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爷爷一转念:昨晚在院子里要掐死自己的不就是她吗?爷爷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总觉得她的那个透彻的笑容里藏了刀似的,还泛着寒光。
“咦,你们看这女人的遗照倒是有点儿奇怪。”曾银贵眯着眼睛看着那张相片,眉头紧蹙。
“奇怪?看你一脸的假模假相,你说你看到哪个村子里稍带点姿色的姑娘不觉得奇怪?”罗琪跟他开着玩笑。
曾银贵一听就有点儿慌了:“胡扯!你这话要是惹恼了这死者,只怕你脱不了爪爪(关系)!”
曾银贵的话音落了半天,只见罗琪没有再往下接,而是埋头喝起了闷茶。曾银贵开始得意起来:“看你还知道点儿规矩。”
罗琪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对他使了个颜色,示意他看身后。曾银贵和爷爷瞬间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小男孩站在身后,穿着一件丝织衣衫,腰间的那块玉佩昭示着他的身份,他的年龄也不过四五岁,想必正是李家这位媳妇的儿子。
此时,这个小男孩手里攥着一块白糍粑,目瞪瞪地看着曾银贵。那眼神有些呆滞,看不出半点儿情绪来。
曾银贵看着看着,就觉得浑身发冷。他故意避开那对利剑般的目光,低头去喝茶。谁知这小男孩并不罢休,他把手中那块白糍粑稳稳地砸到曾银贵的头上,他瞪大着眼睛恶狠狠地说:“我再跟你们说一遍,我的娘亲没有死,没有死!”
※※※
说完,这小男孩迅速转过身去,拔腿朝着正房跑了进去,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好像后面真的有人在追他一般。跑到那正房的时候,他停下来看着那方桌上的供品,一时火起,竟顺手将那桌子给掀翻了。
等他一跑开,一个家丁上前来把散落到地上的供品一一拾起。末了,他忙上前来跟爷爷几人解释道:“几位不要见怪,小少爷一时间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没事儿,没事儿,这可以理解,人之常情嘛。”曾银贵尴尬地说道。
家丁走后,罗琪追问:“你到底觉得那相片有什么奇怪的?”
曾银贵冷冷一笑:“亏你还做了这么多场,你就没觉得这张遗照跟别的有些不同?”
罗琪吸了口气,仔细地看了半天,突然猛拍了自己的脑门子一下:“你看我,这照片明显不对,人家家里死了人,遗照都是正面大脑袋,他们这个居然是个全身的!”
“嗯,不只是这点,刚才那个小少爷也很奇怪。”曾银贵说,“因为我觉得他的话并不像是假话,好像他的母亲一直都在他身边。”
曾银贵的话一出口,让爷爷没忍住打了个激灵。爷爷扭头看着那口摆放在正房内的红木棺材,心里毛毛的。许久,爷爷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们说的遗照都是在人去世之前准备好的,可如果事出突然呢?”
“有道理,看这相片里的少夫人也不像是生了重病的模样。”罗琪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这时,喻广财从房间里出来,几个人都围了上去。
曾银贵最先开了口:“师傅,怎么说?”
喻广财喝了一口茶,说:“没什么大的问题,只是根据李家老爷的说法,这李家少夫人是跟二少爷李少华一起去的天津,后来出意外死了,直到今天棺材才被运送回来,不过……今天正好是人死的第七天。”
“七天?”罗琪听了瞪大了眼睛,“那这尸体恐怕早已经……”
“腐烂了?”林子终于插上来一句话。
罗琪点了点头。
“那倒没有什么大不了,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今天是第七天,也就是说今天晚上是死者的头七。”林子说道。
喻广财点了点头说:“嗯,今天晚上,死者还魂。”
还魂?爷爷的心里“噌”一下亮了起来,昨天在老家院子里没有见到这女鬼真身,看来今晚还是有机会的。
“那我们今天晚上要不要住这儿?”爷爷问道,语气里有藏不住的兴奋。
“你是不是很好奇?”曾银贵问。
爷爷这才意识到自己话里有幸灾乐祸的味道,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喻广财看了几人一眼,声音变得异常严厉:“今天晚上我们做完事,早点儿休息,记住晚上不要出来,睡不着也给我在床上躺着!”
