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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山空传_分节阅读_第8节
小说作者:李诣凡   内容大小:906 KB  下载:司徒山空传txt下载   上传时间:2017-04-20 0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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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着大毛走进屋子,帮忙点燃了煤油灯。当下虽然已经过了中午,但是屋里依旧是一片漆黑。大毛让我帮他把煤油灯举高一点,这样整个屋子就能够看得稍微清楚一点。大毛站在屋子中央,分辨出东南西北后,按照南、北、东、西的顺序依次转身,每转身一次,就用双手好像捧起水洗脸一样的姿势,在脸上搓揉了几次,每次的最后一步,都是用手指揉着自己的眼皮。如此四次之后,他睁开眼睛,双手手指交叉合拢在一起,但是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却是指尖相扣。如此一来,他双手的拇指和食指四根指头,就组成了一个眼睛的形状。

  这个手印我是知道的,书里看到过,这叫做“天目印”,通常有天眼或者开过天眼的师傅,常常会结这样的手印,透过那个手组成的眼睛,据说是可以看到很多我们平常肉眼无法看见的物质。

  上次拜访王承乾先生的时候,我曾多嘴一问,说所谓的天眼,是不是就是阴阳眼,可以看见鬼魂。但是王承乾先生却跟我说,天眼比阴阳眼的级别更高,阴阳眼大多是跟个人的体质或者命道而决定,例如有些人身体不好,这类人就属于比正常人更加接近死亡的人。所以对于死亡后的另外一个世界来说就更为熟悉。但是天眼却是需要学习和练习的,阴阳眼只能看见鬼魂,并且可以很具体地看见鬼魂的形态,例如是有脑袋还是没脑袋,相貌狰狞还是不狰狞,非常具象。天眼却可以看见六道众生,上至天官神佛,下到妖魔鬼怪,都可以看见。不过却并非一种具象的形态,而是一种圆圆的,类似能量球的东西。

  某种程度来说,开天目和圆光术有那么一点类似,因为他们看见的六道众生,都是以一种圆光的状态呈现,区别只在于大小、光晕的强弱,以及本身的色彩。而这些就是区分众生的状态。例如神佛在天眼看来,是金色的圆球,周围伴随着一圈彩虹的光晕,高僧、真人在天眼看来,是净白色的圆球,周围有漫射状的雾气。普通人死后的形成的鬼魂,在天眼看来,就是一团灰白色的圆球。

  大毛将结印的双手高举到自己的脑门心子,然后口中念道:“祖师在上,弟子在下,上帝有敕,令吾通灵,击开天门,九窍光明,天地日月,照化吾身,速开大门,变魂化神,急急如律令!”

  接着大毛就把手放在自己的眼前,开始四周查看。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有人用天目术,觉得很是新奇,但当下最要紧是查事,我也就没有发问。大毛看了两三分钟后,放下手来对我说,这里是有一个灰白色的鬼魂,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个老爷爷,他一直在床头的附近转悠,我心里默念让他过来,他也不过来。

  我问大毛说,如果他不过来,就没办法把事情问清楚对吗?大毛说是的,一般来讲天目是看到六道众生,具体如果要问事情的话,需要对方的配合才行。而且天目术不用把自己要问的内容说出口,而是在看见它们之后,心里与之沟通就行,只需要心无杂念,且对方没有恶意,那就很容易查明。

  我走到张大爷床头的位置,问大毛说是在这里吗?大毛说是的,它一直在这里转悠,所以这里恐怕有什么古怪。我说可是刚才我已经把这间屋子全部翻找过了,除了一堆破烂东西之外,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大毛走到我身边,也开始翻找起来。他让我先站到一边,一边找,一边自己结印查看着,最后,他拿起床上的那个糠枕头来,递给我说,这枕头你检查过吗?我说检查过。他说可是我拿起这个枕头的时候,这个鬼魂就跟着枕头走,说明这枕头是关键所在。我不解地结果枕头,再一次仔细检查起来。

