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冰凉的皮绳套上了她的脖子,在皮绳的顶端是一双有力的手,收紧只是在瞬间发生的事。她太虚弱了,所以,死亡真的来得很快。双手双脚轻轻抽搐了一下后,整个身体就再也不动了。
十多分钟后,她被扔进了屋外臭气熏天的土坑。空荡荡的眼窝无助地凝视着黑暗的夜空。一锹土,一锹土……不停地被铲起,然后洒落在这个简易的坟墓中,她的脸上,还有那件她心仪的粉色连衣裙。坑被慢慢地填平了,就好像她从来都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停留过一样,而她的眼睛,则要幸运许多。
墙角阴暗的角落里,传来了一两声昆虫临死前的悲鸣,能坚持了大半个冬天还能活着的,却在春天就要来临时死去,这何尝不是一件悲哀的事。
周遭又一次恢复平静。
死一般的寂静。
“……我再跟你说一遍,警官先生,欧阳是好人,他绝对不会杀人的!他已经够可怜的了!女儿死了,工作丢了,又进了监狱。他已经做出补偿了,虽然说欧阳失手打死了我哥哥,但是谁能无过,对不对?他也不是有意这么做的。而且你们警局已经给了我们全家足够高的荣誉和补偿了,人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你们为什么还要翻旧账啊!难道就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了吗?就是这么浪费我们纳税人的钱吗?”
已经努力了快一个钟头了,却依然一点效果都没有,看着对自己虎视眈眈的丁坤,阿城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耳根子发烫。不过这一切他都忍住了,毕竟这不是自己今天来的目的:“丁先生,我想,你是误解我们警方的意思了。我们只是要查清楚事实真相。我们相信欧阳先生的为人,所以,请你冷静,好吗?”
丁坤抿着嘴想了想,目光在阿城和小陆的身上来回转了一圈。
“丁先生,我们没有要拿回任何补偿的意思,你放心吧,我们薛队只是想了解一下当初那起事故的过程。这也只是走走过场罢了。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们不会再追究当初发生的事情了。”小陆非常机警,他的一番安慰明显让丁坤放下了戒备。
“你们真的保证我所说的话不会被记录在案?”丁坤想了想,小声说。
阿城几乎哭笑不得:“放心吧,我们警方说话算话的。你看,我们没有带任何录音设备,也绝对不会做笔录。”
丁坤的表情这才显得平静了许多。
“我哥哥丁强这么死了,其实对我们全家和他自己来说,都是一种解脱!”丁坤脱口而出的话让阿城和小陆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丁先生,你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丁坤摇摇头,一脸的无奈:“我哥哥丁强虽然是个缉毒警,但是,因为卧底的需要,在一次行动中,他染上了毒瘾。后来,虽然说行动结束了,但是我嫂子和我们全家都明显地感觉到了哥哥的变化。他偷偷地变卖家产去熟悉的线人毒贩子那里买毒品,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这些都是你哥哥对你说的吗?”阿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虽然说他也曾经听说过参加卧底行动的缉毒警为了不暴露身份,不得不当着毒贩的面吸毒而最终染上毒瘾的悲剧,但是当他真的面对这样的事实的时候,心里还是难以接受。
“是的,他不想去戒毒所,怕丢了工作,又怕被人瞧不起。有一次在街上喝醉了发酒疯,我去把他接了回来,酒醒后,他就把事情经过都告诉了我,他说他不想再活了。”丁坤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说什么?丁强曾经有过自杀的念头?”
丁坤叹了口气,用沉默无语回答了阿城的问话。
“事发那段时间,欧阳景洪来过你们家吗?”小陆问。
丁坤一边点头一边把一杯倒好的茶水递给了阿城,阿城注意到丁坤用的是左手,为了让神经紧绷的丁坤能够更加放松一点,他笑着说:“丁先生,听说习惯用左手的人都很聪明。”
丁坤耸耸肩,显得很无奈:“是这么听说过,但这个是一点科学根据都没有的。你看,我们兄弟俩也都是用左手,天生的,可是,也不见得聪明到哪儿去啊。”
走出丁家大门,阿城皱着眉,没有说话,回到车里后,他坐到副驾驶位子上,示意小陆开车,然后伸手从仪表盘下的储物柜里拿出了那份卷宗,抽出其中的尸检报告,上面很清晰地写着死者是死于贯穿式枪伤。
阿城隐约之间感到有些不安,他拨通了章桐的手机:“章主任,你还记不记得欧阳景洪习惯用左手还是右手?”