“师傅,这回该不是真的惹到……”罗琪有些不解。
“让峻之给你们讲讲昨天晚上遇到的事,你们就知道了。”李伟插了一句,然后就被喻广财拉到了一边。
曾银贵和罗琪朝爷爷围过来,罗琪催道:“快说说,昨天晚上咋了?”
“嗯,昨天晚上嘛……”爷爷故意把话音拖得很长,说话间瞟了一旁的林子一眼,满以为他也会好奇地围过来,可没想到他竟然起身走到了一边。爷爷朝他白了白眼,跟面前两人讲起了昨天晚上的奇遇。
整个过程中,两人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直到听完都欷歔不已。
“又是一桩怪事。”罗琪叹了一句。
她这话,被爷爷听出了蹊跷,他追问:“又是?以前也遇到过?”
“瞧你那好奇劲儿,做咱们这行,就相当于游离在生死之间,活人死人其实没有多少分别,昨天晚上师傅让你搭瓦招魂,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把戏,只是没想到让你给遇到这种怪事,以前啊,我们遇到的可多得很了。”曾银贵一副倚老卖老的样子,摆开阵势给自己点燃了一根烟,那烟自然是李家摆来招待他们的。
“看吧看吧,话包子又吹开了。”罗琪瞥了他一眼,闪到了一边,“他的那些事儿我耳朵都要听出老茧子了。”
“快说快说!”爷爷倒是非常好奇。
爷爷越是催,曾银贵就越是来劲儿,他笑了笑:“真想听?那我就给你讲一个这附近发生的怪事吧。”
爷爷趴过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期待着他嘴里的故事。
※※※
“以前皇帝老子还在的时候,咱们这个镇上有三道门,其中最西边那一道门叫狮子门。清朝之前,有个姓张的将军屠戮四川,曾经有个部下在那里杀了不少人。那个地方一直都阴气特别重。很久之前,那一带有一个爬竿的……”
“爬竿的是干啥的?”爷爷打断他,问道。
“爬竿你都不知道?就是遇到红白喜事,就有一个人学猴子,在桌子上搭凳子,凳子上搭个碗,然后用竹竿立在碗上,人往竿上爬,说白了,就是一个耍杂技的。不过现在很少有人会了。”曾银贵很不耐烦地解释着。
爷爷点点头。
曾银贵又喝了口茶,继续说:“这个爬竿的人姓陈,因为他身手敏捷,大家都叫他陈猴子。陈猴子的爬竿技术堪称一绝,很多人都请他表演。可如果东家相熟,请他表演都是不给钱的……”
“那给什么?”爷爷又问。
“哎呀,你别催,我这不正要说吗?”曾银贵白了爷爷一眼,“因为陈猴子喜欢喝酒,所以请他表演的人一般不会给钱,都是准备一坛好酒、几两香肉,就把他打发了。”
“这天,陈猴子到镇上去做爬竿表演,照例获得阵阵喝彩。完了之后,主人给他准备了一坛上好的高粱酒,又香又醇。陈猴子高兴得不得了,和着牛肉就吃了起来。酒肉入肠之后,这天色也不早了,他就迈着他那秧歌步往家里走。他的家就住在镇子的西边,回家的时候要经过狮子门。当时是个秋天,天色一暗下来就飘起了雨丝,落在身上冷丝丝的。陈猴子走出狮子门后就走进了山谷里,那路并不太崎岖,也就是普通的石板路,只是那山路一直弯弯绕绕看不到头。走着走着,陈猴子就看到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黑影,身上穿着一件白色长衫,头上戴着一个黑斗笠,走起路来轻飘飘的。陈猴子快,他就快;陈猴子慢,他就慢。陈猴子本来就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这种事情听得多见得也多,虽然小酒微醺,可对面是个什么东西,他心里清楚得很。陈猴子没有半分怕意,冷冷一声笑,快步赶上前去,跟那个人并排走在了一起……”
爷爷听到这里,整颗心都悬了起来,只见曾银贵突然停了下来,爷爷迫不及待地追问:“那后来呢?后来呢?”
