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在归安镇的那棵娑罗树下,他之所以到最后关头忽然对华灵儿产生了警觉,起因便是那三个毛贼。当时他去探虬髯大汉的脉息,手上便沾了某种香味,却又想不通一个粗汉为何会在身上使用香料,直到在娑罗树下闻到花香,他才猛然想起:在渡口登船之时,华灵儿靠在他怀里,身上散发的便是这种香味。于是,萧君默瞬间便把所有残片拼接到了一起:他以石子击打虬髯大汉时,华灵儿恰巧同时出手发射了银针,怪不得萧君默当时便注意到大汉的脖子怪异地扭动了一下,只是没顾上去细究;而华灵儿平时所用的香料,便是采自娑罗树,所以她身藏的银针暗器无形中便染上了香气;然后萧君默把掉进水中的虬髯大汉拖上岸,用手去探其脖颈,恰好摸到了银针射入的部位,因此香气便沾到了手上。
至此,萧君默才弄清虬髯大汉突然落水的原因,从而意识到华灵儿身怀武功,由此便知她此前的所有表现都是假的,而再三央求他送她回家自然也是一场骗局。可是,等萧君默明白这一切时,为时已晚,因为他和楚离桑已经落入了华灵儿精心设计的陷阱……
此时,华灵儿几乎是贴着他的脸颊在说话,媚眼如丝,呵气如兰。萧君默窘迫,下意识地退了两步:“你不就是为了钱吗,我是什么样的人跟你又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因为奴家不仅贪财,而且好色呀!”华灵儿眼波流转,笑靥嫣然,“像你这么好看又这么有男人味的人,自然是比金子更能吸引奴家!”
萧君默哭笑不得。世上竟然有人用“贪财好色”形容自己,而且还是一个女人!倘若不是现在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他真是打死也不会相信。楚离桑说这个华灵儿的脸皮之厚堪比城墙,还真是一针见血,丝毫没冤枉她。
“不瞒你说,萧郎,”华灵儿又接着道,“当初在海捕文书上看到你的画像,我便觉得这个男子好生英俊,昨天在渡口看见你,越发觉得你的真人比画像英俊百倍,所以奴家便喜欢上你了,之后又见你正气凛然、重情重义,奴家就越发喜欢了……”
“那你打算拿我怎么办?”萧君默冷冷打断了她。
“跟我成亲,做奴家的压寨郎君!”华灵儿回答得十分自然。
萧君默脑子里轰地一声,差点没晕过去。华灵儿这个女魔头,已经远远超越了他对“女人”的认知极限,让他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你留下我,裴廷龙那儿怎么交代?”萧君默现在真心觉得宁可死在裴廷龙手上,也好过在这儿当什么该死的“压寨郎君”。
“让裴廷龙见鬼去吧!”华灵儿哧哧笑着,“我华灵儿喜欢的人,谁也别想跟我抢。”
萧君默苦笑:“可你想跟我成亲,也得问我愿不愿意吧?”
华灵儿看着他万般无奈的表情,笑道:“倘若萧郎觉得自尊心受不了,那也好办,你来做千魔洞的大当家,奴家做你的压寨夫人!”
萧君默啼笑皆非,便道:“听上去是个不错的主意。不过,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你得容我好好想想。”
华灵儿一听他松了口,登时大喜过望:“没问题,反正咱俩有的是时间。”
萧君默一边敷衍着,一边稳住心神,开始思考对策。然后,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到了高台的屏风上,那是他刚才来不及读的二十来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草书。才读了几个字,他便怔住了,眼中闪现出一种绝处逢生的光芒。
“东晋永和九年的徐州西曹华平,是不是你的先祖?”萧君默忽然问道。“徐州西曹”是个官名,乃徐州刺史佐官。
华灵儿正自眉飞色舞,闻言不由一愣:“萧郎何出此问?”
“你只需回答我是与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的口气让华灵儿有点不舒服。
“如果是的话,咱们就有必要谈下去;如果不是,那你趁早把我交给裴廷龙。”
“跟我成亲很委屈你吗?”华灵儿不悦,“所以你宁可去死?”
“请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是,华平是我的先祖。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君默眸光聚起,重新打量了她一眼,缓缓道:“我想说,倘若你把我们四人交给裴廷龙,那你便是背叛了你的先祖,愧对了你的身份!”
华灵儿莫名其妙,眉头一蹙:“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我是天刑盟的人,跟你一样!而且与我同行的其他三人也都是!”
