。呵呵,若是丫头她入地府轮回时没被护着,只怕它早就出手把丫头抢到地狱去了吧?唉,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也终究还是解不开当初那个的心结啊。唉,缘也,孽也,谁又说得准是谁对谁错,只剩当年能忆啊……”
二郎神看着那说到最后便抚着胡须慢慢走远的身影,嘴巴几次张了又张,最终却还是化成了一声叹息。
再次望了望南天门外,二郎神轻摇了摇头,低叹着走远。
“剪不断,理还乱啊……”
唯心唯心(九)
玄阴谷,议事堂里,唯心微垂着头坐在地上,静静地等待着王者阴魂爷爷最后的决定。在“他”的对面,坐着那几位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前辈。
从“他”开始讲述自己和恩人这一起生活的四十年开始,一直到说到“他”自上界归来,发出惊呼和感叹的,都只有那些前辈。王者阴魂爷爷自始至终的沉默,让“他”忐忑中渐渐浮出了苦涩。
爷爷“他”——终究,还是不能原谅自己这个不肖后辈吧。
“你决定好了?”
王者阴魂爷爷的声音,一如四十多年前的沉稳。
“他”抬起头,对上爷爷那看过来的带着压迫的锐利视线,苦涩渐重,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是,我要去魂世。”
“不后悔?”
王者阴魂爷爷身上的气势更强,视线寒锐如刀。唯心呼吸一窒,最后的一丝期盼心情,也被漫天的苦涩冲毁。
“至、死、不、悔!”
咬着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自己的坚决。回视着王者阴魂爷爷的双眼,毫不闪躲,里面满满的全是执着与坚定。
王者阴魂爷爷看着“他”那满脸的坚决,慢慢地垂下了眼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再抬眼,那双沧桑的眸子里,已经没有了寒锐,只剩慈祥。
“那就照自己的决定去做吧,累了,就回来,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爷爷!”
唯心的声音哽咽,眼眶中涌上的湿润,模糊了眼前这个沧桑却又坚硬的身影。“他”张了张嘴,却是声音哽住,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王者阴魂爷爷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顶,脸上是满满慈祥的笑容。
“傻孩子啊……”
唯心低头,努力眨去眼中的湿润。那头顶上的手掌,虽然终生都是这般的冰凉,但却让“他”破碎的心,感觉到了一丝温暖。就像是寒冷冬日里点燃的篝火,即使温暖不了阴魂冰冷的身子,却驱散了那冰冷身子周围的寒气。
对面,几位前辈相视一笑,看着唯心的视线中,尽是包容与慈爱。
议事堂门口,负手而立的王者阴魂爷爷,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叫大家都准备好,一旦魂世那边答应了,咱们就集体搬过去。虽然帮不上这孩子什么忙,但至少,咱们这些后盾,也要能在‘他’累的时候照顾照顾他。”
“是。”
几位前辈垂首领命。
出门前,“他”们最后看一眼这个早已满是沧桑,却依然背脊挺直,静立时犹如标枪的王者阴魂,对视一眼,脸上皆是担忧与欣慰。
担忧这位老者,又会因为这件事而想起往事消沉一些日子;欣慰“他”的命令,正是玄阴谷内所有夜魂、阴魂的心愿。
抬头望向那片阴沉的天空,已然沧桑的王者,眼中有苦涩,有怀念,有迷茫。
当年,如果“他”也能如唯心这孩子一般坚决,不要去顾虑那么多,是否,现在的“他”,就该是守在那人的身边,而不是,在这永远见不到阳光的玄阴谷?
那个活泼如阳光的女子,那双纯净清澈的眸子,那抹甜美柔和的笑容,那一声,如银铃般带着满满欢喜笑意的呼唤……
“魂,魂,你比约定见面的时间早了半个时辰喔!”
“魂,魂,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吗?就算我以后老了,你也还会像现在这般来看我吗?”
“魂,魂,爹爹给我定亲了,怎么办?!”
