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富,你娶妻时,也说过对她一片真心这句话吧。”杜十娘冷笑着,“世间男子,都是猪狗!”
“你真美,”李甲嘴角淌着涎水傻笑,“绣花鞋真好看。”
杜十娘柔声说道:“相公,十娘今生最后一次叫你相公。和你相处的日子,是十娘最快乐的回忆。若有来生,你对我说,绣花鞋真好看,我便知是你来寻我了。”
说罢,杜十娘怀抱百宝箱,纵身跃入江中。江水滚滚,水花化作波纹,荡到岸边,浸透了李甲衣衫。
“轰!”
鸟瞰人间的乌云再也忍不住,倾盆大雨,如泪。
李甲仰天狂笑,披头散发跌跌撞撞走了:“绣花鞋真好看,绣花鞋真好看……”
孙富满脸肥肉抽搐地扭曲变形,尖声对杂仆吼道:“还不快去捞!”
树林里,两个人影一闪而逝。
“你确定那个东西就在百宝箱里?”
“这时候你还有心思想任务。”
“你收拾孙富,我处理柳遇春。”
“好!”
“对了,我不反对你把这件事记录下来,能不能把杜十娘写得好一些?她很无辜。”
“我懂。”
十三
画面二:
硝烟压城,呛鼻的火药味弥漫着金陵。炮火声此起彼伏,房屋毁了大半,随着炸弹的轰炸“簌簌”落着碎石瓦砾。秦淮河已被鲜血凝固,河面结着一层厚厚的血膜,漂浮着乱七八糟的人体残肢,一颗人头轰掉了半边脑袋,像个葫芦瓢盛满血水,顺着鼻孔、眼眶流淌。
千疮百孔的街道满是炸弹留下的弹坑,街上空无一人,残存的居民躲在屋内,等待着末日审判。
唯有秦淮河畔得月台,乐器声依然响着,十几个身穿旗袍、盘着发髻的女子面色死灰地轻声弹唱。几名士兵喝得酊酊大醉,醉眼迷离的随着歌声拍掌应和。
终于,一个女子再也忍不住,“哇”地哭了,摔掉琵琶,夺门而出。
“砰!”
枪声响起,女子轰掉了半边脖子,鲜血从焦糊的烂肉里迸出一篷血雨,随着惯性又往前冲了几步,仰面摔倒。女子捂着脖子,嘴里“咯咯”喷着血膜,雪白的大腿微微抽搐,沾满鲜血,煞是刺眼。
其余的女子们停了弹唱,目光漠然地目送伙伴死去,没有任何表情。
对于她们来说,死亡,只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或许这样死去,是最好的解脱,如果落到日本鬼子手里,死亡反倒成了很奢侈的幸福。
脸上有道斜疤的士兵吹着枪口的青烟,满不在乎地喝了一口酒:“老子守了这么多年城,从来没机会听曲儿。如今,那些常来得月台的人们全跑了,你们这些婊子,平时跟着达官贵人摆着臭脸高高在上,现在还不是全都留下了?他妈的,给老子继续唱!”
“砰!砰!砰!”疤脸举枪对着屋顶猛扣扳机:“哈哈哈哈……金陵亡了,全他妈的会死,谁也活不了。呜呜……”
“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得月台晃了两晃,原本死寂的大街忽然涌出蚂蚁群似的人潮,每个人都疯了般喊着:“城破了,日本鬼子,进来了!”
早已喝醉的士兵们如遭电击,起身站在窗口。极远处,坦克插着膏药旗,碾压着残破的建筑,身穿黄军装的日本鬼子如同饥饿许久的狼群捕到猎物,扑进金陵城!
“亡了,真亡了。”疤脸把枪管塞进嘴里,一团红白浆液夹杂着碎骨从后脑喷出。疤脸上身像是从中折断,直挺挺地挂在窗沿,落入秦淮河。
士兵们举枪高声喊道:“城在人在,城破人亡。金陵,老子为你尽忠了!”
枪声大作,士兵们纷纷倒地。
“啊!”弹唱的女子们如梦初醒,踩着满地血泊往楼下逃去。
“姐妹们跟我去教堂,我认识一个美国神父,”年纪稍大的丹凤眼女子挥了挥手,“日本鬼子不敢进那里。小珠,你去哪儿?快回来!”
