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双手环臂抱紧了自己。
詹台看着他大惊小怪的样子,微微勾了唇角。
这个开放式的结局倒是挺有意思。
一辆原本好好行驶在路上的公交车,一位举止怪异的老头儿把单纯的男学生带下了车。四周一片荒郊野岭,老头嘶哑着声音说:“车上的人除了你我,都没有脚。”
劫后余生的男学生刚刚觉得庆幸,转身的瞬间一低头,却发现没有脚的人,分明是站在对面的老头儿。
谁是真,谁是假,谁是人,谁是鬼。
男生到底该信谁,而他的结局又会是怎么样?
悬念骤生,恰到好处的留白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詹台琢磨了一圈还是觉得自己想不到标准答案,便笑着摇摇头把这个故事抛去了脑后。
直到,他来到长沙见到了吴悠的父亲。
吴悠失踪得非常蹊跷。
约莫一个月前,吴悠自中南大学站前搭乘了一辆开往长沙火车站的公交车。
他出发的时间正值工作日的中午,原本应该是上下午之间的午休时间。
没有人知道吴悠为什么要选择在这样一个时间前往火车站。
他入学还不到一年,六月份的课程十分紧张,正是期末考试之前老师划重点的关键时间。吴悠上午准时上课,中午还曾和同学约好晚上一起去图书馆自习。
可是下午的专业课上,却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十八九岁的大男孩,偶尔一次两次的翘课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看球、游戏、追女朋友,哪个不都很耗费时间和精力?同学虽然讶异吴悠翘掉了期末前的关键课,但并不把这事十分放在心上,还当吴悠中午睡过了头下午便干脆不来了。
同学很讲义气,不仅没把这件事告诉老师,还替他签到记考勤,妥妥当当把这事瞒了过去。
晚上的图书馆自习室,吴悠的同学并没有如约见到他的人影,接连打电话发微信都没有回应,这才微微有些着急,找到了吴悠的宿舍去。
同学和舍友在宿舍里等到十一点熄灯,却依然没有看到吴悠回宿舍,这才慌慌张张将事情报告了辅导员。
学生失联,这是大事。
辅导员第一时间上报学院,报了警。警察连夜调取监控,这才发现中午饭后,吴悠背上灰色的书包,在学校前面的车站里乘上了一辆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
“我一开始以为儿子是想回家。”吴悠的父亲刚满五十岁,一个月不分昼夜的找寻让他像是老了许多岁,两鬓泛白面含风霜。
“他上大学之后,就一直没有回过家。”
詹台敏感地抬起了眼睛。
大一刚刚入校的孩子,一般最为恋家。九月开学入校还要军训,很多孩子晒黑了一层皮,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了中秋三天假,买机票买车票万里迢迢也要回家去父母身边撒撒娇。
可是吴悠九月入校之后直到马上就要暑假的第二年六月,都还没有回过家。
更何况这中间还经过了一个春节和寒假。
老吴感受到詹台怀疑的目光,苦笑一声,脸上又是尴尬又是隐隐约约的难过,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吴悠自小在我和他妈妈身边长大,我们父子感情很好。”
“他春节不愿意回家,是因为…我结婚了。”
吴悠的妈妈两年前去世。父子两人这两年来相依为命。
儿子上了大学,老吴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寒假之前,老吴吞吞吐吐告诉了儿子,自己最近接触了一位同龄丧偶的“阿姨”,相处得不错,还有意向春节的时候摆上几桌酒,简简单单办个结婚的仪式。
老吴很不好意思,只能含含糊糊地问吴悠的意见。电话里的吴悠什么话也没有说,一阵难捱的沉默之后,终于吐出一个字。
“哦。”
吴悠挂了电话,隔了一天发了短信给老吴说寒假在学校附近找了份兼职,春节报酬丰厚就不回来了。
老吴攥着手机,将那一条寥寥数字的短信来来回回看了十几遍,忍不住红了眼眶。
喜酒到底还是摆了。
老吴小心翼翼告诉了吴悠,又提心吊胆等着暑假前他的消息。
辅导员告诉老吴吴悠上了一辆去往火车站的公交车的时候,老吴第一反应却是儿子要回家的狂喜。
第18章 橘子洲
