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舒桐点了点头,走到门口,咬了咬嘴唇,又折了回来:“关老师,还……还是一起吧。”
关宏宇挑起眉,毫不客气地道:“你不成,这事我得自己来。”
周舒桐想起交代给自己的任务,也顾不上自己的脸皮了:“那我给您打下手呗。”
关宏宇看着小姑娘稚嫩的脸,一时语塞。他不是不知道周巡派周舒桐跟着他的用意,关宏峰老早就交待过。但关宏峰也说了,这孩子刚刚毕业,是个顶真的性子,啥也不懂,就是傻乎乎照着领导的意思办事,能不为难,还是不要为难。
他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挥挥手,道:“得,跟上吧。”
关宏宇的步子很大,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周舒桐几乎要小跑才能跟得上。
关宏宇没料到自己哥哥在周舒桐面前原来这么有威严,觉得好笑,回头看了看小姑娘无辜的眼神,决定还是对她好一点:“从尸体重量能确认是个胖墩,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有尼古丁味道的烫伤痕迹……中指第三关节的茧子是在打方向盘留下的痕迹,说明死者生前有开车的习惯,而左脚脚掌外侧的茧子则是开手动挡车辆的人用力频繁踩离合器所致,也属于特型特征。”
周舒桐毫不吝惜地展现了自己的崇拜,眨着眼睛听得入神。
关宏宇几乎要被她这种求知的眼神逗乐了,强忍住笑,道:“不过死者最近不常开车。”
周舒桐问:“怎么看出来的呀?”
关宏宇笑道:“你看,夏天才刚过去不久吧?靠近车窗那半拉胳膊都没晒黑。”
周舒桐信服地“嗯”了一声。
关宏宇话头一转:“但是呢……死者腰椎到颈椎部分的角度有些扭曲,这是长期开车或坐在电脑前的人的常见状态。”
周舒桐沉吟了一会儿,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可……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他防晒工作做得特别好,所以常常开车,但就是没晒黑呢?”
这姑娘思考问题的确很细致,关宏宇笑了笑。
周舒桐见他未回答,又换了个问题:“可是您又是怎么知道他想减肥,还是有决心、没毅力那种呢?”
关宏宇道:“死者大腿有皮下血管崩裂又愈合的痕迹,说明他体型难以保持,经常忽胖忽瘦。而且,这哥们的下体还有明显的内裤勒痕,内裤小了都不换,我猜是对恢复体形抱有幻想……当然,没准只是对内裤有特殊癖好。”
周舒桐干脆拿出了自己的记录本,一般打钩一边道:“对,对,啊,还有猫……那猫?”
关宏宇认命地继续解答她的问题:“死者身上有抓痕,痕迹呈现的宽度大约为 2.5 厘米,也就是说这是一只成年猫,抓痕的伤口处略宽,伤口两侧边缘不是很整齐,说明猫的指甲曾经被修剪过,是家猫而不是野猫,一个连吃饭都不太在意的人会修剪猫指甲,可见他很喜欢这只猫。”
周舒桐不大同意,道:“那……有没有可能是他家里人帮忙剪的呀?”
关宏宇无奈地笑了:“大小姐动动脑子行不行?他要是跟家人一块住,能长期吃方便面、罐头的么?而且……现在都没接到失踪报案,更印证了他是独居。”
两个人一路快问快答,转眼已经走到楼下,只听高亚楠在后面叫:“关队!”
法医实验室内,高亚楠打开灯,展示给两人看停尸台上两具不完整的尸体。一边是男子的头颅、躯干和左臂,一边是左臂和左右腿。周舒桐一回生二回熟,动作利索地找出了消毒手套递给关宏宇。关宏宇强忍着不适,保持着表面的镇定,尽力不让自己的目光落到尸块上,只是低头摆弄着手套。
相比之下,居然是周舒桐的表现更专业些。
高亚楠轻声道:“好了,这就是花园里的碎尸。一男一女,死亡时间无法确定。但两人死亡时间应该相近,很可能是一同被杀的,不排除是夫妻的可能性。”她回头看到关宏宇惨白的脸色,也吓了一跳,“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关宏宇推开她的手,摇了摇头道:“可能有点累……你接着说。”
高亚楠收回了手,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了报告上:“从男尸的病例解剖来看,年龄应当是 28 岁上下。女的从骨龄推断大概在 22 、 23 岁左右。”
高亚楠说完这句停了下来,习惯性地等着对方出结论。关宏宇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得故作姿态,皱着眉头看着她。高亚楠抚了抚额头,也有些无奈:“好吧,我也知道骨龄测试的倒推法不精确,所以还需要进一步检验。”
关宏宇没回应她的话,转过头指使周舒桐去倒水。
高亚楠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偏过头来看关宏宇:“你这是怎么了?不是见尸体比见老婆还亲吗?搞得跟快吐了似的。”
关宏宇捂着嘴干咳了两声,悄悄环视着法医实验室,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我什么时候有过老婆了?”
