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张廷玉要求皇帝下保证书,明显是信不过皇帝。这是皇帝生气的最主要原因:“夫张廷玉之罪,固在于不亲至谢恩,尤在于面请配享。”
三、张廷玉急于求归,是对新皇帝没有感情,“恝然置君臣大义于不问”。张廷玉之请求退休,在没有龙钟之前。可见他视自己的进退出处比朝政重要,对皇帝不够忠诚。在为官一世,“赀产足赡身家”的情况下,以“容默保位为得计”。
四、张廷玉头一天不能亲来谢恩,第二天却早早跑来,“此必军机处泄露消息之故”。由此他想到汪由敦是张廷玉举荐来代替自己任大学士之位的,汪因此加以回报,这是明显的结党营私行为。他说,张临走前在皇帝身边安插亲信,“留星替月”,实在阴险。
这道谕旨彻底撕破了乾隆对张廷玉“优容”的面纱,露出了隐藏多时的獠牙。张廷玉被吓得六神无主,在回奏的折子中极尽自责地说:“臣福薄神迷,事皆错谬,致干严谴,请交部严加议处。”
按照皇帝所列四条大罪,不但张氏被罢官丢爵在所难免,身系牢狱加以穷追也未可知。一旦兴起大狱,则牵连张党众人,完全有可能掀起一场席卷天下的政治风潮。不过皇帝不想在此时搞一个全国性运动。
接到张廷玉言辞卑切的回奏,怒气有所发泄之后,他又发布上谕说,自己一直努力包容张廷玉,这次严旨斥责张廷玉,主要为打击结党之习,并不是真要打倒他个人:(张廷玉与军机大臣通消息之事)如果严讯,一定水落石出。但朕即位以来,一直包容张廷玉至此,何必因此兴起大狱。但是此事不可不辩明,为何?因这关系到植党营私的大问题……朕是何如主而能容大臣们如此植党树私?此等伎俩竟然敢在我面前摆弄?张氏马上就要退休,我再包容他一次也不难,但是我不把这件事讲明白,他不但不知我保全他的深恩,还一定以为我中了他的计谋……如今张廷玉既然已经认错,我念他毕竟是三朝老臣,不想加以大罪。
不过,既然撕破了脸皮,皇帝索性把十几年来对张廷玉忍住没说的话都说了出来,他直截了当地指出,张廷玉实不当配享太庙:“试思太庙配享,皆佐命元勋,张廷玉有何功绩勋猷而与之比肩乎?”……张廷玉所长不过是勤快谨慎,当了一个好秘书。鄂尔泰尚有平定苗疆之功,张廷玉实在没有什么能拿出手的记录。
把张廷玉弄得灰头土脸、名誉丧尽之后,皇帝笔锋一转,又说,虽然张廷玉不配配享,但是他做皇帝,向来仁至义尽,只许别人对不住自己,自己决不会对不住别人,所以并不剥夺张氏配享之资格,因为配享是先皇所赐。但伯爵是自己所赐的,张廷玉对自己既然没有感情,何必要给他,因此要削去张的伯爵,以示惩罚。“朕不云乎:张廷玉忍于负朕,朕不忍负张廷玉。朕之许张廷玉予告,原系优老特恩,明纶甫降,朕不食言。其大学士由皇考时简用,至今二十余载,朕亦不忍加之削夺。配享,恭奉皇考遗诏,朕终不忍罢斥。至于伯爵,则朕所特加,今彼既不知朕,而朕仍令带归田里,且将来或又贪得无厌,以致求予其子者皆所必有,朕亦何能曲从至是。著削去伯爵,以大学士原衔休致,身后仍准配享太庙。”
这篇奇文,把对父亲遗命和张氏的不屑表达尽致,却又理直气壮,回旋往复,三复其说,尽逞辩才。
张廷玉一生的脸面,付之东流。辛苦一生,希望的是平安收场,没想到最终却弄得这样尴尬难堪。志灰神丧,心惊胆战之余,他只想赶快回乡,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乾隆十五年(1750年)春天,他便遵乾隆“明春回乡”之旨,收拾打点京城的一切,应该送人的送人,应该变卖的变卖,准备早早登上返乡之程。
不料越着急,事情越有意外。乾隆十五年三月,就在张廷玉已经写好了给皇帝的奏折马上要起程之时,遇到了皇长子永璜去世。
