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站在门口愣了一下,冯阿翁已朝他招手,笑道:“老朽跟丁家二位贤伯仲聊了许久,丁家兄弟答应从此以后不会再招惹你了,你宋叔说兄弟俩受伤不轻,想给他们医治一下……”
顾青恍然,这才知道旁边这位三十来岁的中年人是宋根生他爹,嗯,亲生的那种爹。
按理,顾青应与他兄弟相称的。
还好克制住了,顾青急忙上前行礼:“顾青见过宋叔。”
宋根的面相很憨厚,脸上时刻堆着人畜无害的笑容,摆手笑道:“贤侄莫客气,我家根生这几日总在我面前提起你,说你变化如何如何大,我本不觉得,今日看来,呵呵,根生所言不虚,果然变化很大。”
顾青叹道:“穷极思变,可能是因为我太穷了吧。”
宋根指了指鼻青脸肿额头上血迹未干的丁家兄弟道:“贤侄啊,这俩兄弟已被你整治得够惨了,终归是两条性命,我是悬壶之人,见不得如此惨状,莫如你将他们松了绑,我给他们治一治如何?”
顾青还未说话,迷迷糊糊的丁家兄弟忽然清醒了,使劲挣扎着,尖利地道:“不!不要他治!”
顾青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丁家兄弟神情哀恸:“莫让他治,求你了,我们的伤被他越治越重,不如给我们一个痛快!”
宋根脸上的笑容一僵,神情顿时变得难受起来。
顾青有点不忍,站在宋根生这个朋友的立场,此刻他毫不犹豫地决定帮亲不帮理。
快步上前,顾青抬手给了他们每人一记爆栗,冷冷道:“会说人话吗?好心给你们治伤,你们便如此折辱宋叔?”
旁边的宋根伤感地叹道:“其实我的医术确实有些……罢了,不治就不治吧。”
柴房门口挂着几包药,宋根取了过来递给顾青,道:“外伤不敷或可,但内服的药还是要吃的,这是我亲自从山上采来的药,专治内伤,疏通淤脉,五碗水煎成一碗,服五日可见好,终归同乡一场,我尽点本分罢了。”
说完宋根转身离开,背影分外萧瑟。
宋根离开后,丁家兄弟盯着顾青,丁大郎沉声道:“顾青,刚才我兄弟与冯阿翁说好,宅子便送给你,文书我们已画押,房契地契你收好,你我的恩怨是否抵消了?能放我兄弟二人离开石桥村了吗?”
顾青摇头:“没抵消。”
丁大郎眼中冒出怒火,嘶声道:“你还待如何?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顾青缓缓地道:“此时放你们离开,你们将成为我的后患。我不能让两个后患肆无忌惮地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积蓄力量,随时向我报仇。”
第十五章 瓷土难求
后患一定要铲除,否则将来受到反噬时将会付出无比惨重的代价。
这是顾青在前世便学到的教训。
铲除后患最好的法子当然是杀人,但顾青并没有凶残到那个地步,就算杀人不犯法,递给他一把刀他也不忍下手。
后患不能杀,又不能放。没关系,顾青有很多法子消除后患。
丁家兄弟仍然关在柴房,不仅关着,还要每天接受教育和洗礼。
宋根生在门外召集了十几个村民,村民的成色有点惨不忍睹,有的年纪太小,有的年纪太大,古代人显老,十几个人站成一排就像四世同堂照全家福似的。
顾青看着面前这一排面黄肌瘦的村民,叹了口气。将就着用吧,不缺胳膊断腿就好。
从罐子里摸出一把铜钱,顾青给每人发了五文,告诉他们这是酬劳,而他们要做的便是上山下河,走遍山村附近的每一寸土地,找到一种粘度很高的土,若能遇到便采样带回来,另有酬劳。
村民们面面相觑,神情茫然不解。
顾青只好耐心地解释,告诉他们陶土大概长什么模样,淡红色的略带白色的青灰色的高粘土,这种东西比较常见,河滩边山坡上都有。
条件不够,只能暂时先烧制陶器,瓷器需要专门的瓷土,后世江南地区一个叫“高岭”的地方出的瓷土很有名,如果不知道这个地方的话,“景德镇”想必人人都知道,高岭就在景德镇隔壁。(注:大唐天宝年间,景德镇名为“浮梁”)
正因为有了高岭土,景德镇瓷器才会闻名于世。
当然,所谓“高岭土”只是一个名称,事实上它是一种矿土,并非只有高岭这个地方才产这种土,大唐很多道州都有产出。
蜀州青城山附近有没有高岭土矿,目前不知,顾青只能烧陶器,但后续还是很有发展前景的。昨日跟宋根生打听过,高岭土这东西在大唐的商人中有流通,也就是说,花钱能买到高岭土。
从东汉时期开始,朝廷便设了一个官衙,名叫“甄官署”,这个甄官署管的事务比较冷门,他们专管建筑材料和装饰用品材料,包括砖瓦,琢石,陶土等等。
大唐立国后,甄官署仍存,隶属于将作监,甄官署在大唐初年只负责皇家和官衙修建材料,开元盛世之后,熙熙攘攘利来利往,甄官署下海了。
如今它也在民间开设了许多流通渠道,南来北往的商人成了它的经销商,负责互通南北有无的各种建筑材料和装饰材料,高岭土也是其中之一。只要找到合适的商人,便能买到高岭土。
“找到陶土就能烧出瓷器了?”宋根生有些兴奋,他不知道顾青接下来要做什么,如何做,但他隐隐察觉,只要跟着顾青,日子一定跟以前不一样。
顾青摇头:“陶土只能烧出陶器,不能烧制瓷器,瓷器要用瓷土烧。”
“用煤烧也不行吗?”