他很少以这样轻佻的语气说话。高亚楠有点惊讶,不过并没有太在意,咬了咬牙,开口道:“宏宇……”
关宏宇吓得一松手,手套掉到了地上。他强自镇定,一边弯下腰去捡手套,一边装作没听清:“什么?”
高亚楠低声问:“……宏宇他……真的没联系过你么?”
关宏宇沉默了。理智告诉他,必须离高亚楠远一些,能不对话就不对话,能不接触就不接触。他的伪装再完美,在高亚楠面前也不会是铜墙铁壁。他们当初实在太亲近了,足够亲密的人之间,不需要任何破绽就能区分出不同,根本不需要任何逻辑。他知道高亚楠有事想要告诉他,但目前只能忍耐。他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不能冒这个险。
高亚楠自然不会察觉到他内心如今的纠结万分,迟迟得不到回应,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关宏宇却适时直起身来,状若无事地拍了拍手套上不存在的灰尘:“我早就说过,没有。”
高亚楠的语气更急切了,眼眶甚至有些微红:“关哥……我真的有急事要和他商量,这事真的不能再拖了。你也不想他后悔,对么?”
关宏宇握紧了拳头,但表面上仍旧做出一副觉得高亚楠不可理喻的样子,摆摆手,示意自己不想再谈这个。
高亚楠望着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轻声道:“我总觉得你见过他,是吗?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关宏宇一直维持的表情终于宣告崩塌,他转过头,紧紧盯着高亚楠的脸,嘴唇微动,艰涩地道:“亚楠,其实……”
就在此刻,周舒桐倒水回来了。关宏宇骤然清醒,回过神来,已是一身冷汗,连忙向后退了一步。
高亚楠不愧为专业法医,也迅速收拾了情绪,继续道:“男性身体各部位均无致命伤,也没有防卫性伤口,但女性左臂有多处瘀伤。指甲里有带有血迹的、新鲜的皮肤角质层,很可能是在反抗过程中抓伤了凶手。”
周舒桐带着欣喜的目光看向关宏宇,关宏宇却没注意到她,光顾着喝水,压抑呕吐的冲动。
高亚楠见关宏宇还是不发表意见,索性也不管他了,径直扒开女尸左臂的伤口,观察了一会儿,补充道:“还有一点,被劈砍的开放性伤口与其他尸块的切口不同。过来看。”
关宏宇心知终究是躲不过的,一咬牙,凑上前去。
高亚楠微微让开身子,指给他看:“创面皮肤是内收而不是外翻的,也就是说,被砍下左臂时,女的应该还活着,身体的自愈系统仍旧在运转。好了,目前我能看出来的,只有这些。”她说完,长呼出一口气,做了一个请开讲的手势,周舒桐也一脸急迫地看向关宏宇。
承接了两名女性全部目光的关宏宇莫名其妙道:“都看我干吗?”
高亚楠和周舒桐面面相觑。隔了几秒钟,高亚楠开始脱手套和大衣,无奈地对周舒桐道:“终于明白你老大为什么晚上不办公了,敢情晚上是自动关机了啊。算了,我看你们要么先去跟周巡汇合吧。”
周舒桐被她的说法逗笑了,笑完又惊觉自己好像不该笑,拉着一张脸,可怜巴巴地回头看关宏宇。关宏宇假装没听懂两人的调侃,脱下手套,随手扔在柜子上:“去哪儿?”
