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君默冷然一笑,转头对郗岩道:“郗老板,我的话他听不懂,要不你来跟他说?”郗岩“唰”的一声抽出佩刀,那寒光闪闪的刀刃上竟然还沾着鲜血,显然是外面那些守卫的。谢吉一看便蔫了,苦笑了一下:“也罢,二位想聊什么?”
“想聊聊你目前的处境。”萧君默道,“首先我不得不告诉你,你已经被玄甲卫盯上了,以我的估计,恐怕冥藏还没到江陵,你就进了玄甲卫的牢房了。当然,你可以不信,不过你最好跟郗老板先预订一口棺材,以免到时候忙乱;如果你信,那咱们就接着往下聊。你看怎么样?”
谢吉闻言,顿时一脸惊恐。玄甲卫的威名他早有耳闻,一旦落到他们手里,那绝对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萧君默的样子,也不像是在吓唬他。谢吉转了半天眼珠子,最后才颓然说了两个字:“我信。”
“很好,那接下来,咱们就可以聊聊你的选择了。你现在有两条路:一、把角觞交给我们,然后你带上金银细软赶紧跑路,有多远跑多远;二、坚持不交,然后跟郗老板订一口上好的棺材,等着玄甲卫来抓你,你就能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了。”萧君默说完,笑了笑,“好了,路摆在面前,该怎么选,你看着办,我绝不强迫。”
“这哪是两条路?”谢吉笑得比哭还难看,“这分明只有一条。”
“听你这么说,是想选第一条喽?”
谢吉苦笑不语。
“你可得想好了。”萧君默煞有介事道,“你不是把角觞埋在你爹坟里头了吗?这几天都不是黄道吉日,你随便刨祖坟,那可是犯大忌的呀!”
“我……我那不是随口一说吗?”谢吉窘迫,“谁会那么傻,真把那玩意埋进祖坟?”
萧君默和郗岩相视一笑。
他当然知道角觞不可能真的埋在墓地里,可他故意不拆穿,就是想让谢吉自己说出来。
鸡刚叫了头遍,天还没亮,萧君默就回到了云水客栈。
当然,他没走寻常路——为了避开遍布四周的玄甲卫的监控视线,萧君默是猫腰从屋顶上摸回来的,跟他昨夜离开的时候一样。
辩才在房间里打坐,听到敲门声,还以为萧君默起了个大早。开门一看,却见他眼中布满血丝,显然一夜未眠,但脸上却挂着一个喜悦的笑容。
“你昨晚没睡?”辩才把他让进房间,赶紧倒了杯水给他。
萧君默嘿嘿一笑,咕噜咕噜把水喝光,抹了抹嘴角:“睡不着,就去外面走了一圈。”
“走了一圈?”辩才狐疑地看着他,“你去哪儿了?”
“去见了几个人,顺便带回了几样东西。”萧君默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他说的“几样东西”,在案上一字排开。
辩才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三觞?!
三枚巴掌大小的青铜牌子放在案上,一块圆形,一块方形,一块六角形,上面有一个相同的阳刻文字:觞。三个“觞”字都是行书,字形很相近,不过细看还是可以看出差别。
辩才万万没想到,短短一夜之间,萧君默竟然会像变戏法一样,把几乎不可能拿到的三觞完整无缺地摆在他的面前!
“这……这怎么可能?我不是在做梦吧?”辩才睁大了眼睛,激动得语无伦次,“你是怎么办到的?”
萧君默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其实也没想象中那么难,只不过动了些脑筋罢了。”
接下来,萧君默便把自己如何发现疑点,又如何取回三觞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辩才听得目瞪口呆,尤其是听说玄观的心脏居然长在右边,并利用这一点成功实施了“假死”计划时,更是惊喜莫名,连连称叹不可思议,同时对记忆力、洞察力和推理能力超强的萧君默越发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时此刻,辩才蓦然想起了前天夜里华灵儿说的那句话:“咱们可以推举一位有勇有谋、有胆有识之人继任盟主,让他带领那些仍然忠于本盟的分舵,一起联手对抗冥藏!”
是啊,与其消极退让,任由冥藏为所欲为,还不如把组织凝聚起来,交给眼前这个年轻人,让他去挫败冥藏的野心和图谋。辩才相信,只要萧君默愿意,他一定能够办到,但现在的问题却是:怎么才能让他答应?
“萧郎,有一件事,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辩才忽然正色道。
“法师请说。”
“现在三觞已然取回,只要咱们赶到越州,便能取出《兰亭序》真迹和盟印。”辩才看着萧君默的眼睛,“也就是说,这是决定天刑盟命运的时刻。咱们可以按原计划,把这两样东西销毁,让组织从此消泯于江湖;也可以借此机会唤醒组织,让它重新守护天下!依萧郎之见,该怎么做更好呢?”