小珠撕掉半截旗袍,跑得更加快了:“妈妈和弟弟还在家里。”
“别去了!活一个是一个。”丹凤眼嗓子破了音,“落到日本鬼子手里,可就……”
“姐,你的恩情小珠领了,不见到他们我哪儿也不去。”小珠转身凄然一笑,对着丹凤眼深深鞠躬,“姐姐们一定要好好活着!”
十四
“妈妈,弟弟……”小珠推开家门,“啊”地惊呼,手背死命捂住嘴唇,顺着门板缓慢地、缓慢地瘫坐。
妈妈全身赤裸横死在床角,老皱的身躯满是牙印、指甲印,胸部生生割掉,下身血肉模糊,塞着一个花露水瓶子。一根筷子从弟弟天灵盖插了进去,端端正正插进妈妈腹部,嘴里的牙齿全都生生拔掉,眼眶里塞着两颗弹壳。
床下是弟弟豁成两半的身体,肋骨上面的肉剔得干干净净,内脏一样样取出摆在床沿,兀自冒着热气。
小珠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走到床边,捧起一团肾脏,放进弟弟身体,然后是热腾腾的心脏……
就这样,小珠如同老手艺人,把内脏一块块放回摆正,嘴角挂着癫狂地笑容。直到拔出弟弟天灵盖的筷子,一溜脑浆刺在脸上,她用手擦拭,舔舐着手指,眼神愈加疯乱:“我要报仇!”
她坐在梳妆镜前,勾勒眉眼,涂抹口红,白皙的脸蛋铺上香粉,又从床底衣柜里取出干净的绸缎旗袍换在身上,把一柄精致的小剪刀别在腰间,端庄地坐在床沿,守着母亲、弟弟的尸体,唱着金陵小调。
“咚!”
门板踹开,两个日本鬼子冲进屋子。年龄稍长的鬼子见到浓妆艳抹的小珠,先是一愣,随即淫笑着解开衣服,眼中放出比野兽还要凶婪的目光,晃着满身肥肉一步步靠近。
岁数小的日本鬼子似乎被小珠惊人的美貌惊住了,稚气未脱的眼睛躲躲闪闪,不敢直视。
小珠莞尔一笑,食指微勾,轻启朱唇:“来呀。”
胖鬼子正要扑上,忽然“嘿嘿”笑着,指着小珠对年轻鬼子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年轻鬼子偷偷瞥着小珠,咬着嘴唇唯唯诺诺缩到门外。
胖鬼子大怒,一掌拍在小鬼子脸上,登时留下了五条带着血迹的指印。年轻鬼子捂着半边肿起的脸,哆哆嗦嗦进了屋子,紧盯小珠吞咽吐沫,眼中的色欲越来越高涨。
“来呀!”小珠解着旗袍排扣,雪白的胸部呼之欲出。
年轻鬼子筛糠般抖着,“噗通”跪在地上,目光正好对着小珠那双红色绣花鞋。
胖鬼子直勾勾看着小珠高耸丰满的胸部,狼嚎一声,把年轻鬼子踹到一边,肥重的身体扑了上去。小珠闭上眼睛,两行眼泪从眼角滑落,右手伸到背后握住了剪刀。
年轻鬼子如同痴了,自顾自望着绣花鞋。
胖鬼子突然一声惨叫,猛地起身,双手胡乱虚抓,仰面摔倒,双腿踢蹬了几下,死了。
眼眶中,还插着半柄颤动的剪刀。
小珠咬着嘴唇闭上眼睛,对着母亲、弟弟的尸体微笑:“妈妈,弟弟,小珠给你们报仇了。”
年轻鬼子仿佛没有看见同伴死去,只是不停说着:“绣花鞋真好看。”
这句话如同神秘的咒语,传入小珠耳朵。小珠全身一颤,睁开眼睛:“你说什么?”
年轻鬼子好像听懂了小珠的话,捧着她的脚放进怀里,爱怜地抚摸:“绣花鞋,真好看!”
小珠好像听懂了年轻鬼子的话,眼泪模糊了瞳孔。雾气中,年轻鬼子幻化成清瘦的白衣书生,轻摇纸扇,站在青楼门前,深深作揖:“小生李甲,敢问姑娘芳名?”
“你来寻我了,对么?”小珠捧起年轻鬼子的脸庞,擦拭着干涸的血迹。
年轻鬼子点了点头,他似乎看见这个容貌清丽的女子,身穿古代盛装,顾盼风情,手帕遮着半边俏脸:“奴家出身官府,家道中落入了青楼,排行第十,姐妹们称奴家杜十娘!”