萧君默之所以敢肯定华灵儿是天刑盟成员,是因为他终于看清了屏风上的那首诗文:
愿与达人游,解结遨濠梁。狂吟任所适,浪游无何乡。
这是王羲之的密友之一、徐州西曹华平在兰亭会上所作的五言诗。根据萧君默此前掌握的相关线索来看,只要是在兰亭会上作了诗的人,便一定加入了天刑盟,并且代表自己的家族成立了一个分舵。尽管萧君默并不清楚华平这个分舵的名号,但他完全可以确定,华灵儿便是这个分舵的传人。
华灵儿闻言,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也是天刑盟的人?这怎么可能?!”
“昨夜你的人去客栈抓我那两个同伴的时候,应该同时也取回了两个包裹,你现在马上叫人去拿来,里面的东西足以证明我的身份。”
华灵儿见他说得如此笃定,便给了旁边武士一个眼色。武士快步跑了出去。片刻后,两个包裹便都取来了。“打开!”华灵儿下令。两个包裹当即打开来,一个里面全是金银细软,另一个里面除了少许铜钱、一卷《兰亭集》、一枚玉佩、火镰火石等物外,便是那只左半边的青铜貔貅——无涯之觞!
“那是本舵的羽觞,华舵主不妨验证一下,如假包换。”萧君默淡淡道。
华灵儿赶紧拿起那只青铜貔貅,翻来覆去地看了几下,不得不相信了眼前的事实。
“这么说,你是‘无涯’?”华灵儿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着他。
“正是在下。”萧君默很庆幸自己一直把吕世衡的这个羽觞带在身边,本来并没打算用它做什么,没想到现在却靠它救了命。“敢问贵舵名号?”
“浪游。”华灵儿答道,旋即想到什么,忽然有些紧张,“那其他三位是什么人?”
“两个年轻的是我的属下。”萧君默随口说道,“不过严格说来,我们三人都是那位长者的属下。倘若你也承认你是天刑盟的一员,那么自然,你也是他的属下。”
华灵儿越发惊愕:“他是谁?”
“本盟的左使,也是当年盟主智永离世后唯一委以重任的人。”
华灵儿大惊失色,禁不住喃喃道:“完了,完了……”
萧君默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抓住她的手臂:“你已经把他们交出去了?”华灵儿的脸色瞬间苍白,黯然地点了点头。
萧君默双目圆睁,木立当场。
裴廷龙站在娑罗树下,抬头看着满树白花,鼻翼不时翕动,然后闭上了眼睛,一脸惬意而安适的神情。
薛安、桓蝶衣、罗彪等将官站在他身后,更后面是数十名玄甲卫,四周的树丛中则埋伏着多名弓手。
裴廷龙跟华灵儿约定好了,今日午时在这棵娑罗树下交易——华灵儿把萧君默等四人交给他,他则当场把五百金赏钱交给华灵儿。
眼看时辰就快到了,裴廷龙不禁有些兴奋。他很想知道,作为失败者的萧君默,待会儿出现在他面前时会是一副什么表情,又会说一些什么话;他更想知道,当这个昔日玄甲卫的“神话”就在他裴廷龙的手中破灭时,桓蝶衣、罗彪及所有追随过萧君默的人,脸上会做何表情,心中又会做何感想。
“蝶衣,你看,”裴廷龙指着树上那些洁白如玉的花朵,对桓蝶衣笑道,“这些花开得多美,咱们能在这儿跟萧君默做一个了结,真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将军,不是属下煞风景,”桓蝶衣冷冷道,“跟萧君默这个人打交道,不宜过分乐观,在尘埃落定之前,任何变数都可能存在。所以请恕属下斗胆说一句,将军还是别高兴得太早了,以免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裴廷龙一听,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便讪讪道:“看来,时至今日,在桓队正的心目中,萧君默仍然是一个不可战胜的神话啊!”
“属下不懂什么神话,只是根据以往对他的了解,实话实说而已。”
“实话也好,神话也罢,”裴廷龙望着远处的乌梁山,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再过片刻,答案自会揭晓。蝶衣,就让我们共同期待这一刻的到来吧!”
