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一动,灼光似乎有点领会地藏王菩萨的苦心了。
“走吧,我们还要为这孩子寻找一对父母呢。”陆离见灼光久久不语,如此说道。接着,他转身,再也不去看身后的人间地狱,而是脚步缓缓,又走进了时间之中。
当初山岭塌陷,位于山岭之上那座神庙自然免不过一毁,它随着裂缝坠落地下,壁上之花拼死保护,才保得蜜糖安然无恙。那尊将他父亲化生出来的烛阴石像倒塌,架在蜜糖上方,为他空出了一方安全之地。而后,这个孩子便在纯黑之境中活了下去。壁上花们用自己的生命喂养着他,因此他生长得极慢,却是健康的……千百年来,偶有精怪自这深深地下经过,壁上花便会央求着它们,让它们带来一只春之笔或是一张秋之纸。
直至花了那样长的时间集齐了笔墨纸砚,书下愿望后,仅存着的几束花儿摇晃着自己的枝条,最后一次将蜜糖安抚睡去,而后焚烧了自己,燃起了纸张……
直到灼光踏着水汽而来,向四方已经燃成灰烬的壁上花问候行礼之后,这场经历了几千年的传奇,才真正画下了句号。
此刻,陆离已经抱着蜜糖走远了。
灼光看着蜜糖趴在陆离的肩头上,一边啃着他的衣裳,一边用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看着看着,孩子忽然咧起满是口水的嘴角,朝灼光笑起来。
灼光一愣,随后追了上去,“那个……大哥,这孩子再让我抱抱吧!别让他尿你身上!”
逝者已矣,活下来的人就应该更努力地活下去,不是么?
尾声
那是一个清凉的早晨。
露水尚且没有被夏日给晒干,一只刚睡醒的老母鸡咯咯叫着从窝里站起来,然后开始在院子里扒拉着谷皮吃。七八只嫩黄的小鸡崽滴溜溜地跟着,时不时地还叽叽叫几声。这是位于山中的一户人家,茅房三间,后头种着几株高大的榆钱树,前院用篱笆围了一圈,院中一口小井,种了几排青菜,养了几圈鸡鸭。此刻,做娘子的已经早早起了,淘米烧水,隙间还嘱咐睡得迷迷糊糊的丈夫:“待会儿去镇里头卖柴时,记得带点盐回来。”说罢抬头瞄了一眼墙上那幅已经有些破旧的、绘着童子抱鱼的年画,默默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丈夫已经起来,见自己娘子那模样,倒是憨憨笑了,安慰道,“叹啥气呀,咱俩过也挺好的。近日子里我攒了点钱,到镇上恰好给你换个银簪子,有了孩子可就没你的簪子了啊。”
“瞎说什么呢?”做娘子的嗔怪着看了他一眼后,就准备出门摘几把青菜来,才一打开门,她便愣住了。许久,她才颤声道,“孩子他爹……咱们的孩子,咱们的孩子……”
男人听得云里雾里,问道,“啥孩子他爹呀,啥孩子呀?”他恐娘子有什么危险,连鞋都没套就冲了过去,一看之下,也是愣住了,而后眼睛一酸,这五大三粗的汉子竟也是红了眼眶。
门外的台阶上,正躺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娃,穿着红色小褂子,裹着翠绿的被子,此刻正伸着小胳膊自己同自己玩呢,听有声音,他奋力扭过头来,看向这对喜极而泣的夫妇,盯了半晌,他突然就眯起大眼睛,咯咯笑了起来。
幽蓝夜萤,金晶流光。
不热之火,壁上之花。
君妾之隔,相距茫茫。
如萤如光,天涯参商。
仲夏之宴,世间愉欢。
锦鲤谜面,绣衣脂香。
杳杳灯市,漪漪浮潭。
妻看远方,惙惙念想。
仲夏之殃,水冰月寒。
万里焦土,白骨坟场。
寂寂无人,积怨瓦窗。
君眺家乡,心中怀伤。
愿妾此生,与君相随。
妾守故里,君困战场。
披甲而来,归于家乡。
魂兮而来,归于彼岸。
愿妾此生,与君相随。
不论生死,不论参商。
君归家乡,妾守家乡。
魂归彼岸,妾随彼岸。
番外 小剧场之·火焰羽
“喂,那个人,你停一下好吗?”
长风嘶吼,白雪弥散。一身鲜艳衣裙的少女跋涉于及膝的大雪中,在这异界里,只余下这刺目的白色,万里之内不见一个生灵,唯有寒风相伴。
“呼——”极寒的气息缭绕于她的周身,她深吸一口气,尔后缓缓吐出来,白气瞬时化作冰沫,随风飞去。
孟杉灵以为这里除了自己不会再有活人了——听说因罪被打入这里的神魔,皆会在千年之内被冻成冰雕,接着元神溃散,再也不入轮回。不想在她埋头跋涉的时候,听到了这么一句话语来。
那个声音是个男声,极其微弱,带着些微颤抖。
杉灵停下来,循声望去。
自己此刻正沿着一处冰山的边缘而走,方才她太着急赶路,没有仔细观察这山脉,一看之下,竟发现这山出奇地高,整座山竟全全是冰晶筑成,就像是无数水晶堆叠起来一样,平滑明亮,美丽无瑕。
这座宏伟的冰山,便是叫三界之内的生灵闻风丧胆的冰牢。
而那个虚弱至极的声音,便是从里面传来的。
杉灵走近山壁,将手掌靠上去,但不到片刻,她就烫着似的缩回了手,一看手掌,纤纤五指上已经结满了寒冰,一股透彻心脏的凉意从指尖上传来,饶是杉灵,也倒吸一口气。
“你是谁?”杉灵不敢再靠近,她透过那厚厚的山体看去,见这方巨山中心闪耀着一抹白色的焰火,在周遭寒冷的侵蚀下,已如风中之烛,岌岌可危。
“这里好冷,求姐姐救命……”那个虚弱的声音顿了半晌,终是颤抖着挤出一句话。
很显然,这抹微弱的火光是对方的精元,而他的本相,已经被寒冰给侵蚀了。再过不到百年时光,他便会在这冰牢中灰飞烟灭。
这是何等痛苦的一个过程,比被绑上诛仙台经受天劫雷还要残酷。天劫雷不过是一瞬,在这里,却是要待上漫漫无期的千百年才能死去。不知年岁,不知昼夜,不辨颜色,甚至,天地间,除了侵蚀入心的寒冷,再无其他陪伴。
寂寞,才是万年冰牢最恐怖的所在。
因此这里关押的皆是为祸人间、罪无可恕的恶魔。
“你是犯了过错,是死是生,不由我定。抱歉,我帮不了你。”杉灵说罢便要离去。
“姐姐,求你不要走,求你……”那声音明显是惊惶了,竟带着孩子般的无措,“求你不要丢下我,好冷,这里真的好冷……姐姐,我马上就要死了,只求在死前,让我再见一次阳光好不好?”