“魂,魂,这凤冠霞帔,我现在就穿给你看好不好?我的盖头,我……想让你第一个来掀……魂……魂,我该怎么办?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人类?为什么我不是阴魂?为什么!!为什么……呜呜呜……”
“魂,魂,这个名字,只让我来叫好么?我给儿子起名了,念儿、念儿,你可知道我念的是谁?”
“魂,魂,若有……来世,你……定要……来……寻我,我……定要……作你的……妻……魂……魂……”
“魂……魂……我恨……我……真的……好恨……魂……为什么……为……什么……”
那天,白发苍苍,容颜已老的她,躺在那张名贵的红木床上,看着“他”那张年轻依旧的脸,死死地握着“他”的手,泪流满面,含恨而终。
那天,“他”跪在地上,苦苦地哀求着黑无常不要带走她的魂魄,却只因为黑无常的一段话,而心如死灰。
“人类的魂魄哪里能承受得了阴魂之气,你留下她是想害得她魂飞魄散吗?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她哪里还记得今生之情?命运轮回,皆是定数,哪是你我所能篡改的?今生之情今生痛,到了来世,她自有她的好姻缘,你能忍心让她因你而继续受这情爱之苦?世世轮回,千百年下来,你确定你能承受得了次次被她遗忘,次次教她相爱,又次次不能与她相守,看她在红尘中挣扎的苦果?你是阴魂,可活几千年,但她却只是一缕人类魂魄。即使今生有缘,但过了今生便是空了。来世她有她的命运,你真的要不顾那可能害惨她的后果,硬是插上一手?”
那天,“他”放开了黑无常的锁链,眼睁睁地看着黑无常带走了她的魂魄。从此,“他”的世界里没有了阳光,只剩下黑暗。
“他”承担不起自己也许会害得她来世生不如死的后果;“他”承担不起再次与她相爱,却不能相守,只能再次看着她披上大红的嫁衣,嫁作他人妇的后果。
“他”承担不起她也许有一天突如其来的悔恨,承担不起她痛苦的泪水,承担不起她最后看着“他”依旧年轻的容貌,苍老着容颜,满腔余恨的逝去……
“他”,承担不起!
所以,不如放手,让她从此自由,再也不会因为“他”这个阴魂,而痛苦一生……
沧桑的王者缓缓闭起眼,却依然止不住那血红的泪水流了下来。
阴魂不能流泪,因为“他”们的泪水便是“他”们的血,那血泪,只会为“他”们的爱人而流淌。
只有爱人……
唯心唯心(十)
魂世,魂祖的书房内,唯心坐在那张檀木椅上,静静地看着对面的那位一身儒雅宽袖白袍的魂祖。
黑色的发丝如瀑,清雅的面容如月,笑意如清风,气质如清泉,双眼好似澈底的清涧。
跟恩人有三分相似的气质,让“他”因为初见魂祖而略略有些激荡的心情,瞬间下沉,再也激不起丝毫波澜。
魂祖看着“他”那双暗黑的眸子,看着那里面波澜不兴的死寂与坚决,心中低低一叹,竟是有几分相惜之意涌上心间。
“可否告诉我你执意如此做的原因?”
唯心看了看那双清澈柔和的黑眸,垂下眼睑,沉静得几乎毫无生气的声音,开始在书房内缓缓响起。
每一次的回忆,都犹如再经历一遍重生与死亡。那刻骨的幸福与痛苦,两个极端,几乎就要把灵魂撕裂成两半,生不如死,却必须继续好好地活着。
许久之后,魂祖看着那双随着讲述,已是毫无生气的死寂暗黑眸子,心中涌上对这个孩子的怜惜。但在这怜惜后紧接着而来的,却是对自己与其相似的经历的悲伤苦涩。
闭了闭眼,收敛起心中的那股悲伤,魂祖看向对面那一身死气沉沉的唯心,心中一动,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
嘴角微微扬起,魂祖柔和地笑了。
“孩子,你可愿意听我一个提议?”
劝慰、恳求,拒绝、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