  这一次,我察觉到枕头的套子上,有一个颜色看上去差不多的补丁。因为里头塞的是糠壳子,于是我稍微用力按了一下,这次,我摸到了一团硬硬的东西。我和大毛对望一眼,大毛说,拆开来看看吧,人都死了,这也是唯一的法子了。

  于是我拆开补丁上的线,把手伸到枕头里寻找着。很快我摸到一个有些硬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个用牛皮纸包起来的小包,打开一看,发现里头有一些粮票和纸币,其中还有一些解放前的法币,大多是5000面值的。除此之外,还有大约十几封没有拆封的信件。

第二十五章 .慈父家书

  我把钱币和粮票放到一边,开始看这些信件。如果说这些都是别人寄给张大爷的信的话,他没理由不拆开才对。难道是因为他本身不识字?但即便如此,拆开了请认识字的人帮忙读一下也就行了呀。于是我注意到信封上的地址,这才发现,原来这些信都是张大爷写了寄给同一个人的,从戳下的邮戳来看,这些信已经寄出过,但是却被退了回来。

  在那个年头,如果书信双方并不是经常见面的话,信件是最主要的联络方式,不过如果寄出的信件被退回,无非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地址错误,要么是查无此人。

  而张大爷的这些信,都是寄给某某军区,某某部队,某连某排的张春生。这个张春生,应该就是大家口中说的,张大爷那个谁也没见过的儿子。如果说一个人因为搬家而换了地址,那也许找不到人还有可能,但是部队的地址,就算第一次错了,打听一下也就能够核实。

  如此一来,似乎目前掌握的所有线索此刻都串联了起来,水碗里显影的那杆步枪,正好对应了军队的属性。而地址上的某连某排,说明这位“张春生”只是一个士兵而不是军官。那年头,士兵的标准配枪,就是步枪。然而信件被退回,显然不是因为地址错误,而是查无此人。

  大毛问我,这些信你需要拆开读一下吗?大毛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觉得事情虽然到了这个地步有了一个较大的进展,但是细节上依旧很模糊。尤其是张大爷留下来的原因,难道是因为这一堆被退回的信吗?若是试想一下,一个人写信给自己的儿子,无非就是希望儿子回信报个平安,至少也该有个音讯。儿子的音讯没有了,老人的离世,自然也是不安心的。于是我对大毛说,我现在拆信看看,你帮我在天目印里看着鬼魂的动静,如果我拆信让他不高兴的话,那咱们就把信烧给老人,这件事也算是结束了。

  大毛点点头,双手结印看了起来。我按照邮戳上的日期,从最早的一封开始,缓慢地把信撕开,一边看着大毛,大毛告诉我,你放心拆吧,这老爷爷的鬼魂似乎很平静,比刚才还更加平静。于是我这才知道,张大爷之前在床头晃悠,其实就是在给我们指引,希望我们找到信并阅读,这样他的故事和心愿,才能被我们知道。

  最早的一封信已经封皮破旧,日期上写着1946年。那个时候,我才3岁。我花了很长时间阅读完这十来封信,期间我甚至没注意到大毛和马大叔又吵了一架。看完之后,我才算彻底明白了一切。

  这个叫“张春生”的人,就是张大爷的儿子。在1944年的时候,瞒着家里人,谎报了年龄参军了。张大爷当时还并没有住在现在这个地方,但是自己一觉醒来后,发现儿子已经不见踪影,于是四处寻找。因为自身有残疾,和人沟通起来就非常吃力,好不容易才从码头上的人打听到,孩子前几天就跟着一群新征入伍的新兵,从码头集体坐船离开了。而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四天之后了。

  在当时的那个年代,重庆城还处在国军统治的时期,那也就意味着,张春生参加的军队,并非当下执政全国的军队。而且张大爷自己也是军人出身,所以他知道,就算此刻找到了自己的儿子,也无法再让他回家,因为那叫做逃兵,是要被枪决的。在儿子从军后两年,自己才从以前部队的人口中,打听到了儿子的部队。