章桐正好在解剖室,她拉开了装有欧阳景洪尸体的冷冻柜门,在仔细看过尸体的左右手后,她肯定地说:“从他的指尖磨损程度来看,可以确定是右手。”
“我现在马上传一张尸检图片给你看,你判断一下这是子弹进入所造成的创面,还是出去的创面,我需要尽快知道答案。”
“没问题。”
很快,手机上显示有图片传入,虽然像素不是很好,但是也足够可以用来进行辨别了。
章桐点开后,说:“这是近距离枪击所造成的创面,是进入创口,要是我没有判断错误的话,应该是在贴近太阳穴的地方开的枪,因为撕裂创面非常明显。创口在死者头部的左侧。”
听了这话,阿城长叹一声:“章主任,根据死者丁强的弟弟丁坤说,他的哥哥是左撇子,而我刚才给你看的那一面创口,就在头部左面太阳穴。而丁坤向我们透露,他哥哥染上了毒瘾,为此,曾经多次有过想轻生的念头。所以,我不得不怀疑丁强是自杀的。”
“天呐!如果丁强染上毒瘾的事情被局里知道的话,或者说丁强的死被确认为自杀的话,那么,他家属的抚恤金就很有可能会被追回!”章桐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这个事情,局里知道吗?”
阿城一阵苦笑:“肯定知道,不然的话,当初是不会以枪支走火为名掩盖住这件事情的真相的。”
“那为什么欧阳景洪要背下这个黑锅呢?”章桐问。
“我虽然不知道个中缘由,但是我哥哥为了养家和供我上学,也曾经是个毒贩手下的马仔,好几次出差错,差点把命丢了,最终是欧阳景洪救了他。如今,我哥哥早就已经重新做人。他跟我说过这么一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他说,欧阳景洪虽然是个警察,但是更是一个为了朋友愿意两肋插刀的好兄弟。所以,我或者可以这样推测,当年,欧阳景洪知道丁强在卧底的时候染上毒瘾的事情,很有可能这个事情还和欧阳景洪多少有点关系。所以,他觉得亏欠自己的搭档。但是欧阳景洪也清楚这个事情一旦被局里人知道后,丁强所要面临的尴尬处境。至于自杀,那可能是丁强一意孤行的抉择,但是为了自己的搭档,也为了他的家人,孑然一身的欧阳景洪就选择了自己承担后果,让自杀变成了事故,从而让丁强的家人领取到了一笔丰厚的抚恤金。这样一来,欧阳景洪也能多少在自己的良心上得到一丝安宁。”阿城的口气显得很悲凉。
章桐的脑海中顿时出现了十三年前那个在大雨中因为突然丧失亲人,无法承受而痛苦至极,拼命哀嚎的男人。记得后来办理认领尸体手续的时候,又一次见到欧阳景洪,后者却仿佛判若两人,那时候,章桐只是觉得很奇怪,因为,自己在这个男人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痛苦的表情,更多的,只有麻木罢了。现在想来,她突然明白了欧阳景洪的心情。
女儿死了,他也死了,如果说活着的话,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女儿报仇!
章桐重重地叹了口气,挂断了电话。
如果只为了报仇而活着,那么后面所有事情的疑问就都可以找到答案了。
除了他的死!
13.死者的秘密
伴随着电话铃声响起,阿城从睡梦中醒来。感觉懒洋洋的,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直到右手习惯性地伸向沙发旁的电话机时,他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
背疼得要命,他一边接起电话,一边拉开抽屉找药瓶子。这几天严重睡眠不足,为了能稳定情绪,他必须按时吃药。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男人不断抱怨的声音:“薛警官,是薛警官吗?你们什么时候来把封条拆走啊,都过去这么久了,封条在那里,你叫我怎么做生意啊!别的住客看到了,都已经提出搬走了……你们不能这么过河拆桥的啊……”
阿城不免有些不明就里:“你是谁?是不是打错电话了,我这边是重案组!”
“我找的就是你们,你是薛警官,对吗?那个个子瘦瘦的小伙子?”电话那头依旧不依不饶,“赶紧过来,不然这些东西我可都要给你们扔到垃圾堆里去了!”
阿城突然明白了,给自己打来电话的,就是欧阳景洪所住的大楼看门人,也是房东,好像姓丁。
他赶紧打圆场:“丁叔,你别急,我马上派人过去收拾,你别急啊,是我们的不对,我在这里向你道歉了!”
