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年里,瑞穗的情况一直很稳定。也不是一点麻烦都没出过,有过感染,患过肠胃障碍。但和昌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难题全都解决了。出问题的当时,不管是薰子还是千鹤子,都不曾通知过和昌,大概是不愿意打扰他的工作吧。
可这次,为什么通知他了呢?
或许应该做好思想准备了,和昌想。
来到医院,他去问询台打听,护士请他去四楼护士站确认一下。
和昌坐电梯来到四楼,到护士站询问。年轻的护士马上明白了,把病房号告诉了他。
“我可以直接进去吗?”
“请。您的夫人也在里面。”
这简简单单的回答让他有些沮丧。他原以为瑞穗进了集中治疗室,薰子正在候诊室焦虑不安。
他走到病房门口,敲了敲门。薰子的声音说:“请进。”
和昌推开门,薰子正坐在床边。她抬头看着和昌,说:“你来了。”她的表情出乎意料地平静,不见一丝悲伤。
“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和昌看着病床,“什么情况?”
瑞穗正躺着打点滴,脸稍微有点浮肿,和上次见面时的状态完全不同。
薰子没有回答,认真地凝视着女儿。
“喂,是怎么回事?”他略微加强了语气。
她站起来,向窗边走去,旋即回转身,直直地望着和昌。
“我有重要的话要和你讲。非常非常重要。现在方便吗?”
和昌用力点点头,看了看瑞穗,目光转回到薰子身上。“和瑞穗有关吗?”
“当然。”
“什么话?”
薰子微一踌躇,深吸一口气,开了口。
“我不知道算是昨晚还是今晨,总之是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她开始猛烈地眨眼,眼睛通红,面颊抽动,“瑞穗她……走了。离开了。”
“诶?”和昌睁大眼睛,“走了……是什么意思?”
“她动身去了那个世界。死了。”说完,薰子紧紧闭上了眼睛,垂下头,肩膀微微颤动。
和昌惊异地看着瑞穗,可她的胸脯的确在微微起伏,正在呼吸。
“你在说什么啊?这不是还活着吗?”
薰子抬起右手,用手背轮流擦了擦双眼,抬起头,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她睁开眼睛,对和昌露出一个微笑。
“薰子……”
“对不起,这下子把你完全弄糊涂了吧。”
“究竟出什么事了?”
“嗯,从头开始讲吧。”薰子瞥了一眼病床,便看着和昌,开始讲述,“半夜三点多,我忽然醒了,觉得好像有人在叫我。睁眼一看,瑞穗就站在我身边。”
和昌失声叫了出来。
当然,并没有亲眼看到,薰子说。可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到,瑞穗就站在那里。
接着,瑞穗开始对薰子说话。尽管没有听到她的声音,话语却回响在薰子的心底。
妈妈,谢谢。
这么久以来,谢谢您了。
我很幸福呢。
特别特别幸福。
谢谢。真的谢谢您。
薰子猛然悟到,是告别的时候了。但不可思议的是,心中却没有悲伤。她问:“已经要走了吗?”
嗯,瑞穗回答。别了,妈妈。要好好的哦。
别了,薰子喃喃道。
接着,瑞穗存在的感觉忽然消失了,复归为一片空无。
薰子下床走到瑞穗身旁,打开灯,确认各项生命体征。
所有数值都开始恶化。薰子再也没合眼,守了一夜,但瑞穗并无好转的迹象。
事情讲完了,薰子望着和昌,微微侧着头。
“你不相信?觉得我在说谎?或者不是说谎,只是单纯的妄想,要么就是睡糊涂了——你是这么想的吧?”
“我没觉得你撒谎,你没理由那么做。是妄想,还是睡糊涂了,我不知道。但既然你相信,那就把它当作事实吧。”
薰子微微一笑,说,谢谢。
“只是,”和昌加了一句,“说实在的,我很迷惑。你知道,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也接受了瑞穗的死亡。但这样的形式,却是我没有料到的。”
“对不起,只有我一个人送她离开。可你也送不了呀,因为重要的时候你都不在家。”
和昌不知道怎么回答,用手摸摸脑袋。“为什么是昨晚呢?”
“不知道啊。这得问瑞穗了。”薰子的语气甚至有些欢快。是想通了,还是被突如其来的事态打击到了?和昌弄不明白。
“老公,”薰子唤他,“这样很好,对不对?我们已经对瑞穗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对不对?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对不对?”
“那当然。我就不提了,但你是完美的。”
“你这么说我稍微高兴了点儿。”薰子捂着胸口。
“不过,”他俯视着病床,“接下来该怎么办?”