张廷玉曾经做过永璜的师傅,有师生之谊,因此必须参加丧礼。在一次又一次行礼如仪之后,好容易熬过了初祭,丧礼算是告了一个段落。张廷玉于是向皇帝上奏,要马上起程。
不料这道奏折又一次令皇帝勃然大怒。乾隆对这个长子很重视,长子之丧令皇帝十分伤心。皇帝心情不好,就要拿大臣出气。张廷玉很清楚乾隆的这个脾气。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这一次是自己撞在了枪口上。心情失常的皇帝说,皇长子才过初祭,丧服未除,张廷玉就要南还,可见其人内心并不悲痛,也可见对皇室并不忠诚。
乾隆又一次降下谕旨,旧事重提,认为毫无忠心的张廷玉不够配享资格。皇帝说,张廷玉在雍正年间,不过是一个称职的秘书;在乾隆年间,也不过是旅进旅退,毫无建白,毫无赞襄。朕之对他一再姑容,不过是因为他资格老,所以把他像父亲传下来的“鼎彝古器”那样摆在朝堂之上,做做样子而已。
在这篇谕旨之后,乾隆还把历代配享之臣开了个名单,送给张廷玉阅看,并让他明白回奏,自己配不配得上配享之荣?这个配享的资格自己还想不想要?
皇帝忽晴忽雨,忽左忽右,将八十岁的老臣玩弄于股掌之上,使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饱尝羞辱的张廷玉只好回奏说:
臣老耄神昏,不自度量,于太庙配享大典,妄行陈奏。皇上详加训示,如梦方觉,惶惧难安。复蒙示配享诸臣名单,臣捧诵再三,惭悚无地。念臣既无开疆汗马之力,又无经国赞襄之益,纵身后忝邀俎豆,死而有知,益当增愧。况臣年衰识瞀,衍咎日滋。世宗宪皇帝在天之灵,鉴臣如此负恩,必加严谴,岂容更侍庙廷?
敢恳明示廷臣,罢臣配享,并治臣罪,庶大典不致滥邀,臣亦得安愚分。
事件的结果当然一目了然:廷臣集议,大家一致认为张廷玉不应配享。于是张廷玉被皇帝明令取消配享资格,灰溜溜回到了老家。为了配享,张廷玉奋斗了一生,没想到最后还是栽在了这个上面。
回到老家的张廷玉心神俱疲。从动了退休的念头开始,张廷玉就不断设想自己“衣锦还乡”的时刻。没想到,想象中风光的“衣锦还乡”到头来竟然变成了这样尴尬的场面。地方大员为了避嫌,无一人出面迎接,只有一位侄子率几位家人,把他接进了老屋。
少小离家老大回,再度踏上故乡的土地,他却只有挥不去的羞愧。辛苦工作了一辈子,最终却丢了伯爵和配享两项荣誉。他深闭家门,很少见客。在家中整整休息了一个月,才有心情扶了支竹杖,外出踏访。好在故乡的水土是对走到生命末路的老年人最好的安慰。几个月过去,他的精神渐渐恢复,心情也日见开朗起来。
然而,噩运却并不甘心到此为止。张廷玉精神刚刚好转,朝廷中又出了一件祸事:他的亲家四川学政朱荃,在母亲去世后,为了挣点“考试补贴”,居然隐瞒母丧消息,“匿丧赶考”,为御史储麟趾所参。
这件事发生得真不是时候。皇帝又一次想起了张廷玉,因为朱荃在仕途上起步,就是因为受了张廷玉的举荐,何况张后来又和他做了儿女亲家。这样一个品行卑污之人居然受了张的举荐,可见张廷玉并不像他自己所说那样“清白”,乾隆十四年间,张氏难保不曾在别的事上欺骗过他。在处理了朱荃后,乾隆又发布谕旨,说张廷玉举荐此人,并与之结亲,是在乾隆年间,“在雍正年间,伊必不敢如此”。张氏平日谨慎,深通远祸之道,在雍正年间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而在乾隆年间,竟敢漫无忌惮至于如此,这不是明摆着是藐视朕躬吗?他命张廷玉老实交代,与这样的卑污小人“公然与为姻亲,是诚何心”?
