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文应捋了捋薄薄的胡须:“贤侄你看这样行不行,既然八娘有心,这事情还由八娘和你来牵头。我辟一处工坊与你们俩,另加百贯钱,试着搞搞看。”
“如果不成,也不用计较,反正研发出这尺子,已经足值了。可如果真要是成了,那这工坊九分,三分算作我程家的,三分算作八娘私房,另三分算作贤侄股份,如何?”
没想到这老头还有风险投资意识,苏油赶紧推辞道:“这如何使得?”
程文应不由分说道:“莫要推辞!你本伶仃,以后还要进学,交游,赴考,没有钱财随身打点,那是不行的。有了这份收入,不忧生计,你也好安心读书。”
苏油想想也是,起身感谢道:“如此小侄也不矫情了,定当竭尽全力达成此事。”
“不过小侄有个请求,这工坊算作十分,我们各取三分,留一份作为研发基本,可好?”
程文应捋着胡须呵呵笑道:“那更好,那更好,要是再弄一把类似这尺子般的物事来,可就赚大了。”
说完继续劝慰苏油:“这可不光是为你,就你明允堂哥那张利嘴,光这尺子出在我家里,他都能编排我侵占侄产你信不信?”
苏油讪讪地笑道:“哪里至于……”
心里边却暗暗给老头点赞,你老人家所料不差,老堂哥打向你儿子的那一炮里,这也是一条罪名。
晚间程文应便将苏油留在身边吃饭,不过这顿比中午自己做的那顿就差远了,苏油忍了几次,没将自己的雪盐取出来直接吃鸡茸拌饭。
程文应见苏油食不甘味,笑骂道:“你这小子是嫌弃我家饭食不精?我就搞不明白了,你一个五岁村童,怎么好像落地起就锦衣玉食一般?这都是你老伯爷惯出来的毛病?”
苏油想起老伯爷的厨艺,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不是不是,主要是老伯爷那饭菜太吓人,我四岁起就不让他做饭了。”
程文应认真道:“贤侄,你心思灵巧,聪明好学,这些都还罢了。可知道人贵自立?”
“没有牯持,你当认作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自发自强,今后为父母追得一个诰命,让他们含笑九泉,方能告慰双亲的平生,切不可有孤愤之心啊。”
这就是教训了,苏油赶紧起身:“谢姻伯教导,侄儿明白的。”
程文应笑了:“跟你说话,总是会忘了你还是个孩子,当真少年老成。赶紧坐下,不用每次都起来答话。”
苏油这才重新坐下,说道:“说起天伦,八娘甚是想念小侄孙。”
程文应说道:“嗯,八娘既然已经大好了,孩子还得安排回去才是。”
说完唤来管家,吩咐道:“少夫人已经大好了,那就把埙儿带过去,孩子还是在母亲身边好些。对了,奶妈也跟过去,还有伺月那丫头,这些天一直伺候少夫人,料理得也算精心,那就让她继续跟前伺候吧。”
管家去了,程文应这才对苏油说道:“你明允堂哥又出游去了,这次去的是剑门,那可有得日子才能回来。子瞻子由去了青神,纱縠行就你嫂子在,你暂时就别过去了,先住在我这里吧。”
苏油恭敬答道:“我听姻伯安排。”
程文应又叫八娘领着苏油,先去后堂拜见了婶子,算是正式认苏油为至亲的子侄。
程文应的夫人是普通妇人,沉默寡言,随便客套了几句,八娘便将苏油领出,带他去偏厢住下。
没一会儿,过来一个中年妈子,说是太夫人打发过来伺候小少爷的。
苏油客随主便,由得妈子将自己收拾一通,带被窝里睡觉。
房间里还有香笼,被子也被熏过,苏油迷迷糊糊入睡之前,似乎觉得又有一门大生意等着自己。
第二天一早醒来,昨日临睡前的想法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中年妈子捧着柳枝青盐和温水过来,却讶异地见到苏油已经穿好衣服,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小刷子,一个小竹筒。
等竹筒打开,里边是一些粉状物,苏油将刷子浸水,沾了些粉末,就在天井边上刷起牙来。
待得苏油刷完牙,中年妈子才赶紧递上帕子,说道:“没想到小少爷起得这么早。”
苏油接过帕子:“李妈,姻伯和八娘他们都起来了吗?”