  于是张大爷开始给孩子写信,但是都被退回,因为部队里没有这个叫“张春生”的人,于是张大爷心想,既然孩子参军的时候是谎报了年龄,那很有可能连名字都是假的,自己不知道他用的哪个名字,自然是找不到的。但是他还是坚持时不时就给孩子写一封信,存着侥幸的心理,万一儿子哪天看到来信中有一个收件人为“张春生”的,他也就知道是自己给他写信了。

  最后一封信的时间,在1950年三月。此后就没有再写信了,因为如果张春生没有叛逃投敌,或者没有战死沙场的话,从这个时候开始,也已经找不到这支部队了。从那个时候开始,张大爷就每天都在码头上坐等,因为仗打完了,儿子又不是什么军官,也该从部队退下来了,他没有别的去处,也许会回到家乡来。张大爷在码头找了一份杂工,用来维持自己的生活,每天下工后,都风雨无阻地坐在码头等到最后一趟船靠岸,期盼着儿子哪一天还会从离开的这个码头回来,他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希望儿子见到自己的时候,还是当年的那个样子,只是老了一点。然而这一坐,就是十多年。

  看完信以后,心里的那种感觉说不上来。算是遗憾吧,毕竟我就算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也没办法帮张大爷联系到他的儿子,毕竟不知道张春生究竟是已经战死了,还是被俘了,或者跟着国军撤退去了台湾。

  除了用水碗圆光术的问米之外,我没有别的法子可以跟亡魂进行沟通,且问米也只能我给出选择,和它们一问一答。大毛也只能看到,并在对方配合的情况下才能和亡魂交流。眼下若是做超度法事,把信烧给张大爷的话,虽然我有信心安然地送他上路,但这对于张大爷来说,终究是一件巨大的憾事。他死后选择留下,就是为了找到儿子,我若是送他走,他的执念终究是未能消除。

  于是我决定再问一次米,我问张大爷的亡魂,若是你愿意跟着我先走一步,你的信件我暂且保留,将来无论如何都替你打听到张春生的下落,不管是生是死,都会在你的灵前给你一个交代。如果愿意的话,七颗米沉下三颗浮起四颗,然后再浮起来一颗。

  这次问米我问了两次才收到回应,很显然,张大爷对于我给出的选择非常犹豫。但是他终究知道自己已死,就算真的等来了儿子,也只是坟头前的祭拜罢了,答应我的选择,无非就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

  于是在第二次问米之后,张大爷答应了我。我把我了解到的情况走到屋外告诉了马大叔和大毛,两个吵得不可开交的人,都认为这样做应该是最好的办法。我让马大叔先跑过去告诉那些大妈大婶,说咱们现在要给张大爷做最后的超度法事了,张大爷生前深受街坊们的照顾,如今就要真的说再见了,大家如果能来送一程,他也会很高兴的。

  然而,街坊们都来了,小小的屋子外面站了很多人。我在众人的注视下,开始落幡给张大爷做起了超度法事。街坊们大概都听马大叔说了张大爷为什么留下的原因,纷纷表示都会一起尽力帮忙打听张春生的下落。于是在我给他超度的时候,他显得特别温和,尽管带着遗憾,他也算是走得安心了。

  法事结束之后,我把我的地址写给了周围的街坊们,告诉大家我也会尽量托江湖上的朋友们一起打听,这信件我先暂且带走,劳烦诸位若是有了张春生的消息,还请按照这个地址,给我报个信。

  马大叔见我处理好了这件事,心里的石头也就落了地。他问我说,你需要多少钱的酬劳。我想了想说,那就一万元吧。马大叔吃了一惊,吓得久久没有说话。我哈哈笑着说,你把张大爷给你的那一万元法币给我就行了,当做酬劳。这钱是他做鬼的时候给你的,将来若是寻到了张春生,这钱还能给我搭桥做个媒介。

  正当我要告辞的时候,却发现大毛在那群大妈大婶中已经混得风生水起了。大家都夸他可爱懂事,又说他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好的本领之类的,哼,我才是那个给张大爷做超度法事的师傅好吗,你们只夸他不夸我,没搞错吧。