连与人结为儿女亲家都成了罪过,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皇帝对张廷玉的嫌怨之情,溢于言表。
绝不容眼里掺一点沙子的皇帝决定,收回以往三代皇帝对张廷玉的一切赏赐,以示惩罚:
张廷玉深负三朝眷注之恩……岂容其冒叨宠赍。所有历来承受恩赐御笔、书籍,及寻常赍赏物件,俱着追缴。
皇帝派出自己信任的内务府大臣德保,去执行这个任务。在派出之际,特意把他召入宫内,秘密叮嘱了一番。
乾隆十五年(1750年)八月,钦差大臣德保来到了张家。张廷玉率领全家,跪在门口迎接。他早早遵旨,把三朝皇帝赏赐给他的字画、珠宝、衣服器物收拾到一起,准备交给德保。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德保不但带了十多名随从,还从知府那里,借来了200名兵丁。这200名军人事先显然准备充分,进了张家,不由分说,以查找是否还有遗漏的赏赐物为名,开箱砸锁,挖地三尺,居然抄了张廷玉的家。
好在张廷玉持身之谨并非虚言。抄家过程证明张廷玉持身清正,并无太多财产。
不过,德保却带走了抄家过程中翻出来的所有带文字的东西:书籍、文章、信件乃至便条。
原来,派德保出京之前,皇帝秘密嘱咐,到了张家,一定要借查找皇帝赏赐字画之名,严格检查张廷玉的私人文件及藏书,看看其中有没有对乾隆的怨望之词。
在细细审查了之后,德保一无所获,他对这位张阁老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作为一个文臣,谁也保不住会用文字发泄发泄心情,在书信日记中品评品评人物,说几句牢骚话。特别是那些参与过中枢政务的大臣,回家之后,都爱写写回忆录,记录点高层政治的秘密。但是张廷玉却没有这样做。在他的数百封私人书信中,没有一字涉及政治。张廷玉确实编了一本年谱,记载了自己政治生涯中的大事。不过,这本年谱中,他只是详细记载了三朝皇帝对他的“恩遇”“赏赐”,虽然细到哪一天皇帝说过哪句赞赏他的话,哪一天赏了他什么食物,却没有一字对朝政的品评,也没有一字涉及政治机密。德保虽然素知张廷玉以谨慎闻名,不过他没有想到,张氏会谨慎到如此程度,这位三朝老臣真是成了精了。要知道,这次抄家,如果稍有把柄被抓住,张氏就必然要身首异处。
由收缴赏赐之物变成了抄家,这一举动引得举国惊疑。毫无收获的皇帝也觉得这事做得没有什么意思,后来不得不下了道谕旨,说是德保弄错了皇帝的旨意,他并没有命人抄家。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抄家是何等大事,德保不弄清楚,怎么敢贸然行事?就算德保是真的糊涂弄错了,乾隆必加严谴,何能不追究责任?事实明摆着,就是皇帝想置张廷玉于死地。
虽然逃过了一死,但既经抄家,张廷玉名誉也就彻底扫地。皇帝命张廷玉交代与朱荃这样的卑污小人“公然与为姻亲,是诚何心”?除了服罪,他更复何说?于是他上奏皇帝说:“臣负罪滋深,天褫其魄,行事颠倒。自与朱荃结亲以至今日,如在梦昧之中,并无知觉。今伏读上谕,如梦方醒,恐惧惊惶,愧悔欲死,复有何言?乞将臣严加治罪。”
皇帝把张廷玉的奏折交给大臣们公议。大臣们一致认为,张廷玉犯了如此严重的错误,自然应该“革去职衔,交刑部定议,以为负恩玩法者戒”!