“车前的摄像头清清楚楚拍到了吴悠上车的画面,中午1点05分。”老吴机械地重复曾经说过数不清多少次的描述,“可是直到公交车停靠在终点站火车站,前后两门的两个摄像头却从来没有拍到吴悠下车的时间。”
换句话说,吴悠在中午一点钟搭乘公交车之后,再也没有下过车。
上车时活生生的大一男生,却凭空在公交车上消失了。
这事说出去,再没有人肯信。
老吴沉默片刻,轻声说:“最开始的时候也提出过许多种可能性。也许吴悠在公交车上睡着了,等到醒来已是晚上,车门紧锁,所以从车窗爬了出去。”
“也或许车门的摄像头出现了问题,没有能够成功捕捉到吴悠下车时的画面。”
最开始的时候也曾经铺天盖地找过,官方的、自发的、媒体的还有警方的各种力量。詹台隐隐约约有印象,一个多月前也曾在自己的朋友圈内见过这则寻人启事。
可是所有的线索都石沉大海。长沙全市监控几乎被翻了个遍,老吴私下里将悬赏提到了五十万,却除了一个接一个的骗子电话之外,再也没有接到过一星半点靠谱的消息。
詹台听到这里微微蹙了蹙眉头。
丢了孩子的父母,有着旁人不可想象的细致和敏感。老吴立刻意识到了詹台表情的变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詹台。
詹台摇摇头,解释道:“前不久在重庆刚刚经手一单类似的失踪案。受害人和吴悠一样失踪了一个月,好在最后平安无恙。”
“重庆案的受害人失踪在傍晚的小路上,最后查明,他失踪的一个多月是被传销组织控制住了。”
老吴眼中又悲又喜:“我们也曾经按这个方向去查过,可是一直也没有好的结果。”
詹台点点头。
小张失踪恰逢当晚停电,他一人在小路上散步,被传销组织抓上了面包车,一路并没有任何人目击,不然也不至于拖一个多月才能破案。
而吴悠失踪,却是在大中午的长沙闹市区,一辆载满了人的公交车上。
“真要是传销来抓人,动静不会太小。整车人多少应该有点印象,监控也不至于完全拍不到。”詹台沉吟,“就算吴悠搭乘公交车是为了回家,又怎么会选择期末考试之前的关键时间?”
“吴悠如果打算坐车回家,又怎么会一点随身行李都不收拾?又怎么会和同学约定好晚上一起去图书馆上晚自习呢?”
詹台顿了顿,不愿继续往下说。
面前站着的老吴半眯着眼睛,后背紧紧靠在椅子背上,右手抚着胸房大口大口喘气,很难过的样子。
詹台十分不忍,上前轻轻拍了拍老吴的肩膀,等他平复心情。
老吴良久之后才喑哑着声音再度开口:“詹大师,不瞒你说,我这个人一辈子从不进寺庙佛堂。”
“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我没有信过一次。就连吴悠妈妈当年弥留,我都没有祈求过上天,也没有信过神佛。”
詹台有些疑惑:“你既不信问卜八卦,为什么要花重金请了我来?”
老吴从怀中掏出手机相册,颤着手指翻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老旧的公交车座位,而灰蓝色座位椅面之上,清晰德透出一朵血色暗红的杜鹃花。
“吴悠失踪整整一个月的时候,我已经濒临绝望。”老吴低声说。
“濒临绝望”四个字,哪里足够描绘一个失去了孩子的父亲?事实上,那时的老吴已经神思恍惚,晚上难以入睡,清醒之后都像是重复同一个巨大的噩梦一样痛苦不堪。
都说人生来是在历劫,老吴无数次站在高楼上望着脚下川流不息的车流,想自己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忍受这样锥心裂肺的痛苦。
找到儿子已经是他唯一的信念。可是案件迟迟没有进展,一个又一个有希望的线索逐渐幻灭,越来越多新的案件积压,而吴悠的失踪随着热度渐渐过去,愈发看不到破解的希望。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道婆找到我。”老吴神情疲惫,继续说,“她告诉我了一件事。”
吴悠失踪后,公交车被封存将近两个星期,用以收集证据调查案情进展。在按照失踪人口处理案情陷入胶着之后,公交车被还给了运营公司。
运营公司打扫一番准备重新将公车投入使用,却发现在吴悠失踪那天曾经坐过的座位上,竟浮现了一朵暗红色的杜鹃花。
“擦也擦不掉,洗也洗不去,像是印刻在椅面上的一朵血红色的杜鹃花。”老吴说,“公交运营公司的人大为吃惊,将这件事告诉警方之后,还私底下请了几位道上出了名的大师前来查看。”
“找到我的,就是其中一位姓陆的女法师。”老吴轻轻说。
詹台猛地抬头,眉头紧锁:“姓陆?女的?”