  从那天起,大毛成了我一个很重要的小伙伴,他的岁数还小,尽管所学的法门不同,但是如果要他来驱邪抓鬼的话,他的确还各方面都差了一点。从那天起,我和他也越来越熟,成了好朋友。

  这件事如师父说的那样,尽管结局还是不算完美,但让我感觉到了信心的回归,并且察觉到原来人的感情就是这么简单,且不管生前做了什么,死时的不舍和挂念,就是如此纯粹。这件事原本马大叔不用绕这么大的弯子来完成,只需要解决问题即可,但是他却从头到尾都赞成了我的做法,这个面恶心善的大叔,跟大毛这样的小孩吵架,也一样显得那么可爱。还有那群善良的街坊,每个人都在默默地帮助着一个自己其实原本犯不着帮助的老人。

  这让我感动,也让我感受到,帮助别人,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那么快乐。

  回到家后我和师父说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师父赞许我的处理方式很好,并许诺他也会托人托关系帮忙打听。而在1966年的5月,总算是打听到了消息。原来张春生的确是用假名参军,在战场上保住了性命,当了俘虏。后来经过思想教化后,投靠了光明。眼下已经在某军区担任思想建设的宣传干事。当我去信告诉了他父亲已故的消息,他表示会尽快回乡祭拜,多余的,我作为外人,自然也不便多说,由他去吧。

  然而我并没有把那些信件烧给张大爷,而是交给了张春生自己保管。而我只留下了那几张粮票,以及那些早已不能用的法币。

  在解决了这件事以后,望龙门的街坊之间,渐渐把我和大毛的故事传开了。开始不断有人听说过原来有这么一位年轻的师傅,有本事,肯帮忙,找到师父家里来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陆陆续续我帮助他们解决了一些或大或小的事情之后,手艺也开始越来越成熟,我依旧有每次完成出单后,都要习惯性地跟师父回顾一次经过。师父的指点和纠正越来越少,那就意味着,我和他越来越像了。

  然而,这样看似有些风光的日子,在1966年9月,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二十六章 .暴死之人

  9月里的一天,我照常和师父早起练功。因为夏季的关系,天总是亮得很早。原本在我们以为将要平静度过新的一天的时候,一声近在咫尺的枪响和喧嚣嘈杂的呐喊声,撕破了那天清晨的宁静。

  我和师父住着的房子,是城郊一个背后靠着一座小山包的地方,位于一个四五米高的堡坎上。堡坎的下方,就是一个缓行上坡的梯坎。那枪声和呐喊声,就是从这个方向传过来。

  我年轻好事,听到声音就想要出去看,但是还没跨出门口就被师父一把拉住了。他对着我摇摇头,示意我不要出去。不远处传来妇女受到惊吓时的那种尖叫声,继而传来一个粗暴的声音:看什么看,全都给我回家去!

  很快地,脚步声越走越远,街道上又恢复了安静,这种安静有别于以往的清晨,因为刚才那一声巨大的枪响,必然已经惊醒了附近所有的人,按照常理,此刻应当比较喧闹才对,恰是因为这莫名地安静,才让人倍感不安。

  师父让我待在家里,他自己却试探着悄悄走出屋外,谨慎地张望着。接着他快速回到了屋里,并关上了门。通常情况下,我和师父只要有人在家,一般来说房门是不会关的,因为时常会有需要帮助的人上门拜访。但是今天师父的反常更加让我确定了有事发生。于是我有些焦急地问师父,外面发生了什么。因为当时我隐约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既然已经听见了枪声,在已经解放快20年的今天,难道说还有谍匪没有拔除吗?