皇帝毕竟是“宽仁之主”,发布上谕,宽免张廷玉的“罪过”,但免不了借题发挥,对张廷玉又痛斥一顿:张廷玉身负三朝重恩,遭遇之盛,罕有伦比,而且得到了配享太庙之荣誉,应该何如感激报效。即使年纪衰惫,也应该依恋阙廷,鞠躬尽瘁,不忍言去。不料他平时则容默保位,及其年老,不能再营私,就一再要求归荣乡里。对于君臣大义,并不在心上。以如此存心,不惟得罪于朕,并得罪于皇考。所以天地鬼神,显夺其魄,让他一生的居心行事,至此尽行败露。张廷玉罪过实属重大,即使罢了他的官爵,加以严谴,也不为过。至于他党援门生,及与吕留良案内之朱荃联为儿女姻亲之罪,在他反倒是小过了。不过既经罚款,并且令人追缴了赏赐给他的诸物件,已足以表示惩罚。如果如大臣们所议,将他革职治罪,我并不同意。在张廷玉忍于负朕,自所应得,而朕心仍有所不忍,着从宽免其革职治罪,以示朕始终矜宥之意。
经过这场问罪,张党完全被击垮。张廷玉名誉丧尽,门生故吏各寻出路,如树倒猢狲散,连吴士功这样的死党也去投奔了史贻直。乾隆打击朋党,终于以全胜结局。
修炼了一辈子臣术,最后还是一败涂地。经此打击,张廷玉彻底灰心丧魄。他日日兀坐家中,终日不发一语。乾隆二十年(1755年),在家中苟活了五年,张廷玉终于死了。
消息传来,乾隆也感到一丝悲痛。毕竟他们君臣相处了十四年,回想起张廷玉一生的所作所为,他感觉自己对张廷玉确实苛刻了点。毕竟,张廷玉为大清辛辛苦苦工作了近五十年。皇帝做出眷念老臣之姿态,宣布宽恕张廷玉的一切过失,仍然命他配享太庙。恤典如常,谥文和。太庙那块冷猪肉,皇帝恶作剧般反复折磨多次后,终于又摆到了张廷玉的嘴边。只不知张廷玉是否死后有知。
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皇帝写了一系列怀旧诗,怀念自己驾下的五位大学士。其中关于张廷玉的一首诗曰:
风度如九龄,禄位兼韦平,
承家有厚德,际主为名卿。
不茹还不吐,既哲亦既明,
述旨信无二,万言顷刻成。
缮皇祖实录,记注能尽诚,
以此蒙恩眷,顾命配享行。
及予之莅政,倚任原非轻,
时时有赞襄,休哉国之桢。
悬车回故里,乞言定后荣,
斯乃不信吾,此念讵宜萌。
臧武仲以防,要君圣所评,
薄惩理固当,以示臣道贞。
后原与配食,遗训敢或更,
求享彼过昭,仍享吾意精。
斯人而有知,犹应感九京。
在诗注中解释最后两句时,乾隆说,张廷玉虽有过,余仍不加重谴,仍准以大学士衔休致。及其既卒,仍令配享太庙。余于廷玉曲示保全,使彼泉下有知,当如何衔感乎?
翻译成白话文就是:张廷玉虽然犯了错误,我仍然没有严厉惩处,仍然准许他以大学士的官衔退休。及至他去世,我仍然令他配享了太庙。我对张廷玉如此优容保全,如果他地下有知,不知道会怎么感激涕零?
