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摄影的要掌握相当程度的心理学,必须会用语言去控制模特的情绪,而在古董行里做生意,也需要这种察言观色的能力。这种小动作,按照吴邪的经验判断,一般是因为内心的紧张和焦虑。
但在这种环境下,她在焦虑什么呢?应该不可能是担心书是否畅销,若是和出版商有暧昧,也不可能这么紧张。
吴邪不禁有些好奇,于是就一直观察她。不过,她除了这种小动作,没有表现出其他什么来。
后来吴邪就疲倦了。作家总是有些问题和怪癖的,纳博科夫只能在三英寸宽、五英寸长的卡片上写作,蒲柏只有在旁边放上一箱烂苹果的时候才能写作,宪法上也没说女作家不能无缘无故地紧张。如此他也就释然了,虽然她的焦虑有点感染到他。
一桌子人从上午一直聊到傍晚,吃了晚饭之后,才算有了几个阶段性的成果。因为是比较成熟的团队,再细化一聊,策划案很快就决定了下来。
到了最后,就是真正的闲聊,没有了心理包袱,他们也放松起来,开始不着边际地风花雪月。因为入夜,咖啡馆里的人多了起来,气氛逐渐活泼,吴邪的精神头也起来了,说着说着,就扯到了沙漠上。
吴邪说自己是非常喜欢沙漠的,中国的几大沙漠他都去过,在2007年的年末,他有一次沙漠中游历的经验。那时候他混在国家博物馆遥感与航空摄影考古中心,在阿拉善盟有一次联合考古的活动,范围在巴丹吉林沙漠。那是一次特别有意思的旅行,沙漠虽然没有人烟,但却是摄影师的天堂。那种浑然天成的气氛使得随便什么往那里一摆都特别有味道。当时中心的负责人说了这么一句,“沙漠让男孩变成男人,让女人变成女孩”,吴邪说,他觉得这句话妙极了。
他当时全程跟随,几乎在沙海里来回跑了一千多公里,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深一脚浅一脚踩出来的。来回走了四五个古城遗址,拍了两千多张照片,两个多月时间里,耳边没有任何喧嚣和浮欲。那种感觉,好像整个人被倒拎过来洗过一样,每个毛孔都是干净的。
当然,这种感觉一回到城中就立即消失了,两个多月才净化完毕的身体,只用了几个小时就被重新污染,不得不说城市的凶猛。
聊起这段经历让吴邪很开心,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聚会一直持续到傍晚七点多,之后大家各自散去。这个时候,吴邪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当时决定如何拼车回家:出版商有辆宝马7系,可以送美女作家直接回宾馆;两个老头和记者准备去泡吧;而吴邪聊了一天有点困顿,就沿着江南河准备走回家,让冷风吹吹自己的面火。
冬季天短,黑得早,此时江南河边上还算寂静,他安静地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关老师。”
回头一看,竟然是那个蓝庭。
“怎么,你boss的车坏了?”吴邪半诧异半开玩笑地问道。
她迎着风很无奈地笑了笑,有点羞涩地道:“不是,我不想坐车,我想跟你一起走一段路,可以吗?”
蓝庭个子相当高,几乎和他差不多,路灯下一袭长衣感觉有一丝单薄,颇有几分楚楚动人。吴邪抬眼看了看身后,出版商的宝马已经启动开走了。
如果是大学时的纯真年代,吴邪大概会以为自己命犯桃花了,但是经历得多了,就知道这种小说中的情节肯定是不靠谱的。能推理出来的,大概是她确实不想坐车,同时与会的几个人中可能看他最无害,于是找他一起逛逛。
但是事情接下来的发展,证明吴邪的想象力还是太匮乏了。
“听你刚才说,你在沙漠里待了很长时间?”蓝庭很主动地问起。吴邪点头道:“相对较长,有两三个月,而且比较纯粹。我们走的是无人区,不是那种旅游路线,所以感觉挺值得的。”
她迟疑了一下,道:“你说的那个巴丹吉林,就是我采风的地方,我在那里待了三个星期,所以你说的那些事情,我听着都挺怀念的。只是,听我们导游说,那也只能算个小沙漠。”
吴邪喑笑,想起当时他们有一队人走失之后的惊慌。四万七千平方公里,我国第三大沙漠,对于塔克拉玛干这种巨大的沙海来说,确实太小了,但是对于个人来说,已经足够大了。
她继续问道:“你们在巴丹吉林,有没有去一个叫古潼京的地方?”