薰子带着严肃认真的表情走了过来。
“现在正在打点滴对吧?这孩子的身体正处于缺乏抗利尿激素的状态。这样会引发尿崩,那是不可控制的。所以,为了防止脱水症状,必须给她补充大量的水分和糖分。在此期间,她的手脚会出现浮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给她注入抗利尿激素,就能够控制住小便。”
“你真了解。”
“对吧?我学了很多呢。”
“瑞穗以前不需要这种激素吗?”
“刚发生事故的时候是需要的。不过在家护理的时候不需要。医生们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后来瑞穗必需的药物越来越少,专家们就更惊奇啦。”
“可现在又需要了。”
“嗯。”薰子点点头,然后用疑虑重重的目光看着和昌,“主治医生很快就要来作说明了。在此之前,我有一个提议。”
“提议?”
“这件事,只有我能决定。”
4
正如薰子说的,大概一个小时之后,主治医生与他们进行了面谈。这位医生叫大村,性格温厚,过去的三年里,都是他在诊断瑞穗的身体。
大村说,瑞穗的情况和上次就诊时完全不同了。
“虽然令嫒的大脑功能几乎已经丧失殆尽,但在此之前,她还保有着身体统合性。血压和体温都很稳定,也能控制排尿。但很遗憾,从现在的状态来看,她的身体统合性正在消失。或许这样说你们更容易理解:她的状态和事故刚刚发生之后相似。”
接着,大村开始解释今后的治疗方针。最先说到的就是薰子刚才提起的抗利尿激素。
“如果注射,就能脱离现在的尿崩状态。如果不注射,她的心脏很快就会停止跳动。有的人宁愿亲人不要这样勉勉强强地活下去,但从二位之前的经历来看,即使你们要选择注射激素,今后继续护理下去,也没关系。”
和昌看看身旁。薰子闭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和昌转头看着主治医生。
“这是以瑞穗脑死亡为前提的,对吧。”
“对,不过,就算是接近脑死亡的状态……”
“那么,”和昌道,“我们可否尽自己应尽的义务?”
“义务……您的意思是?”
“选择。不确认一下我们有没有捐献器官的意愿吗?”
大村瞪大了眼睛。
“啊……可是……在事故发生后,你们不是拒绝了吗?”
“因为我们觉得她没有脑死亡,”薰子回答,“所以不想让她接受那种奇奇怪怪的测试。事实也表明,从那之后又过了三年,我们家的孩子一直活得好好的。难道大村医生您会给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做检查,进行诊断吗?”
大村惊讶地看着这对说话出人意料的夫妻。
“但这次,”和昌说,“我们觉得,恐怕是得接受脑死亡的事实了。那样的话,就要面对选择。不对吗?”
大村的嘴巴像金鱼一样大张着。“请稍等。”说完,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出面谈室的时候,还几乎绊了一跤。
和昌与薰子重新对视一眼。她微微笑着,什么都没说。和昌也保持着沉默。
一个小时之前,薰子提出的建议正是这个。她表明了捐献器官的意愿。
“瑞穗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她一定在天堂。她说,为了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使用我的身体吧。”
因为她是个好孩子啊,薰子加了一句。
和昌没有异议。问题在医院一方。他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件事,这是从未有过的案例。
薰子给千鹤子和美晴打电话,把现在的情况和自己的意思告诉她们。她们都哭了,但都表示理解。
敲门声响起。薰子说了声“请进”,门开了。进来的果然是近藤。和昌与薰子想站起来,近藤忙让他们坐着,自己也走到桌子对面,坐了下来。
近藤长出一口气,看着两人。“你们总是让我惊奇。”
“是吗?”薰子问。
“不用人工呼吸器,利用最新科技让令嫒呼吸;用磁力刺激脊髓,通过反射,让全身肌肉得到锻炼。”
“还好这些我们都做到了。”
“是啊。结果我们就有了现代医学无法解释的,不依赖于大脑功能的统合性。那种状态能持续到今天,不能不令人惊异。但最让我惊奇的,还是今天。你们居然要求选择。”
“我不觉得这是违反规则,”和昌说,“如今的法律中没有‘临床型脑死亡’这种表达方式。如果并未接受脑死亡判定,那么就还有植物人的可能性。直到昨天为止,瑞穗都处于那种状态。但今天,情况发生了变化。三年零几个月之前的瑞穗,和现在的瑞穗状态完全不同了。我们应该有重新要求选择的权利。”
“您说的没错,”近藤说,“但有件事我要先告知一下:按照正式的手续,首先要检查令嫒如今的大脑状态,当脑死亡的可能性极高的时候,才会让你们做出选择。可是这次,不会再做这样的检查了。其实以我个人的意见,也的确没必要再做。不知你们是否能接受?”
和昌和薰子一齐点点头,说,能。
“我明白了。那么,请听我说。之前也问过,在此我要再确认一遍:令嫒有没有器官捐献志愿卡?或者,令嫒有没有谈起过器官移植和器官捐献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