高亚楠“扑哧”一下笑了,朝周舒桐的方向眨了眨眼,意思是说:看吧?关机彻底不?周舒桐这回吸取教训,绷住了没笑,打开门走在关宏宇的前面,好让他在后面跟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法医办公室。
高亚楠跟着他们走出门口,想起手机落在柜子旁边,又折返回来拿——随后,她的视线停留在关宏宇刚刚脱掉的那副手套上。
某小区楼下垃圾场,警备线已经拉好,转角处有几个分类垃圾箱,地上,摊开着几个垃圾袋,都已经解开。袋子里有两条右臂,一条左腿、一条右腿、一颗女性头颅、一具女性躯干。
小汪小声道:“周队,事儿可大发了,这都第五袋了。”
周巡的表情凝重:“能拼全么?”
“那得看高亚楠他们了。”小汪低头看了看表,又抬起头来,“呦,来了。”
远处路灯下,关宏宇、周舒桐、高亚楠及法医队的几名助理走近前来。周巡瞪了眼小汪,自己先迎了上去:“来了啊老关,辛苦辛苦啊,这从来晚上不加班的今天都连轴转了,我的面子大啊。”关宏宇不理他,一见尸块立马别过头去,周舒桐以为他在观察周围环境,也跟着左顾右盼。
周巡看法医队已经开始忙碌,朝关宏宇靠了过去,腆着脸朝他递话:“刚小汪他们问了,没有目击者。”
关宏宇漫不经心地道:“嗯。对面是什么?”
大家顺着关宏宇的视线看去,发现垃圾站的对面,隔着一条马路的地方,有一间迪厅,透过窗户能看见迪厅的安检门。高亚楠已经做完了初步检测,站起身来,向众人道:“好消息,没出现新的被害人。跟公园里的两具尸体应该能拼成两个人。”
周巡松了口气。高亚楠侧身让了块地方出来,眼睛看着关宏宇,示意让他过去看。
关宏宇简直青筋都要爆出来了。他一点也不想看尸体,但所有人又都等着他勘察现场。僵持了两分钟,关宏宇伸手按了按额头,道:“呃……拉走吧,没什么好看的。”
周舒桐和高亚楠都是一脸诧异,两个人互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读到了茫然。周巡也有些意外,干咳了一声,朝两人道:“是是是,老关,你早点休息,不急在一时。”
关宏宇心思不在上面,连话都懒得回,径直向对面的迪厅走去。周舒桐连忙匆匆跟了上去,叫道:“关老师,您等我一下。”
关宏宇感觉到后面跟上来的小尾巴,也颇有些无奈。偏偏那小尾巴还不自知,叽叽喳喳地还在提问:“关老师?您走怎么快干吗呀?咱们是去走访目击证人吗?有什么要点不?”
关宏宇故意板住脸:“要点就是我想自己去找点乐子,明白不?”
周舒桐赶紧点头,表示理解:“这我明白!我明白,关老师是说反话呢。”
这会儿两人已经穿过小区,走到了迪厅门口,里面一片喧哗。关宏宇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周舒桐,尽量放柔了语气,企图做最后的努力:“听我的,宝贝儿,你下班了。别跟着我了,你喘口气,让我也喘口气,成不?”
他说完上了迪厅的台阶,走了两级,回过头一看,小姑娘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他败下阵来,转过头,看着头上的招牌叹了口气:“这怎么不干脆是个洗浴中心呢?”周舒桐眼睛一亮,明白得到了默许,乐颠颠跟上前去。
关宏宇仔细看了看她,二话不说,上手就去扒她的外套。周舒桐吓了一跳,声音都变了,一边格挡一边结结巴巴地问:“关老……你,你干吗?”
关宏宇从善如流松了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穿成这样进夜店?你当自己玩制服诱惑呢?”
周舒桐明白了他的意思,脸有些发红,但还是坚持道:“懂……懂,我……我自己来。”她背过身去,哆哆嗦嗦地脱掉外面的制服,露出里面的衬衣,跑到路边把外套扔进车里,又小跑着回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关宏宇,意思是:这样行了吗?
关宏宇上下打量着她,忽然皱了皱眉,摇了摇头,道:“扣子。”
周舒桐茫然抬头:“啊?”