老艄公姓庞,千魔洞的人都叫他庞伯。此刻,庞伯正带着一队人手,策马行走在乌梁山的山道上。队伍中间有一辆囚车,车上关着五花大绑的楚离桑、辩才和米满仓。
从昨夜昏迷之后,楚离桑便再也没见到萧君默了,也不知他现在下落何处、是生是死。回想起这些日子在逃亡路上和他生死相依的一幕幕,楚离桑心里便充满了温情和感伤。就在昨天,她还在幻想着某一天,自己能和萧君默相拥着坐在明媚的阳光下,坐在某个远离阴谋、杀戮和纷争的地方,听萧君默说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古老情话。然而现在,一切都变成了梦幻泡影,即便她只想和萧君默死在一起,都已经变成了一种奢望。
而一手撕碎她全部幸福的人,便是那个厚颜无耻、卑鄙阴险的华灵儿!
一想到她,楚离桑便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
自从昨天在渡口见到华灵儿的第一眼起,楚离桑就对她颇为反感。首先固然是因为这个女人总像个骚狐狸一样,在萧君默面前发嗲撒娇,让楚离桑心生醋意;其次则是华灵儿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一种让人不安的东西——楚离桑说不清那是什么,但还是凭着女人的直觉感受到了。只可惜,萧君默和父亲这两个大男人,却总是顾念着什么做人的道义,对这个华灵儿丝毫没有防备,才落到了现在这步田地……
时节已是夏天,明晃晃的太阳高悬中天,周遭热气蒸腾,囚车中的三人不免大汗淋漓,神志渐渐昏沉了起来。米满仓耷拉着脑袋,随着囚车的晃动左右摇摆,紧接着头往下一勾,整个人便瘫倒了。楚离桑和辩才同时一惊,连叫了几声,可米满仓却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停车,他晕过去了,快拿点水来!”楚离桑大喊。
庞伯勒住缰绳,回头看了看,给了手下一个眼色。
车队停了下来。一个武士打开囚车,爬了上去,一手拿着一只鼓鼓囊囊的水袋,另一手扶起米满仓的脑袋,咕噜咕噜给他灌水。突然,楚离桑挣脱绳索,唰地一下抽出武士腰间的佩刀,飞快砍断米满仓身上的绳子,然后横在了武士的脖子上。米满仓翻身坐起,对着武士嘿嘿一笑,随即解开了辩才。
庞伯等人大吃一惊,纷纷抽刀,将囚车团团包围,可手下被楚离桑挟持着,他们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楚离桑厉声道:“牵三匹马过来,再加三袋水,然后你们全都退到十丈外,快点!”
庞伯不慌不忙道:“楚姑娘,老夫很好奇,你是如何挣脱的?”
楚离桑冷笑,左手一扬,一个东西飞了过来。庞伯接住一看,居然是一根铁钉。
“这是你们车上的,现在还给你。”
庞伯恍然,想必楚离桑是生生拔出了囚车上的钉子,然后一点一点地割断了身上的绳索。“楚姑娘身手不凡,老夫佩服。不过,你刚才的要求,请恕老夫难以从命。”
“难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他?”楚离桑手上加了一分劲,刀刃陷入武士的皮肤中。
“老夫当然怕,毕竟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不过,倘若是为了顾全大局……”
“为了所谓的大局你就可以让他死吗?”楚离桑大声打断他,“如此罔顾他的性命,还算什么兄弟?”
“楚姑娘误会了。”庞伯正色道,“不是谁罔顾谁的性命,而是我们当中的每一位弟兄,都有慷慨捐生、宁死不屈的气节。所以,你要杀他,老夫会怕,但他自己却不怕。”
楚离桑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便听武士道:“姑娘要杀便杀,不必废话。我若皱一下眉头,便不算英雄好汉!”
此言一出,连旁边的辩才也颇感诧异,不禁和楚离桑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没想到,华灵儿手下的这伙山贼竟然会有如此视死如归的勇气。辩才立刻意识到,这绝非一般打家劫舍的山贼。可是,他们明明占据着乌梁山,盘踞在千魔洞,不是山贼又会是什么人呢?