  几年前在叔父的茶馆里,有个人在距离我很近的地方被枪打死,虽然那人是个谍匪,但是那一幕却死死印在我的脑海里,所以此刻的我再次听见枪声,就更加觉得害怕。我已经从师好几年,生死也见过不少,连鬼都不怎么害怕的人,此刻却格外心慌意乱。

  师父说,下边的梯坎上躺着一个死人,被枪打死的。看样子总算是闹到咱们这一片了啊。

  我知道师父在说什么,在那个年代,虽然通信并不发达,但是发生了什么大事,百姓们总会很快传遍城里的每个角落。早前师父就告诉我,出门别穿袍子,穿便装即可,我一直以为是这个职业需要低调的关系,并不以为然。可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有些人的情绪突然之间变得特别激进,一旦激进起来,就开始不顾后果。

  那些人,最早出现是去年年底,从今年的5月开始,突然在街上出现了很多。他们有男有女,大多数岁数跟我差不多,甚至更小。他们大多穿着军装,可是却并不是军人。他们的手臂上,都缠绕着一个红色的袖章,他们开始有组织地去抓捕一些手无寸铁的人,并当街数落对方的罪行,对方如果还口否认,立刻就会被打跪在地上,直到他们承认所谓的“罪行”。

  这是一个奇妙的年代,当一部分人走上街头,开始蛮横地使用着暴力,用极具煽动性的言语,来践踏对方的人格,并以此判定对方有罪。面对着人多势众,谁都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大多数人低头屈服了。当我们刚刚从几千年的王朝强权和战乱中走了出来,很多人骨子里习惯了逆来顺受。差不多的事情以前发生过,现在发生着,将来未必就不会发生。

  可是这当街打死人,难道就真的没有王法了吗?

  被枪杀暴死的人,死后还没有收走尸体处理,而是留在原地曝尸。对于我和师父这种学道的人来讲,这可不是一个好事,因为若是死得冤枉,且本身并不害怕那些杀死他的人的话,是很有可能变鬼害人的。我问师父,那现在怎么办,这周围附近就我们两个人是懂这些的,可不能不管呀。

  师父长叹一口气,有些颓然地坐在凳子上,隔了许久才说,咱们管得了吗?今天只有这一个人死在咱们这里,那别的地方呢?死了多少人咱们能个个都管上一管吗?这些人之所以死,就是因为他们被另外一部分人认为有罪,咱们如果插手,那咱们也成了有罪的人,你懂吗?

  我不懂,我只知道人不该这样,无论死人还是活人。

  师父说,从去年开始,这世道就又变了,你还记得1月初的时候,咱们俩去城里置办年货看到什么了吗?我点点头,我当然记得。那个地方叫七牌坊,沿着道路的两边都是民居和商铺,牌坊就在道路的中央。原本这里平日就比较热闹,但是那天跟师父去办年货的时候,却更是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本以为是大家都出来置办年货了,所以街上人才会这么多,然而就在牌坊底下,我听到一阵喧嚣和高喊的声音。一个穿着黑布袄子的男人,看上去六十多岁,低着头,笔直地站在牌坊底下。双腿立正姿势,却忍不住一直在微微发抖。他的双手攥着拳头垂放在身体两侧,脖子上用麻绳挂着一个大大的牌子,上面写着俩字:地主。

  站在他身边的,依旧是那些穿戴着军装和红袖章的年轻人,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高高扬起一个红色的小册子。大声数落着这个人的罪行。这样的地主其实解放后并不少见,因为很多人都顺应了国家,把土地还给了老百姓,自己到了城里来另谋生路。他们做着和所有人一样的工作,至少在今年之前,我觉得他们多数人并不坏。也许在他们眼里,自己的土地其实是被剥夺了,然而在我看来,却是他被这群看似军人的人剥夺了。

  周围围了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师父也许是知道我性子虽然沉稳,但却见不得一些不平事,于是赶紧就拉着我回了家,于是那天,年货没买几样,心里却郁闷了很长时间。而今天师父对我说,刚才咱们门外发生的事,其实就是当初那件事继续升级的后果,当时我拉着你走,是因为此刻无论你站队那一边,都讨不到丝毫好处,也许你的良心和正义感在一时间得到了满足,但却因此会失去更多的。

  师父语重心长地说,孩子,有些事情,咱们虽然忿忿不平,但却也无能为力。明知无能为力而为之,不能说不对,只能说傻。我说,但是那也不能让那尸体就这么丢在那儿吧?