李妈回道:“还没有。”
苏油边抹脸边说道:“乡下起得早,主要是家里大公鸡不消停。那我从明天起每天多玩一阵,也晚些起来。”
李妈妈笑了:“小少爷不用在意这个,尽管随心便是。”
苏油将帕子递还给李妈:“李妈你自去忙,我随意找几本书打发时间。”
李妈说道:“那等开饭之时,我再来唤小少爷。”
吃饭的时候,程文应笑道:“还真是讲究人,你那刷牙的小玩意儿是怎么弄出来的?”
苏油咧嘴一笑:“那是找村里乡亲做的,其实就是一个竹鼠毛小刷子。”
说完,想了想又道:“不过竹鼠毛弹性稍差,配合上牙粉刷牙齿表面还行,牙缝的清理需要另外一样东西了——牙线。”
说完双手一摊,摸摸小嘴不好意思道:“没办法,谁让侄儿贪嘴呢?牙可得护好了呀。”
程文应都气笑了:“就你昨天吃完饭用的那东西吧?我算是服了你了,光牙齿养护你要用到三样物事?还真是讲究人!”
苏八娘一直没说话,这时候低声开口道:“小幺叔,你那三样,我也要一套。”
苏油说道:“这个简单,不过我用的牙粉不算太好。”
程文应说道:“这个也好办,一会我让药铺送来。等等……你那牙粉取来给我看看?”
苏油从包里取来牙粉,程文应打开一看:“我就觉得肯定有古怪,你这粉怎么这么细?”
苏油反过来感到惊讶:“这药材用到的水飞法,还没有吗?”
程文应问道:“何为水飞?”
苏油想了想,缓缓解释道:“其实很简单的,就是将药物研磨的时候加入清水,会让细者悬浮于水中,粗者沉于水下,将悬浊液倒出晾干,粗者继续研磨,一遍遍下来,就能得到极细的粉末。”
程文应一脸的痴呆:“这……这么简单?”
苏油接着又说出来一个好处:“还有一桩好处,比如雄黄之类药物,还可以通过此法去除火毒,其实就是将里边那些能够溶于水的杂质,通过此法去除,从而得到纯净的雄黄。”
程文应坐不住了,一把拉住苏油的手道:“贤侄,快走,跟我去药铺。”
苏八娘一脸幽怨:“阿爷,说好今天和小幺叔去考察瓷器坊的,昨日我已经与史家妹妹商量好了。”
苏油被拉得有些站不住脚,赶紧道:“其实只要点破这层窗户纸,法子本身简单至极。姻伯你自去吧,道理说清楚,炮制师傅对药物的物性,那肯定比我更加明白,我还是随八娘去看陶瓷坊紧要一些。”
第十一章 物价
程文应停下脚步想了想:“也是,这法子如你昨晚那尺子一般,道理说通简单至极,可为啥时至今日方有人想到呢?”
苏油背着手,悄悄搓着被拉红的小手道:“那这就是我的怪癖吧,喜欢把事情往精细了想。”
程文应点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夫子的深意,当在此处了。”
苏八娘接过话头说道:“伺月说昨日小幺叔做菜,跟厨子说的也是阿爷这句话。”
程文应一脸复杂的表情,感叹道:“亏我还担忧你不能习业立身,现在看来是多虑了。只把精细一门悟到此等地步,贤侄天下间大可去得。不过这话对厨房周胖子说……哈哈哈,多半是明珠暗投了。”
苏油偷笑道:“也不算暗投,起码他也学会了两道菜不是?学会了食材精致部分和粗糙部分分别处理不是?这厨艺就精进一层。有教无类,这可也是夫子说的。”
程文应捋着胡须打趣道:“一部《论语》,算是被你用活了,诶我说你是不是只会这个?”
三人谈笑着出来,苏油拿着两卷图纸,跑去找老于。
老于正在指挥于大和于二准备做工,见到苏油过来,赶紧过来见礼:“小先生来了啊,我今天把雕版都翻了出来,不合尺度的准备精修一遍,有了游标卡尺,我非得做到不差毫厘才算完事!”
苏油一副小大人模样:“于工态度可嘉,不过我又设计了一份图纸,除了可测宽度,还可测内径,另外精度还能更细。”
老于满眼都是圈圈,消息来得太突然,需要好好消化消化:“更细?小先生这是要……那词怎么说的来着?精确,对就是精确,小先生这是要精确到毫了?”