好不容易挂上电话,阿城懊恼地瞪了一眼电话机,这几天都忙昏头了,自从欧阳景洪出事后,可还没有来得及申请对他房屋的搜查令。想到这儿,他赶紧拨通了局长办公室的电话。
这一趟确实没有白跑,虽然说上一次在欧阳景洪的床上发现了可以指证他杀人的至关重要的证据,但是有一些个人来往信函之类,却并没有过多地去看和比对。阿城站在屋里的书桌前,看着为数不少的电费单据水费单据等等生活杂物,他的心中不免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
东西还在,人却没了。
小陆凑了上来:“薛队,怎么样,这些还要查吗?”
“那是当然。”阿城开始一张张地翻阅。
“人都死了,这些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还能有什么用吗?”
阿成没有说话。突然,他的手指停止了翻阅,开始有意挑选一张张特殊的纸片,然后把右手边的杂物推开,腾出一个空间,把这些纸片按照时间顺序细心地排列起来。
这些都是汇款单,数额都在五六百左右,而时间长度却有十多年。汇款单据的姓名一栏中所填写的都是一个人的名字——戴玉农。
真得感谢欧阳景洪收藏东西的好习惯。
阿城抬起头,对身边站着的小陆说:“我们马上按照这个地址,去会会戴先生。”
“他和我们的案子有关吗?”小陆不解地问。
“有关无关,去了就知道了。”
戴玉农是个残疾人,他的残疾程度还不是一般的严重,即使有轮椅,他也无法自己操作。所以,当阿城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脸上露出了沮丧的神情。
戴玉农却笑出了声:“警官先生,怎么啦?我这个样子,可都是帮你们干活落下的啊!”
阿城心里不由得一动,他掏出了那一沓厚厚的汇款单,放到戴玉农的面前:“这些,都是寄给你的,是吗?”
戴玉农瞥了一眼:“没错,你们后悔了,是吗?”他的目光朝阿城和小陆身后看去,“欧阳呢?他怎么没来?”
阿城和小陆面面相觑,这才略显尴尬地说:“他死了,自杀。”
“这怎么可能?”戴玉农的声音顿时高了八度,“那你们以后谁负责我的待遇?”
阿城皱了皱眉,试探性地问:“戴先生,你是他的线人?”
阿城很清楚,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几乎每一个缉毒警都会培养一两个专门属于自己单线联系的线人,以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曾经是。”戴玉农撇了撇嘴,“如果不是为了给你们卖命,我的脚筋手筋还有第四根脊椎骨,都不会被那帮混蛋给活生生地打断!我的下场也就不会这么惨!以至于厚着脸皮靠你们警局那些施舍过日子!我现在和死人相比,只是多了一口气罢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警局根本就没有给线人福利待遇这一说。”小陆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严肃地说,“戴先生,这些钱,都是欧阳景洪用他自己所挣得的钱寄给你的,你好好给我记着——这不是施舍,这是承诺!十多年的承诺!你做得到吗?”
这一番话,犹如一记耳光狠狠地、用力地扇在了戴玉农的脸上。他愣住了,满脸惊讶的神情,半天都没有开口。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现在还在警局吗?不不不,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给那帮混蛋给害死的?”
那帮混蛋指的当然就是贩毒团伙的人。
“他早就已经辞职了。”阿城说。
“是吗?这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戴玉农急了,追问:“那个内奸呢?他有没有说出来?”“‘内奸’?”阿城一愣,“你是什么意思?”
“那还是十年前的事啦,我跟他说在你们警局内部有个内奸,贩卖情报给贩毒团伙,所以你们的行动才会有几次落空啊。年轻人,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戴玉农越说越气。
“没有,我看过那段时间的督察报告(警局内部专门对警员设立的调查部门),没有提到过‘内奸’。你是不是记错了?”
一听这话,戴玉农的脸色顿时变了:“难道说,他根本就没有说出来?”“你可以跟我们说。”阿城隐约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如果你所说的这个人真的是我们警察中的败类的话,我答应你,我肯定不会放过他的,无论过去多么长的时间,我一定会亲手送他进监狱!”