“不行。烧瓷最重要的两样,一是火,温度要足够高,二是土,必须要特定的瓷土。二者缺一不可。”
宋根生失望地挠挠头。
顾青笑了:“不过咱们用煤烧出来的陶器,品质也会很不凡,若能找到合适的商人,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
拍着宋根生的肩,顾青笑道:“赚钱没有种地那么辛苦,有了钱,以后你可以做很多想做的事,比如可以给自己盖个大房子,可以给家里买两头牛,看中哪家的姑娘可以轻松拿出纳采的钱……”
前面提的这些,宋根生软耷耷的没什么兴趣,但说起娶婆娘的话题,宋根生精神一振,一扫方才无精打采的颓势。
“对!赚了钱给杨叔母下聘礼去!”宋根生兴奋地抚掌。
顾青目瞪口呆:“你向叔母下聘礼?好个禽兽,原来你好这一口儿……刺激!”
宋根生呆了一下,接着大惊失色:“我非此意!你误会了!不是叔母,是杨叔母的女儿秀儿,我想娶秀儿呀!”
“秀儿是今日你鬼鬼祟祟偷瞄的那个姑娘吗?”
“是,”宋根生垂头闷声道:“不能说‘鬼鬼祟祟’吧?圣贤曰:非礼勿视,我愿为君子,只是有时候忍不住看她……”
“啧!”顾青顿觉牙酸,这股爱情的酸臭味啊……
“根生啊,我们说陶土好吗?说赚钱好吗?”顾青试图转移话题。聊天聊到他不擅长的领域,有种失去话语权的感觉。
然而顾青注定要失去这次聊天的话语权,宋根生沉浸在这酸臭的爱情里不可自拔,自顾道:“秀儿一家很可怜的,杨叔母是寡妇,早年她男人入了府兵,剑南道与吐蕃一战,她男人战死,留下了孤儿寡母艰难维生,丁家兄弟威逼利诱多次,劝说杨叔母把秀儿卖到大户人家做妾,杨叔母抵死不从,受了丁家兄弟很多欺负,就连母女种的地都被丁家兄弟经常拔了苗,好几次我看到她家只能靠吃野菜度日……”
顾青静静地听着。
听别人的悲惨故事,心中有怜悯吗?或许有吧。可是,谁心里没有留下不被善待的伤?伤好了,疤永远都在。
顾青的善意和怜悯藏得太深,两世为人,并无太多美好的经历,他的善良与怜悯不想表现得太廉价。
“秀儿是个很善良的姑娘,我……也算善良。”宋根生不好意思地笑了:“见她们母女度日艰难,我经常偷偷给她家送点米,后来慢慢的她知道是我送的,于是我家门前也经常出现一把刚采的野菜,两条刚捉的河鱼,我们很少说话,可送来送去的东西一直没断过。”
宋根生忽然抬头看着顾青,重重地道:“我想娶她。”
顾青笑了:“人家姑娘愿意嫁你么?”
宋根生泄气地垂下头,叹道:“不知道,除了互相送东西,我和她没怎么说过话,她好像故意躲着我。”
顾青揉了揉额头,有点头痛。
好诡异,刚才不是在聊赚钱吗?为何歪楼歪到娶婆娘这个话题上了?