第五章 盛世之巅
一 “以民为本”
除了驱敌拓土之外,平定新疆战争的另一个意义是它的标志性。它标志着乾隆盛世达到了“全盛”,也就是基本完美无缺的阶段。中国历史上这最后一个盛世,人们通常称为“康乾盛世”。事实上,康熙和雍正的统治还称不上完美。直到乾隆新疆战争之后,清王朝在各个方面全面实现了对历史的超越,进入无可挑剔的“全盛”。
虽然对官员严酷苛刻,但乾隆对平民百姓却十分仁慈。这一点与朱元璋非常相似。
乾隆的天性中,有继承自母亲的善良。小时候宫中小动物死亡,他经常会泪流不止。雍正在遗诏中称乾隆“秉性仁慈”,并非虚誉。雍正甚至因此一度担心乾隆是否过于仁柔,以至于不能胜任皇帝这个职务。
从小接受的帝王教育,把“重农”“悯农”思想牢牢地刻进了乾隆的脑海里。虽然生长于深宫之中,他却对农民生计之艰辛有颇多了解。学生时代,他写过许多首以“爱民”为主题的诗歌。严冬之夜,他倚坐在紫禁城暖阁的炉火边,听着窗外北风呼啸,蓦然想起城外茅屋里的穷人会怎么熬过这个寒夜:“地炉燃炭暖气徐,俯仰丈室惭温饱。此时缅想饥寒人,茅屋唏嘘愁未了。”
随父亲外出谒陵打猎时,他看到农民正在地里秋收,挥汗如雨,遂写下了这样的诗句:“吾闻四民中,惟农苦莫若。有年谷价低,歉年委沟壑。即今丰稔收,租重主人索。益信为政者,仁民最先著。”
这些诗歌中的拳拳之意,较以写悯农诗著名的李绅等并不多让。虽然在学生期间形成的许多政治理念,在后来漫长的政治实践中被大幅修正,但悯农重农思想,却始终如一。直到乾隆五十三(1788年)年,年逾古稀的皇帝还亲笔临摹了南宋画家李迪的《鸡雏待饲图》,然后命刻印多份,发给各地官员,让他们“勿忘小民嗷嗷待哺之情”。
因为对民生的关切,所以乾隆对水旱灾荒特别关注。各地的天气和收成时时牵系着乾隆的心。史料表明,乾隆一生多次因为灾情而流泪。
有一年,安徽太湖县受灾,灾民在野外掘野菜时掘得一种“黑米”,数量甚大,掺在其他粮食中,可以用来充饥。乾隆得知后,命地方官把这种“黑米”呈上一些,自己亲口尝试后,不禁潸然泪下:
挖蕨聊糊口,得米出不意。
……
并呈其米样,煮食亲尝试。
嗟我民食兹,我食先坠泪。
……
邮寄诸皇子,令皆知此味。
他把这些“黑米”分别寄给几位皇子,让他们了解民间疾苦。
乾隆多次说,救灾是“国家第一要务”,“赈恤一事,乃地方大吏第一要务”,告诫地方官员“第一应戒讳灾之念”。他当政几十年间,始终坚持这样的原则:“向来督抚中失察挂误处分,朕常加宽免。或有讳灾之事,朕必重治其罪。”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乾隆元年(1736年),他即位不久就因隐匿灾情不报,而罢了甘肃巡抚许容的官。乾隆七年(1742年),两江总督那苏图也因汇报灾情不实而受到皇帝的严厉申饬。
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山东德州发生大水。大雨一连下了七昼夜,德州居民扶老携幼,纷纷攀登城楼,在城墙上生活多日。由于城中乏粮,百姓饥困,哭声震天。
其时德州城中的最高官员山东督粮道颜希深出差到省城办事,城中没有主事之人。虽然官仓中有粮,也无人敢决定放赈。颜希深七十多岁的老母何太夫人在官署中听到饥民的啼哭之声,询问署中人员为什么不放粮。署员说,放粮乃是国家大政,必须等颜道员回来后奏请上级批准才行。否则擅动仓谷,处罚极严。不但要丢官,还需要补赔。