手上的人质不怕死,楚离桑倒犯了难。她本来就是虚张声势而已,并不想杀他,现在人家挺着脖子让她杀,她反倒不知该怎么办了。
正僵持间,山顶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楚离桑扭头一看,只见十几骑正从山道飞驰而来,当先一人居然是萧君默,不禁又惊又喜。可等她定睛细看,却见萧君默穿着一身锦衣华服,显然没被当成囚犯对待,心里大为狐疑,然后又见那个华灵儿竟然与他并辔而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离桑,放手,大家都是自己人!”萧君默远远大喊。
楚离桑闻言愈怒,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向华灵儿屈服了,还不如自己手上这人来得有气节。
“萧君默,你要把她当自己人是你的事,别扯上我!”楚离桑恨恨地喊了回去。
转瞬间,十几骑便已疾驰而至。萧君默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离桑,你听我说,他们跟咱们一样,也是天刑盟的人。”说着暗暗朝她眨了一下眼。
楚离桑没想到有这种事,一时愣住了。辩才迅速反应过来,忙道:“桑儿,把刀放下,看来的确是一场误会。”楚离桑无奈,这才把刀放了下来,可看向华灵儿的目光却犹如一把更锋利的刀。随后,萧君默跟他们大致讲述了事情原委,而华灵儿也对庞伯做了解释。众人尽皆释然,旋即决定仍分两路:华灵儿带萧君默四人暂回千魔洞,庞伯依旧下山去见裴廷龙,不过任务已有所不同。
楚离桑一听还要回去,顿时不悦:“咱们被骗得还不够惨吗?为什么还要回去?”
“现在裴廷龙和玄甲卫就在山下等着咱们,自然得先回山上再做打算。”萧君默道。
华灵儿走了过来,一脸歉然道:“楚姑娘,真是对不住,我不知道大家都是自己人,这才大水冲了龙王庙……”
“谁跟你自己人?”楚离桑余怒未消,“别跟本姑娘套近乎,鬼知道你是不是又憋什么坏心眼!”
华灵儿赧然一笑,拱拱手道:“是,楚姑娘骂得对,在下的确做错了事,还请原谅。”说完转向辩才,单腿跪下,双拳一抱:“属下浪游分舵华灵儿,拜见左使!”辩才赶紧扶起她:“华姑娘快快请起,贫僧只是一介方外之人,早就不是什么左使了。”
楚离桑见此刻的华灵儿言行磊落、举止豪爽,与昨夜那个搔首弄姿、阴险诡谲的女子完全判若两人,不禁大为诧异。
华灵儿最后环顾四人,再度抱拳,朗声道:“昨夜一事,是在下犯了大错,让诸位受委屈了,我已在山上略备薄酒,给诸位压惊,也权当向各位赔罪!”
裴廷龙万万没想到,他在大太阳底下等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最后等到的,竟然是一个白胡子老头给他捎来的口信,说昨夜行动不慎,让萧君默四人给跑了。
“华灵儿自己怎么不敢来?”裴廷龙强压着内心的万丈怒火,死死盯着庞伯,“就派你这么个老东西来敷衍本官,她是不是活腻了?”
庞伯不卑不亢,抱拳道:“裴将军息怒,敝当家有重要的事情要办,特命老朽全权代表,向将军致以十二分的歉意!敝当家说了,改日一定亲自登门,专程向裴将军谢罪。日后不论将军有何吩咐,凡我千魔洞上下人等,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就这么几句屁话,便想把本官打发了?”裴廷龙猛然揪住庞伯的衣领,“说,华灵儿是不是私自把人犯给放跑了?”
“回将军,绝无此事!的确是萧君默等人太狡猾,所以才没有上钩……”话音未落,庞伯便被裴廷龙当胸一脚踹飞了出去,跌到了两丈开外,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身后十几名武士见状,纷纷拔刀要冲上来。庞伯伸手一拦,厉声道:“都给我退下!把刀收起来!”众武士不得不止住脚步,收刀入鞘,却一个个义愤填膺。玄甲卫这边,薛安和众甲士也尽皆拔刀在手,十分警惕地盯着对方。
“上啊!干吗不上了?”裴廷龙大笑了几声,笑得一脸狰狞,“本官就站在这里让你们杀,来啊,全都上来!”
庞伯捂着胸口站起来,抹了抹嘴角的鲜血:“裴将军,老朽既然奉敝当家之命前来,便一切听从将军发落,若将军要治罪,请冲老朽一个人来!”
“冲你来?你算老几?”
“回将军,老朽虽然不才,但也忝列千魔洞第二把交椅,华大当家不在的场合,老朽说话还是算数的。”
“是吗?”裴廷龙斜眼打量着他,“你是千魔洞的二当家?那本官岂不是失敬了?”
“不敢。将军有何吩咐,还请示下。”
裴廷龙又盯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很好!既然你可以代表千魔洞,那你现在就跪下,给本官磕十个响头,自打十个嘴巴,之后本官再告诉你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