关宏宇懒得解释,直接上手,把她衬衫衣扣解开到第三个,又把她的衬衣下摆拉出来。做完这些,他又退后半步看了看,再次上前把她的马尾辫散开。
周舒桐的披肩长发垂了下来,她拘谨地站在那里,任关宏宇动作,一动都不敢动。
关宏宇停了手,看到她这副情状,也忍不住笑了:“这不也盘儿亮条儿顺的么?行!走吧,这么进去,总算没丢哥的人。”
周舒桐脸一红,辩解道:“我没……”
关宏宇这会儿也发现这姑娘不经逗了,笑道:“头一回来夜店?一会儿可得跟紧了,别叫人拐了。”
周舒桐被他一阵危言耸听,脸上也现出了退缩的神色,最后却还是咬咬牙,毅然决然地跟了上去。
第二章 新手
迪厅内,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光怪陆离的灯光四处映射、晃动,巨型音箱上三个妖娆的女孩在领舞,音乐声震耳欲聋。周舒桐环视一周,看着舞池里一干红男绿女,觉得自己大概是来到了盘丝洞。她下意识朝关宏宇靠过去,大声问:“从哪里开始?”
关宏宇压根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周舒桐这回扯直了嗓子:“下一步怎么办?”
关宏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无奈地做了个口型:听,不,见。
人流攒动,周舒桐站着不动,很快被人撞了一下,两个人眼看就要被冲散了,她吓了一大跳,赶紧一把拉住关宏宇的衣角。关宏宇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抓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大,干燥而温暖,和他个人行事的风格好似完全相反。周舒桐迟疑了一下,没往回抽,任由关宏宇牵着她,走到吧台前。
他显然对这种地方熟门熟路,斜倚在吧台前,懒洋洋地对吧手说:“给她杯长岛冰茶,稀释版。”吧手很快调好酒,放到吧台上。周舒桐想要拒绝,关宏宇拍了拍她的肩膀,哈哈大笑:“没给你下药,放心喝。”
吧手也跟着笑了:“型男拿什么解渴?”关宏宇笑得很是开怀,向前一探身,低声道:“Tequila——”话音未落,忽然两手在吧手眼前一拍,陡然提高了音量,道,“Boom——!”吧手看出了这是个老玩家,也笑了,转过身去调酒,刻意把龙舌兰酒瓶翻了个儿,给他看了眼标签与年份。
关宏宇眯着眼点头,在椅子上舒展身体,回过头看着舞厅中的男女。周舒桐两只手抱着长岛冰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关宏峰”此刻的样子,让她感到震惊,但她不得不承认,他此刻的这副样子,很快就融入了这个环境里,一点也不突兀。
很快,有两个化浓妆穿热裤的女孩凑上来,轻车熟路地把周舒桐挤到了一旁,两个人一左一右,把关宏宇夹在中间,开始聊天。周舒桐来不及反应,只能在原地叫:“关……关老师……关……”这种地方关宏宇能听见她的叫声就有鬼了。
台上 DJ 换了首歌,音调陡地又高了八度。周舒桐捂着自己可怜的耳朵,眼看着关宏宇被两个女孩拖到舞池里,三人贴得很近,两个女孩就差没把身体挂到关宏宇的身上去了。周舒桐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快要崩塌,有男孩上来搭讪,她置若罔闻,回过头冲吧手道:“你们这儿——”后半句她不得不拔高了声音:“——能开发票吗?”
关宏宇一直留了个眼睛看着这边,这会儿发现有个男孩已经开始对周舒桐动手动脚了,皱了皱眉。周舒桐已经失去了耐性,单手抓住男孩的手,眼看就要动武,关宏宇一步跨进来,隔在两人中间:“走嗨的?手摸哪儿呢?”
男孩正是兜售摇头丸的,上上下下看了关宏宇几眼,闻言眉毛一挑。
关宏宇端起酒杯喝了半杯:“怎么卖?”
男孩谨慎地道:“一嗨二十。”说完回头故意逗周舒桐:“不开发票哦。”
关宏宇冷冷地看着他,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恶狠狠地道:“滚!别拿那破曲玛多糊弄我!”
男孩没想到来了老手,吃了一惊,神色也变了:“大哥喜欢嗨尖儿货?”
关宏宇盯着他不说话。
男孩见状,连忙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有几枚绿色、椭圆形的药片。他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望着这边后,偷偷向关宏宇亮了一下,比了个收势:“一百五。”
关宏宇掏出两百块钱,丢给男孩一百,另一张给了吧手。男孩摸不着头脑,捏着一百块重复了一遍:“我说一百五!”
关宏宇狞笑着一把一搂住他脖子,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哦,你会算账啊?我妹的肩膀白让你摸了?”男孩不忿地想挣脱,没想到关宏宇那只手跟铁钳似的,看似轻描淡写,力量却大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