可是,当一个名字最终从戴玉农的嘴中被说出来以后,阿城的心都凉了——马云。
“怎么可能是他?你确定吗?”小陆忍不住追问。
“每次他从马仔手里拿钱,我都看到的,每一次,至少有这个数!”戴玉农伸出一根手指,“如果你不信的话,可以去监狱里问‘潮州帮’的人。当初,整个‘潮州帮’被欧阳景洪抓进去许多,没那么快放出来。”
走出戴玉农家以后,小陆问:“薛队,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他都这个样子了,还有心思来糊弄我们警察玩,犯得着吗?”说着,阿城掏出手机,拨通了下属小安的电话,“马上给我查马云的财务状况,越快越好,包括他名下和他妻子名下的所有账目,一个都不能漏掉。”
“薛队,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回去。对了,先去一趟体育馆,我要拿样东西。”天长市体育馆在有比赛项目时,它的功能是体育馆。而平时,它又是全市唯一的一个展览中心。
结果,在回警局的路上,小陆看见阿城的手里紧紧地抱着一大堆有关各种各样展览的海报广告纸,正饶有兴趣地一张张翻看着。
“杀死李丹的凶手是一个个子比她矮小的人。”章桐一边说着,一边把新的尸检补充报告和一个U盘递给了阿城,“我仔细登记了所有能在李丹骸骨上找到的刀痕所产生的力度和方向,根据三维模拟程序,我做了一个简单的凶案发生复原过程,你可以看一下。”
阿城点点头,把U盘插在电脑上,虽然整个模拟过程才只有短短的一分多钟的时间,真正行凶的过程比这个持续的时间要长很多,但是却已经非常逼真地再现了当时现场的冷酷与残忍。
谋杀是从背后开始的,当死者背对着凶手时,她做梦都没有想到,死亡就在这个时候降临,一刀直接从背后深达死者的肺部,使得她当场因为肺部汹涌而来的鲜血变得呼吸困难,从而迅速失去了抵抗能力,她扑倒在地上,还没有来得及回头,一刀刀瞬间刺了下来,刚开始的时候,凶手是看准了位置下手的,而到最后,那几乎就是一场毫无目标的大屠杀,凶手疯了一般地挥舞着手中的刀,刀痕遍布死者的全身……
“天呐。”阿城不得不闭上了双眼。
“我也难以想象为什么会对这么一个普通的女孩下这么狠的手。除非,她知道了不该让她知道的秘密。”章桐说。
“那个东大的清洁工曾经说过,李丹的心事很重,以至于很不合群,再加上她内向的个性,所以,如果说她知道秘密的话,她不一定会说出来,但是最后,那老人说李丹做了决定,说‘一定要去做那件事’,说她‘想通’了,我就怀疑可能这个时候,被凶手知道了。而不久后,李丹就失踪了。”阿城叹了口气,“我后来打电话问过李丹的家人,询问她在失踪前是否给家里打过电话,她家里人说没有,但是有人去找过她。”
“谁?”
“是李丹父亲接待的,因为他得了老年痴呆症,脑子不是很清楚,一时说不出对方的身份。但是李丹母亲说,可以肯定是认识的。不然的话,李丹父亲不会放那个人进门。”
“那人很有可能就是凶手了。”章桐一脸的无奈。
“是啊,但是没办法确定身份,只知道对方问了,李丹在东大哪个学院进修,以及联系方式。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那人来的时间,李丹父亲记得很清楚。”
“是吗?”章桐来了兴趣,“不过按照医学上来说,一个老年痴呆症的患者是很有可能会记住某个特定的时间段发生的事情的,但是概率不会很大。”
阿城哭笑不得:“我的章大医生,这回,你可是犯了个逻辑性错误。李丹父亲因为脑子不太记住东西,所以,每次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会想办法记下来。在他的衣服口袋里,装满了纸片,所以,我们才能够知道,那人拜访的时间和李丹失踪的时间,相差无几,都是三年前,不过一个是4月2日,一个是4月4日。”
“李丹失踪的日子,你怎么查出来的?”
“她的正常离校时间是4月5日清明节假期,所以,4月4日,按照惯例,她还会去食堂用餐,但是总务处的老师后来查了刷饭卡的记录,证实那天李丹没有去吃午饭,而以前的几乎每一天,李丹都会去吃午饭。起先,她们还以为李丹已经提前离校了,但是一个月后,她还没有归还饭卡换取押金,而同样的事情不只发生在李丹的身上,所以,校方就扣除了李丹的饭卡押金,没有再进一步地去追究。谁都没有想到的是,那时候李丹已经被害了。”阿城叹了口气,“如果能早一点发现李丹失踪并且报案的话,不会这么难处理这个案子。”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访问学者,校方不会像管理学生那样去管理她的,你也不能怪别人。”章桐说。“对了,章主任,李丹的死因,能判断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