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飞闭上眼睛半躺在办公椅上,他的右手搭着桌子的边缘,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动,一下一下地,保持着非常平稳的节奏。
在他的脑海里,与案件相关的那些元素正集合在一起,每个人、每件事、每句话,所有的元素都在听从罗飞的调遣。它们按时间先后排好了队形,整整齐齐的,就像是一片精心垒砌的多米诺骨牌。
然后罗飞抬起手指,推倒了第一个元素。多米诺效应开始了。
骨牌一张接一张地倒下,推动着案情在罗飞的脑海中流转。这一幕最初看起来很顺畅,那些骨牌似乎能毫不停歇地一直走到底。然而到了后半段的某处,骨牌却意外地卡住了。
罗飞的手指凝滞在半空,多米诺效应也随之停止。随后罗飞找到了那张出错的骨牌,他把那张牌调转九十度,完全改变了运转的方向。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这个方向是完全不可能的。然而骨牌就卡在了这里,想要让思维继续运行,必须调转过来试一试。
这一试的结果令人惊讶,就在这个看似不可能的方向上,多米诺效应又重新出现了!骨牌一张接一张地倒下去,直到停止于队伍的终点。
罗飞的思维也随之进入一个从未涉足的新世界,他的视野突然间变得开阔起来,而他的脊背却在一阵阵地发冷。
罗飞顾不上给张雨回电话了,他起身出门,一路小跑着直奔鲁局长的办公室。
鲁局长对罗飞的到来有些诧异:“不是让你回家休息的吗?”罗飞刚刚经历过生死波折,所以鲁局长特意放了一周的假让他调整调整。
“现在还不能休息。”罗飞坐到鲁局长对面郑重说道,“我得重新主持专案组的工作。”
“案子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写报告。”鲁局长冲罗飞摊摊手,坦率说道,“这报告确实难写,但是不需要你来操心。”
罗飞明白对方的意思。如果让自己来写的话,报告中肯定会如实反映凶手的计划以及张怀尧和朱思俊二人的遇害真相。但是站在鲁局长的角度来看,最好能想办法把张朱二人的死亡和前期命案割裂开来,以免警方承受太大的压力。
这恐怕也是鲁局长着急让罗飞休假的原因之一。
可是现在的局面又大大超出了鲁局长的想象!罗飞冲对方一摆手说:“写报告的事我确实不感兴趣,我关心的是凶手的计划。”
“这还有什么好关心的?”鲁局长满怀沮丧地叹了口气,“他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不仅所有的目标无一幸免,还牺牲了小刘的性命。”
“这里面有个疑问一直没能解决。这个疑问最先还是您提出来的,”罗飞提醒对方,“李凌风为什么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当时我确实提出过质疑,”鲁局长耸耸肩膀,“不过现在问这个还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有意义,”罗飞极为认真地说道,“这事甚至能彻底调整我们的思路。”
“哦?”鲁局长感觉到罗飞这话中藏着乾坤,他凝起目光等待下文。
却听罗飞又说道:“现在我认同您的质疑,这个计划再怎么完美,也不足以让李凌风自愿搭上性命。所以说他并不会去实施这个计划。”
鲁局长费解地看着罗飞:“可是这个计划确实已经完成了……”
“没错。”罗飞郑重其事地眯起了眼睛,“但计划的实施者并不一定是李凌风。”
鲁局长一怔:“你是说凶手另有其人?”
罗飞肃然点了点头。
“这怎么可能呢?”鲁局长一时难以接受这个思路,“李凌风作案的证据铁板钉钉,而且他也给出了扎实的口供,这一切就是他控制的,他怎么可能不是凶手?”
罗飞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反问道:“朱思俊杀害李凌风的事实更加不容置疑,同时朱思俊也觉得是自己在控制着一切。如果只看案件的后半段,我们是否也要说:朱思俊怎么可能不是凶手?”
鲁局长听懂了罗飞话中的潜台词:“难道说李凌风和朱思俊一样,都是受到真凶操控的棋子?”