“说起这个陈猴子我都挺佩服他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酒才这么大胆,要是换了我,我可不敢。”曾银贵说,“当时他上前之后,跟那人并排走在一起。你想啊,那窄窄的石板路,怎么容得下两个大男人并排行走呢,陈猴子就故意撞他。可对方也不说什么,深一脚浅一脚的,一会儿踩在石板上,一会儿踩在旁边的草丛里。陈猴子见对方没有反应,就问他,兄弟,你这是要往哪儿去呀?对方好像也没有听到,连头都不回。陈猴子又问,你是不是这镇上的人呀?对方依旧不动,埋着脑袋跟陈猴子并排走着,不快也不慢。这时候,陈猴子来气了,大声呵斥,你这污秽东西,竟然敢挡着本大爷的去路!对方一听这声音突然停了下来,陈猴子也停下来,双手叉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谁知那人朝着陈猴子的方向缓缓转身,直到与他正面相对。可他依旧是低着头,整张脸都被黑色的斗笠挡住。陈猴子见他半天不动,伸手就一下掀翻了他的斗笠。”
讲到关键之处,曾银贵停了下来,一双眼睛鼓得圆圆的,他问:“你猜怎么着?”
“陈猴子被吓死了?”爷爷说。
“去,陈猴子要是被吓死了,谁会知道那天晚上的事,鬼呀?”曾银贵不屑地拍了爷爷的脑袋一下,“结果就在那个斗笠飞出那人头顶的时候,没等陈猴子反应过来,他就咿咿呜呜地蹿到山谷里不见了。”
“啊?就这样?”爷爷似乎有些失望。
“那你还想怎样?反正这世间污秽之物,倒是很少有人见到他们的实形,通常的形象都是虚构出来的。而且这事儿是我父亲小时候从父辈那里听来的,想必都是出自陈猴子自己的口中,这种醉酒的人爱说大话,是真是假也无法考证,反正就当听着消遣消遣。”曾银贵说。
罗琪在一旁听了,看着爷爷的样子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瞧你把人家小峻之给吓的。”
爷爷尴尬地笑笑,说:“吓人是吓人,可听起来还是蛮过瘾的。”
“呵呵,不见得哈,我就从别个嘴巴里听来这样一种版本,他就真的看到了那污秽东西真实……形状。”罗琪接过话茬子,最后两个字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脱口。
“快说快说。”爷爷和曾银贵异口同声地催道。
罗琪又笑出声来:“看你们那猴急的样子,这个事情的开头是这样的,那天……”
※※※
“赶快搭台,做法事!”这时喻广财那洪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生生打断了罗琪的讲述。
爷爷被搞得心焦气躁,不知何时才能听到罗琪口中的故事。他想了想,干脆说:“你还是等咱们歇下来的时候再讲吧,免得吊我的胃口。”
喻广财所指的这场法事叫“破血湖”,相传世间女子,一旦有了生育,在阴界就会为她建起一座血湖池,女子死后,要想进入地狱转世轮回,必须要穿过这个血湖池,血湖池上火海生、千刀竖,一般人是根本通不过的。所以,就要在人死的七天内做一场破血湖的法事,破掉血湖,才能顺利走上投胎转世的路。
喻广财命李家家丁准备一只公鸡、一斤白米和一坛烈酒。然后伸手抓起白米,在正房摆放的棺材前,画了一个湖池状的图案。
“这个是用来做啥的?”爷爷好奇地问道。
“呵呵,这个就是血湖,待会儿师傅会用鸡血和木剑作为利器,破掉血湖,为死者超度,待会儿还有《目莲救母》的戏段。”李伟解释着,转头对爷爷说,“来,小师弟,你把这公鸡给按住,用手扣住它的翅膀。”
爷爷按李伟的吩咐,伸手将它的一对翅膀扣住。当他的指尖穿过那只肥鸡厚厚的羽毛时,他心里不禁一动:这么肥的公鸡,拿来祭死人真是太可惜了,要是能够将它的毛拔了,放进锅里炖上一炖,那可是人间美味,最好还能从后山上摘几棵老树旁长出的蘑菇,那简直……
不知不觉间,爷爷的口水就要从嘴角流出来了。
李伟看出了他的心思,上前拍了拍他:“别想了,做好这场法事,鸡鸭鱼肉,有得是!”