何老太太闻听,勃然大怒,说:“此何时也!犹拘泥于常法乎?况德州距离省城甚远,如果等我儿子回来,再经详奏核复,那么数十万灾民都将成饿殍矣!你们无须忧虑,马上开仓放赈,以解倒悬。如果将来朝廷怪罪下来,一切由我儿子承担。如果要赔偿,我愿尽吾家所有,查封以抵偿。”
在老太太的力争下,仓库管理人员终于打开了粮仓,数十万饥民得以全活。
消息传到省府,山东巡抚非常震惊。他们以擅动仓谷,蔑视国家体制,加以举报。皇帝得知此事愤然批道:“有这样的贤良母亲和好官,为国为民,权宜通变,巡抚不但不举荐,还要弹劾,怎么能鼓励那些为国考虑者!”皇帝降旨,已动用的仓谷,准许作为正项开销,无须赔补,并且特别赐给颜母三品封诰。从此,皇帝对颜希深母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颜氏也因此仕途通畅,一路飞黄腾达,很快高升到督抚之高位。(谢骥《论“颜氏文化”的三大亮点》)
正如同对颜氏母子的特殊处理一样,凡事斤斤计较、察察为明的皇帝,独独对赈灾中的跑冒滴漏“难得糊涂”。发生灾害时,他宁肯地方官报得严重一点、夸张一点,因而发生冒赈、滥赈之弊也不追究。他最怕的就是他们赈灾不力,因此他多次说“办赈理宜宁滥勿遗”。对于那些舍不得花钱救灾的地方官,乾隆深恶痛绝。乾隆十七年(1752年),山西部分地区受灾,巡抚阿思哈舍不得动用国库银两,就劝富户出钱救灾。皇帝十分生气,说:“此奏实在卑鄙错谬之至,朕实骇闻。”不久就罢了他的官。
考察乾隆历年救灾,确实是认真从事,不惜巨款。乾隆七年(1742年)皖北大水,灾民达二百二十万。乾隆特批当时国家全年财政收入的十分之一,即白银二百九十万两、粮食二百二十万石救济。乾隆十八年(1753年)左右,户部把乾隆即位以来用于救灾的钱和前两任皇帝做了对比。报告说:“雍正十三年之间,江南赈灾款项,共用了一百四十三万两,已经很多。而乾隆元年到十八年,就已经用了二千四百八十余万,粮食也是二千多万石。”负责漕运的官员也提醒皇帝:“康熙年间共截过漕粮二百四十万石用来救灾,雍正年间也不过二百九十万石。可是乾隆元年到二十年,就已经高达一千三百二十多万石。”事事号称法祖的乾隆看到这个数字也很吃惊,说:“朕遇到偏灾,即有人饥己饥人溺己溺之怀,不能自已。也想不到竟然动用了这么多漕粮。”(《清高宗实录》)吃惊虽然吃惊,但是慷慨仍然慷慨。乾隆五十年(1785年)的全国性灾荒,乾隆手忙脚乱,昼夜不息,批示各地,或令截留漕料,或令开放谷仓,或令发给银两,或令减价平粜,或令兴工代赈。皇帝说:“朕廑念民依,如伤在报。”这一年用来赈灾的银两,高达一千四百万,占国家全年财政总收入的三分之一还多。
虽然乾隆年间的救灾也无法避免人治社会中常见的侵吞干没,层层盘剥,但是纵向比较中国历史,仍然可以肯定地说,乾隆是传统社会中采取救灾措施最为得力的统治者。
清代皇帝一直以明朝为他们的前车之鉴,而明王朝给他们的最大教训是“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谁都知道,清朝得以入关,是捡了个大便宜,明王朝实际上是被饥饿的农民颠覆的。而颠覆的直接原因,就是对农民剥削过重。万历年间加派三饷,每年从农民身上多搜刮一千多万两白银,剜肉补疮,动摇了大明帝国的根基。所以,清代皇帝经常讲,明不是亡于崇祯,而是亡于万历。