“没错。”罗飞顺着这个思路分析道,“这两人都受到了真凶的蛊惑。凶手先是利用李凌风出名的欲望,操控他实施了前面几起命案;然后又用仕途来诱惑朱思俊,操控后者完成了后续的杀人计划。”
鲁局长摇了摇头:“你这个猜测过于大胆了……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之前警方怎么一点都没察觉到这个真凶的存在?那么多人力物力都投进去了,难道他是个隐形人吗?”
“隐形人……”罗飞咀嚼着这个略带诡异的形容词,片刻后他眯起眼睛说道,“这正是凶手想要追求的效果,也是他整个计划的高明之处。”
“嗯?”鲁局长期待着罗飞的详解。
“连杀七人。这样的恶性连环命案一定会引起警方的高度关注,不管投入多大的人力物力,此案也必破不可。这就给凶手带来极大的压力。要想全身而退,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自己成为一个‘隐形人’。”
“所以他自己不出面,只躲在幕后操控?”
罗飞点点头,然后又进一步分析道:“但是幕后操控也有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就是如何封住被操控人的口。其实有很多罪犯杀人的时候都会躲在幕后,比如通过买凶之类的方式。但只要警方抓住了被雇用的杀手,幕后主使多半还是会被揪出来。再回到这起案件,虽然真凶能通过特殊的手段遥控杀人,但警方仍然可以从那些被遥控的棋子上找到突破口。”
鲁局长配合着罗飞的思路:“所以棋子也要处理干净。”
“关键是怎么处理。”罗飞继续说道,“很多雇凶的罪犯事后也知道要杀人灭口,但是灭口的过程反倒给警方留下了更多的线索。所以本案的真凶精心设计了一个局,这个局从‘隐形’的效果来说,堪称完美。”
鲁局长沉吟道:“你说的这个局,就是‘七宗欲’的计划?”
罗飞点头道:“没错。利用电影《七宗罪》的情节来模仿犯罪。这样当计划完成的时候,警方会以为凶手把自己也杀死了。于是那个幕后人便真正实现了‘隐身’的目的。”
这番分析确实是开辟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思路。鲁局长沉思良久后说道:“你的分析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只可惜这些都是你的主观猜测,并没有切实的证据提供支持。”
罗飞立刻回应说:“有一个证据!”
“哦?”鲁局长神情一凛,“快说。”
罗飞道:“朱思俊死前曾和我讨论起撞死李凌风的情节,当时他发了一句感慨,原话是:如果看不到收益,谁愿意去吃那坨狗屎?”
“嗯,这说明朱思俊撞死李凌风这事是有计划的。”
“所以他后来不肯接受催眠,就是害怕自己会在催眠过程中把真相说出来。不过,”罗飞语气一转,貌似讲到了关键处,“在李凌风刚刚被捕的时候,我曾让萧席枫给朱思俊做过一次催眠,那会儿朱思俊可是一点都不抗拒。”
鲁局长的思维被罗飞调动起来:“这说明当时朱思俊还没有被卷进来,他的心里没鬼。”
罗飞跟着总结道:“所以我们可以确定朱思俊受到蛊惑的时间段,就是在李凌风被捕之后,在朱思俊吃屎之前。而在这个时间段里,朱思俊和李凌风之间并没有任何接触。”
话说到这里,最关键的那个结论已呼之欲出。鲁局长用手指敲了一下桌面:“也就是说,蛊惑朱思俊的那个人并不是李凌风!”
“没错。那个人才是本案的真凶,他的设计虽然精妙,但还是在这里留下了他的影子。”罗飞顿了顿,又道,“现在我们可以还原此人作案的整个过程了。他选中了两个帮手,一个是李凌风,一个是朱思俊。李凌风首先被凶手催眠,怀着出名的欲望,他帮那个人完成了针对赵丽丽、姚舒瀚、李小刚和林瑞麟四人的谋杀,同时还给张怀尧埋下致命的‘心穴’。但李凌风从来没准备去死,他以为自己可以顺着地道逃走的。这时朱思俊上场了,在凶手的指挥下,他撞死了李凌风,自己也开始踏上一条不归路。”
鲁局长听完之后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既然李凌风没有在别克车里对朱思俊进行催眠,他为什么要干扰监听信号呢?”