吴邪略微诧异了一下,没想到她竟然会问到这个地名。
在巴丹吉林,他三番五次听到别人提过那个地方,那是一个在当地传得有点神神道道的地方,位于巴丹吉林的无人区内。当地人对于这地方唯一的解释,就是最好不要去,那地方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但是为何有这种说法,谁也不知道。
这种讳莫如深并不是故弄玄虚,这应该是从古代就流传下来的一种习惯。一般,对于干考古的人来说,这种习惯是应该尊崇的。所以他们并没有去古潼京,反正那一次考察发现的东西已经足够撑起下一次考察的课题。
吴邪摇头,苦笑道:“惭愧,当时我们的计划里没有那个地方,虽然我们中有人想去看一看,不过我们的向导并不想带我们去那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你们的向导拒绝了你们的要求?”
“是的,你知道我们走的是无人区,向导不同于一般的旅行社导游,是当地探险俱乐部的领队,在旅行过程中,他的权力是最大的,他说这地方不能去,我们无法反驳。”
蓝庭吸了口气,看着吴邪轻声道:“你们真幸运,雇了个好向导。”
他惊讶地看向她,听出了言外之意:“难道,你去了那个地方?”
她点头,又顿了顿,停了脚步看着吴邪:“关老师,我听很多朋友都提起过你,说你够稳重,靠得住,而且对摄影很懂行。有件事情我一直想找个人问问,但是又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对我很重要,我能信得过你吗?”
吴邪有点莫名其妙,木讷地点头:“出了什么事情?”
她迟疑了一下,才道:“我在古潼京遇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沙海Ⅰ 荒沙诡影 第十章 吴邪的故事(二)
吴邪告诉黎簇,在大学时候的哲学老师曾经和他说过这么一句话,“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会永恒不变,唯一永恒不变的东西就是‘变化’”。当时吴邪并没有理解这句话的现实意义,但是踏上社会之后的他,在变迁中很快就发现那是无比正确的。
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化中,大部分的事情你只能猜测而无法预测,就比如吴邪遇到蓝庭的情形。他一直以为他和她只会是普通的合作关系,但是没想到会出现这种让人讶异的局面。
吴邪开始搞不明白蓝庭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偶然因为一个企划见面,这虽然不是第一次见面,但是应该算是第一次正式的见面。接着交谈然后散会,她忽然找到他,告诉他她也去过他曾到过的沙漠,并遇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这听上去有点像悬疑小说的开头,难道她在测试她小说的开头有没有吸引力吗?外带一个善意的玩笑?
但是吴邪看着她的表情,发现她是很认真的。
学习过摄影的人,对于人的表情有一种特别的直觉,因为摄影的技术到了一定的层次,镜头所捕捉的东西是深入内部的。永垂不朽的摄影作品,拍摄的往往是人的灵魂。所以他能够感觉到她的眼中没有一点戏谑。
“是什么事情?”吴邪问道,“我是个拍照的,不是沙漠专家,不知道我能不能帮到你?”
她继续往前走:“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找你。”
“哦?”他愣了愣,“是摄影上的问题?”