这个话题真是毫无吸引力呀。
“要不……你先暂时放下儿女私情?我们还是聊聊赚钱吧,赚钱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娶婆娘有什么意思?比赚钱更快乐吗?呵,不存在的。”
第十六章 弥足珍贵
没爱过的人对感情的反应比较迟钝,对别人的那点男男女女小情愫更没兴趣。习惯了长久的单身后,顾青并不觉得娶婆娘有什么意义,当然,赚钱也并不一定多快乐,它只是一种提高自身生活质量的方式。
如今的顾青并没有什么凌云壮志,他的足迹甚至未曾踏出过这个小山村。眼中的全部世界便是这片群山环绕的贫瘠之地,所以他不会做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再去考虑有没有能力在这个世界称王称霸。
至于情情爱爱那种东西,对顾青来说不是必不可少的,习惯了孤独的环境,实在无法适应生命里突然多出一个与他共度余生的人。
可是宋根生显然并不这么认为,顾青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如同春天里的动物的气息。
顾青善良的时候并不多,他骨子里对这个世界其实是很冷漠的,因为世界也曾冷漠对待过他。
因为冷漠,所以顾青没什么朋友,这一世,宋根生是唯一的一个,弥足珍贵。
顾青无法对朋友冷漠,朋友在他心中的分量就像千顷荒漠里的一株胡杨木。
“根生,你很喜欢那位叫秀儿的姑娘么?”顾青轻声问道。
宋根生毫不犹豫地点头:“喜欢。”
顾青想了想道:“我带着你赚钱,钱能解决很多问题,包括你的婚事。人家孤儿寡母过得艰难,你的钱也能改变她们的处境,未来不远,你将是一个有钱的好人,长得有点呵呵,但人老实,又读过书,以你的条件和诚意,相信那位秀儿姑娘会对你倾心的。”
盯着宋根生的眼睛,顾青很认真地道:“你喜欢,我会帮你。”
……
派出去寻找陶土的人很快回来了,每人带了一把土,有淡红色的,青灰色的,也有略微带了一些白色的,顾青并不太懂选择哪一种陶土,请了村里有经验的老人来看过,老人也不知是不是在战场上被伤过脑子,二话不说抓了把土塞进嘴里,出手之快,顾青都没来得及拦住。
各种土在老人嘴里咂摸一番,呸的一声吐出来,最后肯定地指着那块淡红色的陶土,满脸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个好,这个味道正。”
顾青犹豫了,他不确定陶土的味道跟烧制出来的陶器质量两者之间是否有必然的联系,毕竟他请这位老人的目的不是美食鉴赏,而是分辨陶土的质量……
但这位老人一脸权威感觉很厉害的样子,就好像任何东西进了他的嘴,他都能丝毫不差地分出品质高低,像极了前世股市崩盘前坐在电视里侃侃而谈的财经专家,让顾青暗暗崇拜之余,好想做一次科学实验,比如挑一担大粪从这位老人门前经过……
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顾青向来是抱着敬畏的心理,并且很随和地愿意听取专家意见,尽管这位专家看起来并不那么靠谱。
“那就……选这一种?”顾青迟疑地道。
“选它!保管能烧出好陶器!”老人拍着胸脯道。
宋根生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终于小心翼翼地插话:“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青叹气,读书人虚头巴脑的客套话真多,既啰嗦且虚伪,若是没有这些客套话,华夏文明少说能进步一千年。
顾青微笑道:“你说,说完后我会判断这话究竟当讲不当讲,若是觉得不当讲,我保证不打死你。”
这几日与顾青相处下来,宋根生渐渐对他不怎么畏惧了,闻言也不害怕,沉吟片刻缓缓道:“带来的陶土有很多种,我们为何只能选取其中一种呢?为何不能将每种陶土做个模具送进窑口,等烧出成品后自然知道哪种陶土更好。”
顾青和那位老人顿时都愣住了,二人飞快交换了一下目光,老人仰头望天,一脸凝重,仿佛突然想起某个关乎人类思想和生命的哲学问题,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沉吟,慢慢走出了顾青的视线……
顾青微微尴尬了一下,马上恢复了自然。
人有失蹄,在所难免。脑子偶尔进一点水,能起到清洁脑部卫生的作用。
“接下来还是需要有人出村找人,找有经验的老窑工,多请几个,帮我们把窑口搭建起来。”
宋根生道:“窑口建在哪里?”
“还记得昨日在山上我打算埋你的那个坑吗?”
“是又想埋我还是打算把窑口设在那里?”
顾青笑了:“都可以,我说过那个坑风水很好,窑口建好后我打算杀个读书人祭天,你有兴趣共襄盛举吗?”
“没有!”宋根生断然拒绝。
顿了顿,宋根生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把窑口建在那个坑上,是因为那里挖出了煤吗?”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