“这应该是真凶设计的一个障眼法。”罗飞顿了顿,更进一步说道,“事实上我现在怀疑,李凌风根本就不懂催眠术。”
“哦?”
“在被捕后他并未展示出实际的催眠能力,他供述的作案手法很可能是在吹牛,是一种沽名钓誉的夸夸其谈。”
“可他面对萧席枫的时候不是有过一次自我催眠吗?”
确有此事。当时萧席枫乔装成询问民警,准备对李凌风实施催眠偷袭,后者察觉之后便直接令自己进入了睡眠状态。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具备的本领。
“有可能是真凶提前设置好了触发器。”罗飞猜测道,“李凌风当时已经处于一种被催眠的状态,当他感受到威胁的时候,便可以自动进入睡眠状态。这就和‘记忆障碍’的效果差不多。”
鲁局长沉吟了片刻,又问:“如果他不懂催眠术,那他是怎样谋害赵丽丽等人的?”
罗飞继续猜测:“应该还是触发器。真凶已经提前对赵丽丽等人进行了催眠,李凌风只是负责递送道具,靠这些道具来引爆催眠炸弹。”
鲁局长不置可否地咂了一声,他提醒罗飞说:“赵丽丽等人在和李凌风接触之前都很正常,可不像是已经被催眠的样子。”
罗飞皱起了眉头,这的确是个问题。尤其是姚舒瀚,此人在遇害前曾和罗飞面对面地交谈过,当时他的精神状态完全正常。难道李凌风送来一个道具就能让姚舒瀚癫狂赴死?
回顾去年的“啃脸僵尸案”和“人体飞鸽案”,嫌疑人也是利用触发器营造了一种延时杀人的效果。不过那两个受害人遭受催眠之后就一直处于不正常的状态,触发器的作用只是一个启动“死亡命令”的开关。而在这几起案件中,赵丽丽等人在遭遇李凌风之前都没有出现异常征兆,如果说李凌风不过是一个“触发器”的启动者,那真凶的催眠手法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罗飞暂时给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他只能含糊说道:“这事确实还需要仔细斟酌……不过至少不能排除另有真凶的可能性。”
“只凭可能性的话,我很难给你太大的支持。”鲁局长搓了搓双手,“因为现在已经定了案,你再想做的话,等于是要翻案。这事的压力你应该清楚……”
罗飞当然清楚。本来说“凶手”已经被警方当场毙杀,连新闻发布会都开过了。现在又说真凶另有其人,警方这不是在扇自己的耳光吗?而且这事还牵扯到市委书记的公子,来自公众和高层的双重压力令鲁局长不得不谨小慎微。
听对方的意思,重新启动专案组肯定是不可能了。罗飞只能试探性地问道:“那您能给我什么样的支持?”
鲁局长略略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可以给你半个月的休假。”
罗飞一愣,让自己休假,这也叫支持?不过他随即回过味来:“您是要我展开秘密侦查?”
“没错,半个月的时间,如果你找不到逆转性的证据,这事就此作罢。如果你找到了,”鲁局长目光一凛,“即便有天大的压力,我也会帮你把案子翻过来。”
“好吧。”罗飞眯起眼睛,他宣誓般地挥着拳头说道,“半个月!”
02
一周之后。
日头越来越长了,晚上七点过后天色才慢慢黑下来。
萧席枫走出双桥新村七幢602室,他认真地把防盗门反锁好,然后低头向楼下走去。
这幢楼一共就是六层,没有配备电梯。萧席枫徒步走到楼底,向四周略张望了两眼便匆匆离去。
不远处的角落里停着一辆汽车,驾驶座上的罗飞注意到萧席枫远去的背影,随后又抬头看向顶楼。
602室的窗户黑乎乎的,不见灯光。
“罗队,咱上去吧?”在副驾驶位置上说话的光头男子诨名阿九,是龙州道上的一个小混混,以前喜欢干些小偷小摸的勾当,没少进局子。后来这小子被罗飞收了,成了警方的线人。
罗飞道:“不急,再等等。”于是两人继续在车内等待。又过了约个把小时,等天完全黑透了,罗飞这才招呼阿九道:“走吧。”
两人结伴来到顶楼,罗飞指了指602室紧锁的防盗门:“就这个,没问题吧?”