她有点勉强地一笑:“我也希望只是摄影上的问题……你现在有时间帮我看一下吗?我们再找个可以说话的地方。”
吴邪看了看表,虽然他很困顿,不过对于自己的摄影技术还是相当自负的,有人问起他还是有点虚荣心想卖弄一下。
于是他笑了笑就点头了。
对方也笑了一下:“太好了,我们走吧,我记得前面有个茶吧,我和你说说经过。”
他们一路过去,茶吧的老板是个矮胖的中年人,似乎认识蓝庭,在递给他们茶单的时候,夹了一本她的书,名字叫《塌陷之海》,她很熟练地签名并且给予了一个微笑。
很自然,看得出她很习惯这种善意的打扰。
吴邪见过很多牛X的人,虽然他理解一个人牛X之后会经历无法忍受的各种骚扰,最后会使得他们对于任何骚扰都能带着公式化的笑容。但是蓝庭的笑容还是让他呆了一呆,因为那种笑非常柔和,看不到一丝的棱角。
接着吴邪看着她从包里拿出了一个信封,将信封里的照片倒在了桌子上。
照片特别多,他拿起来看,发现是用入门级的单反拍的。显然照片的拍摄者是个新手,不过取景还算不错,大部分都是沙漠背景。
在他翻阅照片的时候,蓝庭简短地给他说了她进入沙漠的经过。小说家说话的方式和其他人不同,即使是随便说说,也很有意思,她说得吴邪一下就感觉手里的照片仿佛活了起来。
和吴邪不同,蓝庭进入沙漠,单纯是一次驴友活动,去的景点是经过预先设计的。虽然路线看似进入了渺无人烟的荒郊野外,但都是在人力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并且确保路虎救援能在四个小时内到达。
这样的活动出事故的概率很低,一般的事故都是因为队员体力上的问题。有些女孩子体力过弱,在长途跋涉的时候容易脱水,没有挨到医院就内脏衰竭了。不过,现在的领队也越来越专业,一般队伍里都配有医护员,所以这种情况现在已经十分罕见了。
另一种情况就是领队“加塞儿”,在中途临时提出去一些没有被规划过的地方,以此赚取外快,蓝庭那一次就是遇到了这种情况。
她的驴友队伍规格很高,吴邪看他们合影的时候,其中有一个是山东卫视的主持人,还有一个插画家。看得出蓝庭和那个插画家的关系不错,很多照片都是她们两个人摆pose合照的。
“这是叨叨,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在吴邪旁边解释道。
蓝庭说,他们在旅行的中段有过一次聚餐,是在巴丹吉林西面大概二十公里的一个叫“驴香巴拉”的废村中。“驴香巴拉”的意思是驴友的香格里拉,那是基本上每个旅行者都会经过、休整的地方,虽然远不如香巴拉那么神秘幽美,但是总算比死气沉沉的沙漠要有生气一些。
他们在那里碰上了一支队伍,那支队伍显得失魂落魄,一问才知道那支队伍是刚从古潼京回来的。在说起这个事之后,他们的向导才问他们要不要去古潼京看一看。
这群人年轻、大胆、奔放,又因为旅行才到中段,大家都还没疲劳,所以一致同意了。古潼京离那个地方只有七公里,他们第二天只花了两个小时就到了,但是只在那里待了十五分钟。因为那个地方确实让人感觉很不好。
在蓝庭的回忆中,她在靠近古潼京的过程中,就不由自主地心悸和紧张。她无法解释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她身体中的某些本能在害怕一样。到了古潼京的深处,她有强烈的不适感,这种感觉好比中暑,恍恍惚惚的,所以最后只是草草拍了一些照片就回来了。
那几张照片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几座低矮的岩山,被沙漠的风蚀效果吹出螺旋一样的纹路,四周是连绵的沙丘,线条柔美得犹如维纳斯的背脊。吴邪看过古潼京的照片,知道这应该就是在古潼京的区域内了,只不过没有想到那里的岩山原来分布得那么稀疏。从蓝庭给的照片上他也看不出这地方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蓝庭告诉吴邪,当天晚上她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噩梦,后来她做过很多猜测,是不是那里的风景给人一些不好的暗示,或者说因为当地的一些传说影响了他们,但是又好像都说不通。不过能肯定的是,这地方真的很邪门儿,而且她相信并不是她一个人有这种感觉,她很清晰地看到,在古潼京时,所有人的脸色都是异样的。
之后的旅途冲淡了当时的不安,慢慢地大家也没有将这种奇怪的感觉放在心上,直到等蓝庭回到家里,把照片全部洗了出来,才发现了问题。
蓝庭说到这里的时候,又给了吴邪一沓照片:“这些都是我从古潼京回来之后拍的照片,你对比着看一下,看和之前的照片比有什么变化?”
茶吧中的灯光有些灰暗,吴邪逆着灯光看去。
说实话,他一开始还真没看出这些照片有什么问题,因为就摄影的原理来说,这些照片本身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也许在拍摄手法和表达上有些幼稚,但是,那不是“问题”,而是“缺点”。
他把两摊照片进行了一次又一次比较,最后才发现,问题不在照片本身,而在照片的内容上。
他们从古潼京回来后拍的照片中,少了一个人。
沙海Ⅰ 荒沙诡影 第十一章 吴邪的故事(三)
发现照片中少了一个人,对于他来说很不容易,因为大部分照片都是在篝火晚会时拍的,人又多又混乱。吴邪之所以能发现这一点,是因为之前让他看的那一沓照片中,蓝庭有大量的照片是和另外一个女人一起拍的,但是在这一沓中,竟然一张都没有。
“那个插画家怎么不见了,”他问道,“那个叨什么?”