  师父突然发火了,他生气地对我说,那你去了又能帮什么忙?还能把尸体拖回家里来吗?这些人就是在找茬,你明知道如此为什么还要往枪口上撞?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于是我不说话了,我知道师父并不是怕惹事,而是为我好。师父见我沉默了,于是又和缓了语气说道,对付几个小流氓,师父有的是办法,但是若举国上下都是如此,师父又不是丘处机真人,能够一言兴邦,就算是,也救不了。

  师父的话带着无奈,前段时间一天晚饭,他还跟我说,城北江对岸的一座佛庙被这群人给砸了,庙子本来就小,只有几个僧人,这群人更是一把火将古刹付之一炬,甚至还有逼迫僧人还俗吃肉的行径。但是师父也仅仅是告诉我这么一个事件,并未表达他的态度,剩下我在那里义愤填膺。师父却说,有些事,就会有现世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也不看书了,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回到床上睡着,心里却横七竖八不是个滋味。那一天,我和师父就这么把自己锁在屋里,直到当天深夜,我也总是睡不着。于是趁着师父不注意,偷偷起身穿好衣服,假装是要去上茅房的样子,绕到屋后,从茅房后的山坡顺着滑了下去,再走几十米,就到了堡坎下的梯坎。

  我本来想的是,深夜里四下无人,我到死了人的位置看一看,因为那一带必然此刻是聚集了怨气,我就把这怨气驱散了,然后就回家。省得将来如果闹鬼,闹到我们倒不怕,万一把周围邻居给闹了,那就不好了。

  可是当我走近那个地方的时候,却远远看见一具横躺在路中间的尸体,这就意味着,那些打死人的家伙没来收尸,更加没有通知家属来收尸。而周围的老百姓也都怕惹上事,大概就跟我和师父一样,一整天都关着门没出来。

  我心里有些悲伤,四周张望了一番,好像并没有人。当天晚上的月光很好,走夜路完全不是问题。于是我慢慢靠着墙边朝着尸体靠近。尸体是面朝下趴着的,所以我看不见他的脸,他背心中枪,地上的血已经干了。我不敢去碰触他的尸体,做超度法事的话,动静又太大,所以我也只能默默在周围洒米,然后点上香,驱散这里的怨气。接着蹲在尸体的边上,默默烧了些上路钱。

  接着我就原路返回了家里,师父根本没有意识到我偷偷溜了出去,还在酣睡。刚才偷偷摸摸地折腾一番后,我确实也累了,很快就睡着了。然而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没有醒来,迷迷糊糊听见一阵响声大作,正打算睁开眼睛的时候,又听到师父一声怒喊:你们要干什么!

  在我还没来得及翻身起来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抓住了我的头发,将我从床板上拖到地下,我的头狠狠地撞在地面,顿时一阵眼冒金星。一个人伸手按住我的手脚,用膝盖压住了我的头,我当时心里又惊又怕,但却怎么都看不到那个压着我的人长什么样。耳边只传来他的声音:“你这个封建余孽的走狗,昨天晚上,就是你给那个反派份子烧纸钱了吧?”

第二十七章 .封建份子

  我本能地挣扎着,但是却被压得死死的。模糊中看见师父也被几个人拿枪顶着胸膛,拦在卧室外面。我大声问道,你们是谁?想干什么!却才发现我的声音已经嘶哑了。

  压着我的那个人说道,我们是领袖光荣的接班人和保卫者,我现在就问你,你是不是昨天夜里偷偷去给门口那个死人烧香拜佛了?

  我迅速在脑子里回想了一次昨晚发生的事。从我溜出门到回来,我并没有看到什么人,难道是有人远远地偷偷看见了我,然后把我给告发了吗?可是我就是给死人少了点纸钱而已,这是咱们中国人的传统习俗,怎么就成了封建余孽的走狗了呢?