此处正是涂连生的旧宅。涂连生死后,这套房屋作为遗产被过户到萧席枫名下。出于某个原因,罗飞想要去这套房子里勘查一番,他便把阿九叫来做帮手。
阿九一撇嘴说:“这有啥的?小菜!”
罗飞提醒对方:“可别留下痕迹。”因为没有去办搜查证,这次秘密行动其实并不合法。
“放心吧,完事了给你锁好,谁也看不出来。”说话间阿九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这些钥匙有大有小,形状各异,但有个共同的特点:钥匙舌头上全都光秃秃的没有钥齿,看起来就像是一串未经打磨的坯子。
阿九从这串钥匙中选出了一把,又摸出一小条硬锡纸包在光秃秃的舌头上,然后他就将这把钥匙探进了防盗门的锁眼里,先压着劲调整了几下,等手感顺溜了之后,又加大力量一转,“咔”的一声轻响,防盗门锁应声而开。
“怎么样,咱不误事吧?”阿九咧开笑脸,摆出一副向罗飞邀功的姿态。
“行了。”罗飞挥挥手,“你先到车里等我,如果刚才那个人回来了,就打我电话。”
“明白。”阿九麻溜地转身就走,一边走还一边感慨,“入行这么多年啦,今儿第一次帮警察同志把风。”
罗飞没兴趣和对方饶舌,他转动把手轻轻将门推开,随后便迈步走进了屋内。
房间里弥散着一股带着霉味的潮气,应该是长期通风不佳产生的后果。屋内的黑暗亦超乎想象,当屋门被关上之后,几乎就是伸手不见五指。
罗飞掏出随身携带的警用强光手电筒,在光柱的配合下开始探索屋内的情形。
这是一套紧凑的两居室户型,进门就是客厅。有一个奇怪的东西直接暴露在罗飞的眼前。
那是一个直径约两米大小的圆盘,四周很薄,中心处则鼓出一个半米多高的凸起。这让罗飞立刻联想起科幻电影中的飞碟。
凑近仔细观察之后,罗飞更加确证了自己的判断,这东西简直就和电影里的飞碟一模一样。
中间凸起的部分就是驾驶舱,最上方是半球形的有机玻璃罩子,揭开罩子可以看见下方设置了小小的座椅,座椅前面有一排仪表盘。仪表盘最右边有个硕大的红色按钮,看起来像是整套设备的总开关。罗飞戴上手套,试着按下了这个开关。
圆盘慢慢地转动起来,并且带着柔缓的倾斜和起伏。罗飞弯下腰观察,原来圆盘通过一个支撑杆连接在下方的一个电动底座上,其工作原理就像是小朋友们爱坐的那种旋转木马。
仪表盘上还有其他的各式按钮,色彩迥异,有模有样的。罗飞又伸手按了其中的几个,居然还能发出不同的声响。
罗飞再次按下那个最大的红色按钮,圆盘停止了转动,各种声响也消失了。罗飞凝眉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继续向屋子深处走去。
客厅的右手边是一个开放式的厨房。靠近灶台的窗户上蒙着厚厚的黑布窗帘。这解释了屋内为什么会如此黑暗,正是这些窗帘挡住了外界的光亮。
很少有人会在厨房安装窗帘的,感觉就像屋子里隐藏着什么极为重要但又不可告人的秘密。
手电光柱挪到了灶台边的水池上,罗飞隐约看到池壁上有反射的水光。他便走过去想要细细观察,到了近前时却脚下一绊,不知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用手电照了照,原来是一张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