萧君默没料到辩才会抛出如此重大而严峻的问题,一时怔住了,半晌才道:“法师之前不是已经想好了吗?取回三觞的目的就是要解散组织,以免让冥藏利用,况且这也是盟主的遗命,为何现在又犹豫了?”
“原因很简单。”辩才道,“因为你。”
“我?!”萧君默哑然失笑,旋即明白辩才的意思了,“法师,所谓推举谁来当盟主之事,纯属华灵儿那个疯丫头的异想天开,您怎么也糊涂了?这简直就是开玩笑嘛……”
“不,这不是玩笑。”辩才一脸严肃,“如果萧郎愿意,贫僧愿意辅佐萧郎,重振天刑盟,对抗冥藏,守护天下!”
萧君默看着辩才,眼前忽然浮现出贞观二年那个大雪苍茫的冬天,还有白鹿原上那一具具冻僵的尸体。当时的萧君默多么想拯救那些灾民,可别说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就连父亲、朝廷,甚至是皇帝,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瞒法师,守护天下、拯济苍生也是晚辈平生所愿,但愿望与现实往往相距甚远,更何况天刑盟这么大的担子,也不是晚辈之力所能负荷的,请恕晚辈难以从命。”
辩才叹了口气:“萧郎先别忙着拒绝,反正从这里到越州还得走一段时间,这些时日,萧郎大可以认真考虑,倘若你到时候还是不愿意,贫僧自然也不会勉强。”
萧君默本来想说“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可一想又觉得太冷酷,便沉默了一下,旋即转移了话题:“法师,眼下客栈周围全是玄甲卫和捕快,当务之急,还是得考虑怎么脱困,您说是吧?”
辩才并不担心,反而笑了笑:“萧郎连拿回三觞这种不可能的任务都完成了,想必也一定有办法脱困。”
“您就这么信任我?”
“当然。萧郎都救过贫僧和小女多少回了,不信任你,贫僧还能信任谁?”
萧君默闻言,心头微微一热,同时也感觉到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太极宫,承庆殿。
承庆殿亦名承乾殿,位于两仪殿之西。武德年间,李世民曾居住此殿,太子李承乾便是在此殿出生的,故而以“承乾”命名。贞观之后,此殿便成了李世民受朝听讼和“录囚”之所。所谓录囚,是对在押囚犯的复核审录,以防止冤假错案的发生。该制度源于汉代,至唐代趋于完备。
此刻,厉锋正披枷戴锁跪在殿中,李世民端坐御榻,李恪和赵德全侍立两侧。厉锋身后,站着一队全副武装的武候卫。
“厉锋,你是哪里人?”
今日提审之前,李世民已经详细阅览了厉锋的口供,可现在他还是想再亲自确认一遍。
“西域,高昌人。”厉锋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
“为何到了长安?何时来的?”
“小民曾在高昌军队服役,两年前,侯君集攻打高昌,小民被俘,侯君集看小民身手不错,便把小民带回长安,送入了东宫。”
贞观十四年,侯君集率部平灭高昌,随后唐朝在此设立了西州。李世民很清楚,侯君集平定高昌时共俘虏了一万七千多人,至于他私下送了多少“身手不错”的人给太子,李世民就不得而知了。昨日,他召侯君集入宫责问,侯君集吞吞吐吐说总共送给了东宫近百人。李世民问他是否还认得厉锋,侯君集苦着脸说人太多,他记不住。
“你进东宫是做什么?”李世民当然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还是想听他亲口回答。
“陪太子练武。”
“昨日你在暗香楼行刺,是受谁指使?”
“太子。”
“太子是当面向你授意的吗?”
“是。”
“他怎么说?”
“他给小民看了杜荷、杜楚客、魏王三人的画像,嘱咐小民以刺杀杜荷为主,有机会的话,把另外两人也杀掉。”
“太子有没有说为什么要杀他们?”
“没有。太子的事,小民不敢打问。”
“那他叫你做这件事,给了你什么好处?”
“小民在高昌还有一些家人,太子答应会照顾小民的家人。”
“可你现在把太子供出来了,就不担心家人吗?”
厉锋忽然苦笑了一下:“吴王说过,会保我家人平安,否则小民怎么可能招供?”