熟读历史的乾隆知道,饥饿的农民是国家最危险的敌人,而温饱了的农民则是皇权最坚定的支持者。为了江山万代,乾隆必须减轻对农民的剥削,使绝大多数老百姓有饭吃。这是国家政治的重中之重。
统治者的自我克制,在乾隆身上表现得比较明显。乾隆一朝鼓励农民开垦荒地不遗余力,但是出发点却仅仅是为了百姓生计,而不是为国家增加税收。乾隆皇帝在即位之初,就在《大清律例》中增加了新的一条:“各省官员不得再重新丈量农民土地,也不得强令农民向官府汇报自己开垦的荒地。”这其实就是宣布,农民新开垦出来的土地,永远不用给国家交税。乾隆年间,由于皇帝鼓励垦荒,全国耕地已经超过了十亿亩。但是乾隆年间的国家税收,始终只按七亿多亩征收。诚如乾隆所言:“民为邦本,庶富相因,但令小民于正供之外,留一分盈余,即多一分蓄积,所谓‘藏富于民’,‘百姓足,君孰与不足’者,此也。”
乾隆登上皇位后所做的第一个重大决定,就是决定在全国范围内免除拖欠多年的农业税。在即位诏书中,乾隆宣布,凡是拖欠了十年以上,也就是雍正三年以前所欠的农业税全部免交。仅仅过了20天,皇帝再次颁旨,宣布去年以前,即雍正十二年以前所有未交的农业税,一律免除。大清帝国的子民们,特别是众多贫困人口,是摆脱了多年沉重的欠税负担进入乾隆时代的。这在以农业税为主要财政收入的传统社会,是一个影响非常巨大的决定。
在此后漫长的60多年统治中,乾隆帝多次部分或者全部免除农民的农业税,从而使自己成为中国历史上减免农民税款最多的皇帝。他在乾隆十一年(1746年)、三十五年(1770年)、四十二年(1777年)、五十五年(1790年),以及嘉庆元年(1796年),先后五次,普免全国钱粮,共少收农民白银1.4亿两,粮食1200万石。这白花花的银子和沉甸甸的粮食,原本都是他爱新觉罗家的法定收入,是可以归他任意支配的。如此手笔,不可谓不阔绰。据《清代国家与社会》一书提供的数字,乾隆一朝所减免的农业税总数为2.0275亿两白银,是中国历朝之冠。如果粗略地以一两白银折人民币200元计算,可合今天币值405亿元人民币。如果说这个数字仍不够直观,那么我们再用另一个数字来表述一下:乾隆减免的农业税占乾隆朝财政总收入的7.57%。而我国于2005年宣布免除全部农业税,其占全国税收收入的比例不过是1.7%。
乾隆深深懂得贫富差距过大是社会动乱的源头,所以他采取了许多照顾最底层民众的措施。雍正十三年(1735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继位为君三月余的弘历,下达了“劝减佃租”的谕旨。他在谕中讲道:“我减免农业税,地主所得到的好处居多,那些无业的贫民,租种别人土地,终岁勤劳,但是却得不到我的恩泽,还是要按原来的比例交纳地租。这无疑不合适。如果这些受朕恩惠的地主,把所受的恩惠让一半给佃户,那就最好了。”
因此,乾隆一朝经常命令各地官员劝谕地主减轻田租,对那些让租者,加以鼓励。他认为,这样才能构建一个和谐的盛世。“朕视天下业户、佃户,皆吾赤子,恩欲其均也。业户沾朕之恩,使佃户又得拜业户之惠,则君民一心,彼此体恤,以人和感召天和,行见风雨以时,屡丰可庆矣。”
除了免税救灾、鼓励垦荒等措施之外,乾隆皇帝在兴修水利工程,推广红薯、玉米等高产作物,鼓励人口流动方面都采取了卓有成效的措施,每项工作的成果都超越中国历史上其他帝王。
有人说,乾隆年间的人口增长并不是中国出现的个别现象,而是全世界的共同规律。整个18世纪,全世界的人口从6.41亿增长到了9.19亿,增幅高达43%,这在人类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这种现象的出现,主要是得力于红薯、玉米这两种“18世纪的食物革命”。