如果语言是人与人之间最简单的隔阂,那么,几世情缘,前生夙债,没有界限!
两个人,历经数生数世,却如此相遇。
纷飞的战火,简陋的小屋,两个不同国度的人,战争的仇恨,消失了。只有陌生而又熟悉地拥抱,只为千年前最后地约定。
金陵,亡了;他们,活了!
短暂即永恒!
嘈杂的脚步声,一队日本鬼子进屋。年轻鬼子“啊啊”狂叫,拉开枪栓对着同伴,把小珠挡在身后。
为首的鬼子森森笑着,用额头盯着枪口,手指敲着脑门,戏谑地笑着。年轻鬼子端着枪,手臂颤动,终于没有扣下扳机。
“唰!”刀光一闪,为首的鬼子用衣襟擦着军刀的鲜血。年轻鬼子的脑袋飞起,空中转了几个圈,落在小珠怀里。那双尚有生气的眼睛,蕴着一抹微笑。
“能见到你,真好。”小珠捧着人头轻轻一吻,使劲搂在怀里,嘴角渗出两丝血迹,缓缓闭上眼睛。
为首的鬼子用刀尖撬开小珠嘴巴,半截舌头掉落。刀尖一转,划破小珠的衣服,完美的胴体残留着生命的弹性。
鬼子们“哈哈”笑着,解开裤扣……
战争带来的变态兽欲,即将在小珠尸体上发泄!
“轰!”
年轻鬼子的手指动了一下,一颗手雷环扣拉开,掉在地上,爆炸!
鲜血泼染的烟雾里,依稀能看到两条模糊的人影漂起,彼此伸出双手探寻,终于握在一起。
“十娘,对不起。”
“若有来生,你对我说,绣花鞋真好看,我便知是你来寻我了。”
十五
画面三:
刘美英考到金陵三个多月,紧张的课程让她平时松不得一口气,每天“三点一线”的学习生活,几乎连校门都没有出过。前几天她在图书馆读了关于秦淮河“才子佳人”的典故,勾起少女情怀,坐车来到夫子庙。
元旦刚过,寒意料峭,夫子庙略显冷清,秦淮河畔没有夏天的繁华,刘美英略有些失望,信步走进丝绸店打发时间。
售货员见刘美英衣着朴素,听口音又是本地人,不像是花钱买东西的游客,客套了几句再没说话。刘美英也觉得无趣,正准备离开,忽然看到削价处理的摊铺里摆着一双红色绣花鞋。
她随手拿起,鞋底各绣着“教坊”、“挹翠”四个古字,鞋帮红绸略有暗红,看上去年代挺久。
说也奇怪,刘美英越看越喜欢这双鞋,穿在脚上试了试,大小正合适。
“这双鞋多少钱?”
售货员懒洋洋瞥了一眼,心里嘀咕“哪冒出来的鞋子?”出于职业习惯,随口报了个价钱。
刘美英算算兜里的钱,买了鞋还能剩下回去的路费,连鞋都没脱,付了账把原本穿的鞋放进袋子里拎走了。
售货员见刘美英走远,偷偷把钱塞进口袋,美滋滋地收了这笔意外之财。买了喜欢的东西,刘美英心情大好,沿着秦淮河哼歌溜达。
此时初月升起,游客寥寥,刘美英逛得累了,正准备坐公交车回学校,看到河畔蹲着一个中年男子,慢条斯理地往河里扔着石头。她一时好奇驻足多看了几眼,男子扶着眼镜对她微微一笑,镜片后的眼神异彩连连。
刘美英一阵迷糊,只觉得那双眼睛如同漩涡,吸引着她不得不走过去。
“你穿了这双鞋?”男子的声音柔和低沉,“我叫李文杰。”
刘美英顺从地挨着李文杰坐下,胳膊传来中年男子特有的成熟气息,心头又是一阵狂跳。
李文杰摸着刘美英的脚背:“绣花鞋真好看。”
酥麻的感觉一直痒到心里,刘美英脸烧得通红,根本没有听到李文杰说了什么。
李文杰略感诧异,又重复了一句“绣花鞋真好看”。
这次刘美英听得真切,耳畔“嗡嗡”作响,眼前浮现出许多莫名其妙的画面。
许久,两行清泪从她眼角滑落:“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