“叨叨。”
“对,她怎么不见了,她中途退出了?”他看着蓝庭问道,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觉得该不是他们的旅途中有人出了事吧。不过照片中她都笑得很灿烂,如果她最好的朋友出了事她还能笑成这样,他就要重新考虑她的人格了。
蓝庭咬了咬下唇,却道:“她没离开,她就在我们队伍里。”
他看了看照片,做了一个无法理解的手势。
蓝庭道:“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她就在这些照片里——”
他继续看着她:“这里没有她。”
“有她,大部分的照片里都有她,她是一个很喜欢拍照的人,我拍这些照片的时候,有好几次都是以她作为焦点的。”
吴邪忽然有点明白她想表达什么了,但是他不敢相信,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她继续道:“但是,等我洗出这些照片之后,我发现,她竟然没有出现在照片上,甚至那些我绝对可以肯定是为她而拍的照片上,都没有她。”
他吸了口凉气,看了看那些照片,第一时间思考的不是这可能不可能,而是她是不是在玩自己。
经常听说写悬疑小说的作者会把自己也写得神经掉,难道蓝庭赶稿已经赶得崩溃,分不清楚现实和幻想的区别了?
但是他看着她的眼睛,看不出一丝迷乱。
“会不会是你弄错了,你的朋友有意回避了镜头?我以前看过一本小说,其中有一个人的朋友失踪了,等他想找一张那个朋友的照片做寻人启事的时候,却发现这个人从来没有留下过正面的影像,在所有照片中,那个朋友都有意地回避或者只露侧脸。”吴邪说道,他只能尽量先让自己相信这是真的而避免自己想要离开的冲动,“最后他们发现,那个朋友其实 是一个特工,受过这种躲避拍摄的训练。”
“那本小说就是我写的。”蓝庭看着他,“那只是小说,而且这里不是侧脸就行的,你要完全回避掉所有的镜头是相当难的。”
“但是……”
蓝庭忽然做了个手势:“老关,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和你说这些,也不是希望你相信,我只是想问问你,在摄影上,在什么情况下会出现这种现象?”
吴邪想说的是做梦的时候,但是还是忍住了,想了想,心说算了,他就奉陪到底吧,正色道:“你那个朋友,她本人正常吗?你能看到她?”
“当然。”她点头,“否则我会先疯掉。”
“那当时在一起的其他队员呢,你有问过他们吗?在当时是否都看到了叨叨?”
蓝庭很冷静地说:“我问过,但是他们对那天晚上的印象都很模糊了,没有人能肯定当天夜里叨叨和我们在一起。这也是让我很诧异的地方。”
吴邪想了一下,道:“理论上,照相机照相和人眼的成像是一种原理,所以,人眼能看到的东西,用照相机也应该能拍到。人的影像产生是因为光线照射到人身上然后反射到了感光器械中,要让一个人在照片中看不到,就必须单独使得这个人身上的反光无法在照片上曝光。”
蓝庭眼睛一亮:“就是说有可能?”
吴邪微微摇头:“某些特种镜头能做到这一点,比如说,有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透视相机。但是这种镜头不太可能达到穿透人体的效果,因为穿透衣服只是穿透一层单纯的棉织物,而人体是很复杂的,包括骨骼,皮肤,脂肪,肌肉。如果能穿透人体,那么,人身后的背景、书、椅子、沙子什么的,同样也能穿透,那就什么都不可能拍出来了。何况镜头是无差别的,如果你的朋友拍不出来,其他人也一定拍不出来。”他很斩钉截铁地和她说道,“所以,你说的这种现象,在物理学上是不可能成立的。”
她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了下来,叹了口气,但没有表现得太过失望。
吴邪继续道:“这些照片看上去很正常,没有一点问题,我觉得不可能是被人做了手脚。如果你非要说上面少了一个本该存在的人,那只有用灵学来解释了,那就更不可思议了。而且,你也说了当时在场的其他人没有人能肯定叨叨就在现场,所以这件事情只可能是你弄错了。”
她把头发别到耳后,抿了一 口茶道:“真的没有任何能做到这种效果的可能,哪怕非常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