确实,红薯、玉米是推动乾隆“全盛”的两支有力的助推火箭。乾隆皇帝在这两种作物的推广中起了巨大的作用。他在北方大力推广红薯种植,并鼓励人们研究红薯种植法。最先到山东、河南推广甘薯种植技术的福建监生陈世元,得到皇帝恩赏的国子监学正之追封。而地方官陆耀因为编写《甘薯录》而被晋升为湖南巡抚。在皇帝的劝谕下,川、楚、陕、皖、桂等省“延山漫谷,皆种玉米”。经乾隆一朝的倡导,红薯、玉米已经成为中国贫苦农民的基本口粮。
当然,我们不能说乾隆全盛主要是这两种植物的功劳。在乾隆60年的统治生涯中,中国的人口增长了一倍,确切地说,增长了108%,比世界水平高出了65个百分点。18世纪初,中国人口占世界人口比重为23.4%,到这个世纪末则达到了34.06%。除了食物革命,另一功劳归于水利,由于乾隆年间特别是中前期政治纪律清明,国家执政能力强大,黄、淮、永定河、浙江海塘都得到了空前有效的治理,各省主要河道也都得到了疏浚,在保障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发展农业生产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
乾隆朝农业发展的标志性成绩是全国粮食产量的增加。据吴宾《论中国古代粮食安全问题及其影响因素》一文,中国历代口粮总量发展呈总的上升趋势。其中秦汉为417亿斤,唐代为626亿斤,宋代为835亿斤,明代为1392亿斤。而到清乾隆晚期,一跃而达2088亿斤,并达到历史最高水平。正是农业的成绩,使乾隆朝的人口发生爆炸,支撑各项社会经济发展指标达到中国历史的极峰。
在清代以前,中国人口多数时间在数千万左右,只有少数几个历史时段突破过一亿。经过康熙、雍正两个承平时代,中国人口已经恢复到历史最高水平。乾隆六年(1741年),乾隆进行的第一次全国规模的人口普查结果是共有人口14341万,由于经济繁荣,农业发展,到乾隆六十年(1795年),人口增至29696万,50年里翻了一番。
二 “盛世”的武功(1)
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十月二十三日上午,一匹高大消瘦的驿马穿过西便门,风驰电掣般直奔大清门。
驿马送来的是万里之外定边右副将军富德的捷报。他向皇帝汇报说,天山南北所有叛乱都已经彻底平定。这片不驯服的土地经过连续四次大军践踏,终于服服帖帖,不再心存异志。
这场胜利,是从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开始,三代皇帝七十多年努力的一个漂亮结局。天山南北以及巴尔喀什湖一带从此尽入大清版图,被称为新疆。两朝遗志终于被圆满实现,清王朝最大一块心病被彻底根除。消息传来,四十九岁的乾隆悲喜交集。他立刻连续拜谒了景陵和泰陵,向康熙和雍正皇帝汇报这一喜讯。望着雍正皇帝留下来的宝剑,他不禁悲从中来,痛哭出声,因赋诗道:“质明峰树辨陵园,趋谒松宫冠剑存。敢曰志成荡盐泽,亦云功定靖花门。凡兹万里遐宣武,总荷九天默佑恩。二十五年如一瞬,鼎湖回忆痛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