  于是我心里不忿,大声说道,是我烧的,人死了尸体都没人收,我觉得可怜,死在我们家门口,我也害怕,于是就祭拜一下了。我的后半句是在撒谎,跟这些蛮横的人,句句实话搞不好还把师父给连累了。

  听完我的回答,压着我的人吩咐着,那两个用枪指着我师父的人就走了过来,一左一后就把我的手给反扣着,然后把我架了起来。这个时候我才看清刚才压着我的那家伙的脸。他看上去和我岁数相差不大,挽着袖子,臂膀上带着袖章,左胸前,有一枚领袖的头像徽章。

  他冷冷地看着我,但是眼神里充满着喜悦。那种感觉就像是“终于又被我逮着一个”一般。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皮小册子,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冲着我说道,领袖说了,我们要清理古代文化中的残汤剩饭,把糟粕劣习统统打倒!才能救国家,救人民!今天我们又抓到了一个封建份子,为领袖,为人民,又立下了一功!

  那种口吻,听上去慷慨激昂,活像我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南征北战》里的腔调。师父在一边愤怒地盯着这群人,我对师父挤着眉毛,意思是让他别掺和,省得惹出更大的麻烦来。而事实上我觉得即便是被抓住,这件事也不该能有多严重,最多也就是把我抓过去,盘问一下,交代清楚后,也就会把我放了。

  而事实证明,我想得太过于乐观。那一天,我遭遇了我出生以来,最大的挫败。

  由于是从床上被抓起来,我身上只穿着短裤和一件背心,就这么被押着从正门走了出去,好像游街一样,通过门口的梯坎,走到尽头处的马路边。好在街坊们都害怕,大多数没有出门围观,偶尔有一两个人远远地在家里看着。

  路过昨晚我烧纸的地方,发现尸体已经被运走了,地上只留下一滩红黑色的血迹和我昨晚烧纸留下的灰烬。到了马路边,几个人就把我推搡着,塞到了一辆东风大货车的货箱里,里头坐着三四个跟我差不多被反绑着的人,每个人都低着头,看上去极其沮丧,就像年初在七牌坊看到的那个地主一样。而身边还站着几个手持红缨枪的年轻人。

  当下脑子也清醒了,也知道此刻最好不要当出头鸟,省得自己吃亏。既然抓了我,总不能抓得不明不白,如果仅仅因为我昨晚烧纸的行为,就给我定罪的话,恐怕也没那么荒唐吧。于是我一声不吭,车开了大约有十来分钟,到了距离老城墙不远的一个院子里,这个地方我没有来过,但是一个人凶神恶煞地招呼我们车上的人统统下车的时候,我才看清这个院子。从大小和陈设来看,应该是一个学校的操场。

  那群人让我们排排站,一个个挨着报上姓名。在我们面前坐着一个奋笔疾书的人。每个人说了自己的名字后,他都要重复一遍这个名字,然后问为什么抓你,然后加上一条罪名。轮到我的时候,我告诉他我叫司徒山,因为给死人烧纸钱被抓。他重复了一边,司徒山,封建份子。

  所以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根本没有解释的余地,甚至是开口申辩的权利,就已经给我定了罪名。诸如此类的,在场还有很多“不法分子”,“走资派”,“反革命”等等。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意识到,我大概把这群人想象得太简单,并开始为自己担忧。

  我们同批被押送来的这些人,都被统一关进了一间教室里面。进去之后,刺鼻的味道臭不可闻。里面已经挤了十几个人了,每个人看上去都像是从阎罗王那儿走了一遭似的,身上脸上都是伤,这当中有裁缝,有老干部,有教师。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着牌子,上边有姓名和自己的罪名。

  这个牌子,像一个耻辱一般,即便多年以后大多数人不愿意重提此事,我依旧觉得自己当初挂着牌子,是一种极大的侮辱和摧残。那些先于我们被关押的人里,看上去都被殴打虐待过,当中甚至还有妇女。此刻我注意到一个牌子,上面也写着封建份子,这跟我的罪名一样,于是我仔细打量起这个人来,从衣服的样子,到坐在地上的姿势,然后头顶的香疤,于是我知道,这是个和尚。

  我虽然是学道的人,但我并不是出家人。可我的师父是出家人,所以我也能够区分道士和和尚之间同为出家人,却还是有着不小的差别的。师父那样的人自由散漫,且荤素不忌,只是不能结婚生子,除此之外,和寻常百姓无异。但是和尚却必须要求清心寡欲,不问红尘中事。这和尚都在庙里打坐念经,偶尔也就出门化缘,真正懂得手艺的佛家人,大多不会待在庙里,多数都是在民间。庙里只会在初一十五等日子,给善信们行个方便,做做法会什么的。