“真的吗?那好!”听到李伟这话,爷爷干劲十足,将手里那只肥鸡递给了喻广财,然后退到了一边。
只见喻广财接过那只肥鸡,将它的脑袋对准棺材,口中一阵碎碎念。那鸡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在他的手中剧烈地挣扎起来。喻广财不管它,继续闭眼小声地念着。末了,他伸出手来,将肥鸡的脑袋捂住,对准四方分别点了点头。停顿下来之后,喻广财又轻轻拍了它的脑袋两下,那鸡就乖乖地闭上了眼睛,不动分毫。
催眠术?爷爷十分不解地想道。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喻广财就揪住了肥鸡的脑袋,把它的脖子挽起,亮出喉管来。
这时,李伟递过去一把尖刀。喻广财立起那刀,稳稳地将刀插进了肥鸡的脖子,顿时鲜血飞溅。趁着此时,喻广财弯身下去,将鸡脖子里喷溅出来的鲜血沿着地上白米画出的图案又走了一圈,完事儿之后,将那死鸡扔到了一边。
“好了,上家伙!”
喻广财一声令下,李伟赶紧从他的布包里取出行头:黄色的道袍,桃木剑,和一个钵盂一样的土碗。
不出两分钟,喻广财换好行头,就走到了那白米和鸡血绘成的城池前,一动不动地站着开始念咒。
“快来,法事开始了。”爷爷身边传来一个家丁的声音,没等他回头,那家丁就靠了上来,像是在等待一场完美的演出。
这时,莫管家领着两个男人和一个小男孩钻到人群中间来。在李伟的指示下,这三人都跪到了棺材前。爷爷之前见过那个小男孩,尤其记得他腰间的玉佩和恶狠狠的目光。他的样子很是不服,无论莫管家怎么哄他都不肯跪。之后,一旁的一个男子走过来瞪了他一眼,他才勉强跪了下去。看样子,他就是李家的二少爷李少华。
“纷纷世间,扰扰万般,不可留恋,自来寻解,尘归尘,土归土,一剑劈开来生路……”喻广财的音调忽高忽低,在场的人都听得十分入神。说话间,他就信步在那湖池边游来走去,像在寻找什么。
喻广财的土碗里不知什么时候装了半碗水,他一会用手指蘸蘸碗里的水四处洒洒,一会又舞着手中桃木剑,不停游走。可当他走到那口红木棺材前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他睁开眼来,眉头紧锁,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口棺材上。
见他不动了,莫管家上前去,低声问道:“喻先生,这棺材可有不妥?”
“有!”
“哪里不妥?”莫管家不解地问道。
喻广财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大声喊道:“赶快,开棺!”
“开棺?”李伟非常吃惊,“师傅,这人死了,除非下葬之前,不然是不能开棺的,这不符合规矩吧?”
“不行,赶快开棺,这棺材有问题!”喻广财的话不像在开玩笑,何况谁都知道这种事情开不得玩笑。
莫管家蹙着眉头迟疑了半天,然后转身吩咐身后的几个家丁:“你们几个,去,把棺材打开!”
身边四人受命,面面相觑。
“叫你们开棺,出了事我负责!”莫管家见家丁们站着不动,也有些急了。
那四人终于迈开步子,走到棺材前,合力将那棺材打开。当棺材板一落地,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吓得脸色惨白——那棺材里的尸体不见了!
※※※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看这棺材的?”管家震怒,几个家丁都纷纷低下了头。
这时候,一个穿着华贵的老头子拄着拐杖从人群后面挤进来。他下巴上的胡须已经全部泛白,脸上沟壑纵横,走路的时候气喘吁吁,好像就这几步都费了他不少力气似的。走到人群前,大家都散开来,他又朝前走了两步,厉声问道:“怎么了?”
“老爷,刚才我们正在给二少奶奶做法事,结果法事中途,喻先生发现不对劲儿,咱们就开棺来看,结果……”莫管家躬身上前,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不用猜,这一定就是远近闻名的地主李怀恩。
李怀恩一听,一口大气没有喘过来,就剧烈咳嗽起来。在两个儿子的安抚下,李怀恩在正中央的椅子上坐下来,许久,他才缓过气来:“真是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莫管家,你帮我查查是哪几个负责运送尸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