苏油说道:“那一时还做不到,不过昨晚我想了一下,可以将一尺三分,我称它为小尺。同理可得小寸,小分,最后落到游标卡尺上,精度还能提高三倍,精确到三分之一厘,我称之为小厘。”
这就几乎接近现代百分尺的精度了,将精度提升到了零点一毫米左右。
老于一拍脑门两眼放光:“我这猪脑子怎么就想不到这上来,什么都要小先生提醒!你放心,这图纸一看就明白,交给我了,今晚你们回来就一定能看到几把精度更高的尺子!”
苏油想了想,又补充说道:“还有一点,就是这次的刻度辅尺是可调的。因为气候水分的变化,有可能会导致卡尺合拢时,主副尺零度不能再重合的现象,我管这个叫偏差。副尺设计成可调式,就能随时纠正这种误差。”
老于佩服得五体投地,早已把苏油当成鲁班再世,言听计从,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搞好。
出了大门,程文应送苏八娘上了软轿,准备给苏油也叫上一顶,结果苏油说他更想走路,顺便逛逛眉山城的风物,程文应只得由他。
各自开拔,走出了一段后,八娘才对苏油轻声道谢。
昨天晚上急急将苏油丢下,就是为了早一眼见到自己的孩子,母子俩如今算是重聚了,八娘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心病一去,浑身顿觉轻松无比。
沿着青石板路往城外走,宋代四川古城的风貌让苏油觉得倍感新奇和亲切。
上一世自己帮扶过的几个偏远乡镇,和现在的眉山城,还真有些类似。
青石板路两边是阴沟,阴沟上面盖着石板。
这就了不得,穷乏的下县,道路两边常常是阳沟,没别的意思,石料能省一点算一点罢了。
阴沟上面是屋檐,屋檐的雨水长期定点落在石板上,已经将石板打出沿街边两排小坑。
每隔一段,阴沟上的石板还镂雕着大铜钱状的进水孔。
道路两边,是中国第一次形成的新阶层——市民阶层的房屋。
市民阶层的出现,说明了服务业和手工业的兴起,这完全体现在了眉山城街道两侧的生活图景之上。
小食肆,干果肆,粮油肆,酒肆,布庄,绸庄,竹器铺,棕铺,杂货铺……一路行来目不暇接,规模不大,但胜在物品丰富。
还有很多奇特的现象,比如可以见到很多挑着粪桶的农夫,沿街收买各家居民马桶里的粪尿,一般一家一晚上的贡献能卖一两文钱,这可是顶好的农家肥。
然后还有卖薪柴的,居民们对杂木柴还都分得清,按耐烧程度讨价还价,一担柴也是几十文的小生意。
甚至还有直接卖水的,而且这水都是城外的人挑着进城卖,一挑水视路程远近卖给离水井远的人家,也是十几文钱。
苏油问八娘为啥城里有水井的人家不打水卖,八娘在轿子里笑得前仰后合,能够打井的人家,那都不差钱,好好爱护水井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卖自家的风水财源,那不成败家子了?
一路好奇地打听着物价,市民们见一个小孩子问东问西,知道他不会买,却也一边按捺住不耐烦,一边看在旁边那顶小轿的面子上,强笑着回答。
开玩笑,眉山首富程老爷家的轿子呢!要是不小心得罪了,那才有得罪受。
好在这小少爷好奇归好奇,总不是小户人家那些熊孩子,有礼貌不说,也不伸手乱摸,只笑眯眯的打听。
一路打听下来,苏油已经知道了很多推翻前世印象的好玩发现。
比如吃的,物价当真不贵,就川中的早餐来说,一枚炊饼只卖五文钱。
然后好笑的是五文钱的是带馅的,馅料一般比如酸豆角,酸菜,鲜韭菜。
不带馅的反而贵些,要七文钱,因为那是实打实的粮食,饱腹时间更长。
再加上两文钱一碗的粟米粥,基本就可以对付一顿早饭。
当然要吃好一些,也有不少小吃可供选择,比如羹,浆,煎饼之类,要吃饱,得十五文。
一般的酒,如劣酒,也就百文一斤,好些的蜜酒不过两百文。
当然也有贵的,比如苏油就看到了标价一贯的烧春,梨花白,那就是一千文钱了。
茶在四川是特例,官府不专营,不过不能卖到四川境外其余宋地,因此很便宜,不过五百文一斤。
当然也有标价一贯的小茶饼,还有据说是建州来的高级货色,那玩意儿一饼四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