  师父几天前跟我说的有佛庙被砸,和尚被逼还俗的事情又出现在脑子里,虽然眼前的这个和尚应该不是那个庙里的人,但由此可见,这件事不是偶然,而是到处都是了。他一直在闭目养神,但是眉骨被打破了,半边脸上都是血干涸后的印记。

  我心里开始觉得,自己恐怕也会挨顿揍了。于是我暗下主意,如果他们要让我坦白罪行,我就说得可怜一点,多多认识错误,态度稍微好一些,没准人家就不动手用刑了。其实当时我自己心里也不相信他们会这么慈悲,但我必须用这样的方式说服自己,好让自己不那么害怕。

  然而,我还是想多了。到了傍晚的时候,有人在教室外隔着门喊着我的名字,要我站到门口。于是我默默起身站了过去,门打开后,依旧是两个人一左一右把我拖着,去到另外的一间教室。那间教室里有四五个人,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自己的事的时候,几个人围上来就开始对着我一顿暴打。

  像我那个年代长大的孩子,大多数小时候都会打架,我当然也有过被人围殴的时候,这个时候通常帮我的只有地包天一个人。可是当天这顿揍,却几乎快要把我打死。

  我根本就没有机会针对我的事说任何一句话,即便我在挨打的时候,几度试图开口说话,还没说到半句,就会有人朝着我的肚子上狠狠踹一脚。很快,我的嘴里出现一种涩涩的,微微有点咸的感觉,那是血的味道。脑袋也一个劲嗡嗡作响,拳头打在我的身上,我甚至出现一种麻木和不痛的感觉了。

  他们停止了殴打,我却口中吐血,倒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这顿打,让我记了一辈子,也教会我在将来的日子里,用武力是为了保护更为弱小的人,而不是凌驾于别人之上。

  我心里愤怒着,想反抗,但我深知,若是反抗,也许真的会小命不保。眼前这群家伙,他们的暴行必然是被默许才会如此胆大妄为,于是我咬着牙忍着,一声不吭。其中两个人将我从地上拉起来,凑到我面前看着我的脸,似乎是在看我有没有失去意识,顺便还给了我两个耳光。接着就把我拖到一边,让我蹲在地上。其中一个人指着地上的粉笔对我说,交代吧。

  交代?打都打过了,还需要交代什么。现在我说什么还有用吗?于是我摇摇头说,我不认字,不会写。一个人一脚踢到我的肩膀上,把我踹翻在地,他说,你不认字是吧,那你说,我帮你写。

  我知道此刻我无论交代得多清楚,最终都是有罪的。于是我决定编一个故事,尽量把事绕得远一点,然后我就认罪。这只是为了少受皮肉之苦,但是当下我心中暗暗发誓,假如我被这群混蛋弄死了也就罢了,但如果我没死,我一定要让你们这群混蛋生不如死。

第二十八章 .五逆之罪

  当下,我说了一个连我自己都不信的故事。大致上是在说,我从小就体弱多病,以至于眼界很低,常常会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这次也是因为看到打死了人,心里害怕,于是就产生了幻觉,看见了死人的鬼魂。害怕它来害我,于是就偷偷半夜去给它烧点钱纸。

  我在告诉他们这段故事的时候,把自己说的非常不堪和胆小,引得那个记录笔记的人哈哈大笑,他笑的是我的愚昧无知。于是当天晚上也没再继续难为我,就吩咐另外两个卫兵,把我押回教室里。我的背和腿是被打得最惨的部位,所以我不得不一瘸一拐地走路,到了门口我问那个做记录的人,你们准备怎么处置我?

  那人放下手上的笔对我说,这取决于你的认罪态度,目前来看,还算良好,等组织上决定了,也许就去扫扫茅厕,掏掏大粪。再严重点,就下放劳改。

  于是我没说话了,随后就跟着回到了教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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