李世民用目光问询李恪,李恪点了点头。
讯问至此,似乎已经没必要再问下去了,因为厉锋的回答几乎与口供毫无二致,根本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此时的李世民当然不知道,厉锋之所以能够对答如流,是因为事前王弘义和李泰便把所有需要回答的东西都教给了他,早已让他背得滚瓜烂熟了。此外,由于厉锋实际上并未到过东宫,也没见过太子本人,所以李泰还特地找了一幅东宫的平面图让他记熟,并且给他看过太子的画像。
王弘义此次之所以选中厉锋执行任务,除了他武功高强、绝对忠诚之外,还因为厉锋本身的确是高昌人,且真的有家人在高昌,这些都是事实,不怕朝廷追查。
此刻,李世民用一种森寒的目光盯着厉锋。虽然厉锋的回答毫无破绽,但李世民还是觉得他在撒谎。
“恪儿,你相信这家伙说的话吗?”李世民低声问。
李恪微微一愣:“父皇,儿臣心里是不愿相信的,但事实俱在,儿臣又……又不敢不信。”
这话说得很巧妙,李世民闻言,嘴角掠过一丝苦涩的笑意,没再说什么。
“厉锋,朕现在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李世民道,“这两年来,你一直在东宫陪太子练武吗?”
“是。”
李世民沉默了。许久,他才轻轻地挥了挥手,示意李恪把人带下去。
李恪带着手下将厉锋押出承庆殿的时候,一直在思索父皇最后一个问题的用意。这个问题之前已经问过了,为何父皇还要再问一遍?
李恪百思不解。
他唯一知道的是,无论在任何情况下,父皇都不会问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第十五章 脱困
身着便衣的桓蝶衣坐在一家茶肆靠窗的位置,眼睛死死盯着斜对面的云水客栈。
昨天她找裴廷龙撂了几句狠话之后,裴廷龙便不得不给她和罗彪安排了这个监视任务。此刻,红玉坐在她旁边,罗彪带着几个弟兄坐在不远处,另一边则坐着裴廷龙的家将裴三等人。很显然,桓蝶衣他们在盯着客栈,而裴三等人则是在盯着他们。
桓蝶衣一动不动地坐着,心绪却焦灼难安。
自从萧君默他们一进江陵城,其一举一动便都在裴廷龙的掌握之中。尽管桓蝶衣从不怀疑萧君默的本事,可这回裴廷龙已经给他布下了天罗地网,他还能有机会逃脱吗?
从昨天到现在,桓蝶衣有好几次想要暗中给萧君默通风报信,可一想到自己玄甲卫的身份,却又不得不强忍冲动。就这样,身为女人的桓蝶衣与身为玄甲卫的桓队正在内心不停地搏斗,几欲将她撕裂……直到此刻,桓蝶衣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个茶博士跪坐在食案边磨粉煮茶,弄出了一些响动。桓蝶衣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旁边的红玉见状,对茶博士道:“行了,你下去吧,我们自己煮。”
“您几位是贵客,掌柜的特意吩咐要帮客官煮头碗茶。”茶博士一边赔笑,一边继续摆弄着,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掌柜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你下去吧。”
“客官有所不知,这是我们江陵特产的南木茶,‘火、水、炙、末’都有讲究,这样煮出来的味道才中正,客官不熟,还是让小的伺候吧。”
“让你下去就下去,哪儿那么多话?”红玉板起了脸。
“算了,人家也是好意。”桓蝶衣回头道,“就让他煮完头茶吧。”
红玉这才悻悻闭嘴。片刻后,茶水沸腾,茶博士从茶釜中舀了一碗,放在红玉面前的食案上,然后又舀了一碗,恭恭敬敬地捧到桓蝶衣面前,道:“这位客官,南木茶要趁热喝,放凉了,这精华便随热气散尽了。”说完才郑重地放下茶碗。
桓蝶衣觉得今天这个茶博士有些多话,刚想赶他走,却见茶博士对她使了个眼色,然后盯了茶碗一眼,这才躬身退下。桓蝶衣心中狐疑,伸手去端碗,忽然摸到碗底有什么东西,抓在手中一看,居然是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小纸条。
桓蝶衣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她背着红玉,悄悄把纸条展开,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后巷。虽然只有寥寥两个字,也没有落款,但是桓蝶衣的心瞬间便已提到了嗓子眼,因为这个笔迹她太熟悉了!
桓蝶衣不动声色地站起来,低声对红玉说了什么,便朝后院走去。裴三一看,立刻起身:“桓队正这是要上哪儿去?”
桓蝶衣一笑:“我上茅房,你要不要跟着来啊?”
裴三大窘,一旁几个手下都忍不住窃笑,罗彪和他的手下则发出哄堂大笑。
桓蝶衣丢给裴三一个冷笑,随即走了出去。
茶肆的后面是一条偏僻的小巷,桓蝶衣从茶肆后院翻墙而出,刚一落地,便见不远处的一株梨树下站着一个身形高挑的须髯男子,正是易了容的萧君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