姓陆的女道长,除了化名陆幼卿的戏精方岚,还能有哪个?
詹台想到火宫殿戏台上的那惊鸿一瞥,心里不由有些烦躁。
老吴点头,略略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惭,说:“是的。陆道长为人良善样貌出众。她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也心存感激。只是…陆道长在江湖上名头不显,我也想多听听不同人的意见…”
詹台立刻明白老吴的言外之意,不由心里噎了一下,一方面为自己在江湖中的超然地位有些沾沾自喜,一方面又多少对方岚有些同情。
世人对女子要求甚高,同等能力之下,女人想依靠能力扬名立万,要比男人艰难得多。
就好像方岚,机灵聪明敬业又认真,业务能力也不差,对他手上的法器知之甚深了如指掌。
可是江湖上有关她的消息,却从来都是些阴山十方传教妖女的传闻,和围绕着那张出众的面孔的花边新闻。
老吴想必在方岚拜访之后,特意着人打听过。
打听到的,都是些围绕着方岚的流言蜚语。老吴虽然感激她,但是对她的业务能力并不信任,这才专门找到詹台来探访吴悠失踪一案。
吴悠搭乘的立珊线途径中南湖南两所大学。高校自来多传言,公交车撞鬼的故事被传得有板有眼。
老吴就算曾经是一个纯粹的唯物主义者,在看到方岚给他展示的那张诡异的杜鹃花的照片之后,也忍不住对儿子离奇失踪的真相产生了怀疑。
第19章 梅溪湖
詹台盯着那张杜鹃花的照片看了许久。
灰蓝色的椅面破旧已有了裂纹,杜鹃花瓣颜色暗沉,像一片深红色的血渍。
詹台皱着眉头思绪飘远,不知为何竟忆起读初中的时候,同班女生初潮来袭暗红色的校服裤子和她们坐过的印了血痕的板凳。
詹台甩甩脑袋,把这些无厘头窜进脑海的古怪念头抛诸脑后,暗自下定主意。
出事的公交车自浮现杜鹃花之后,已经再度被封存,并未上路载客。
詹台一身利落简单的短袖黑裤,简单收拾了一个背包,当晚趁着夜色,偷偷溜进出事的公交车停靠的立珊线始发站内。
出事的公交车停在公交枢纽的最里面,詹台手里握着手电筒照着车牌,挨个找过去。也许是因为案件诡异遭了司机的晦气,其他公交车停靠的地方都与出事公交车隔了很远,孤零零停靠在十几米外的大树下,孤岛一般。
四周万籁俱静,七月的夏夜却听不见半点蝉鸣,空气粘稠,仿佛凝结着一层看不见的血汽,腥味扑鼻。
詹台抽了抽鼻子,眯起眼睛,从背包里面掏出桃木剑攥在手里。
桃木剑尖轻挑,黄纸符燃起粼粼白光,倏忽闪了一下就熄灭了。符灰纷纷扬扬像黑色的柳絮,洒在桃木剑身之上,像是给木剑罩了一层黑色的薄纱。
老式的公交车,还在用传统的推拉窗。詹台绕着公交车一周,果然找到一扇没有完全推到底的窗户,桃木剑贴着窗边往里一蹭,就挤开了一条小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