“这里没有春夏秋冬,我已经记不得春天的感觉了……”
“这里终年白色,已经把我的眼睛弄瞎了,我看不见,但是我真的好想、好想再感受一下阳光……”
“姐姐是重明鸟对不对?求姐姐就帮我这一次……大恩大德,灼光来世再报……”
最后,那个声音越说越小。
一阵强劲的风吹来,那风竟是可以透过冰壁的,那极寒的触感猛地朝那团微弱的火苗袭去,那个声音顿时戛然而止。
这里是异界冰牢,号称有来无回的恐怖之地,没有一个生灵被关入这里后能活着回去,也没有生灵在这里死后,能再入轮回。
这冰牢中唤作“灼光”的人,因为元神将灭,已经不能维持正常的思维了。
杉灵听着灼光喃喃的话语,终是没有离去。
纵然是罪大恶极,在进入冰牢后将都化作尘土。
杉灵摸过自己的辫子来,手捏一小撮头发,忍痛拔了下来,那头发根上尚且带着血丝,在被强行拔离后,蓦然闪过一阵红光,长发化作一根火红的鸟羽。
那鸟羽巴掌大小,鲜红似血,周遭带着灼灼燃烧着的耀眼火焰——相传重明鸟自太阳中化生而来,它的本相自带火光,叫上古邪魔都退避三舍。
那根鸟羽,在这冰牢地界中,美得像是一颗小太阳。
杉灵抬手一扬,这抹炙热火焰穿过冰牢,朝那抹光亮飘去。
“拿去吧。我还要赶路,告辞了。”少女的脸色苍白,她再无多说,抬起脚来,缓缓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她露出的后背,竟是一副叫人吃惊的恐怖样子!
——她的后背上,竟是满满的伤痕!
那伤痕好似鞭刑留下的,衣服撕开了几道口子,可以看见她衣裳下的伤口仿佛已经生成好久,竟没有一点愈合的样子,雪上加霜的是,这裸露着的伤口已经结上了厚厚的冰碴!
这个不习惯暴露自己喜怒的少女,独自一人带伤经过苦寒的冰牢地界。她此刻所受的苦楚,一点也不比冰牢中的犯人少,而纵然如此,她依旧是拔下了一根火焰羽赠予了那个不知身份的将死邪魔。
重明鸟乃是太阳化生,纵然遭遇诸多磨难,它的心境也不会改变分毫,一如太阳,永远温暖明亮。
宁灼光常说,想起杉灵姐姐的时候总感觉心里是温暖的。
的确,在此后的百年漫漫时光里,那冰牢中的少年蜷缩着四肢,怀抱着那根灼灼燃烧着的羽毛,苦熬度日。
手指粗的冰牢锁链穿入他的后颈,锁住了他的脊柱骨。他被囚于这硕大的冰山之中,有风灌进来,每吹一次,他都要经历地狱般的折磨。
只是还好,有一团火焰一直温暖着他的胸口。
在寒冰将他侵蚀得只剩下一撮豆大的精元时,他还能感知到春天的味道。这是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东西——起码能让他自己安慰着自己,在他被所有人背弃的时候,还有人肯赠予他唯一的暖。
他不是什么上古邪魔,他也不想犯下那滔天罪恶,他最初最初只希望,有一个人能对他好。
仅此而已。
于是在不知多少年后的摩迦郡中,当灼光再一次听见那个语调软绵的声音时,他错愕地抬起头来,看着这个面带微笑、身着彩衣的美丽少女。
她的发髻上簪着时令花朵,背着一个半旧的褡裢袋。她笑的时候会露出两个好看的梨涡,她柔柔地向摩迦郡的众生行礼道,“杉灵见过诸位。”
她的脖子上套着雕刻着花鸟图案的银环——灼光这才意识道,此刻的她,与自己竟是一样的。
“杉灵、杉灵姐姐!”那根早已不能燃烧的羽毛依旧放在自己贴心的口袋里,意气风发的少年由衷地大笑起来,尔后于众目睽睽之下,快步走上去,在猝不及防中一把拉过少女的手臂,瞬时将她整个人搂入怀中。
手臂收紧,收紧,再收紧……缺乏安全感的少年仿佛在这一瞬又回到了那寂寞的冰牢中。
“姐姐你还记得我么?我是宁灼光!”
番外小剧场之三《百香草》
才看见女娲神庙那角翘檐,杉灵便闻到了让人作呕的恶臭。
掌管庙宇的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祭司,身着绣着黑狐领的丝绸彩衣,脖上戴着数十条由玳瑁、珍珠、玛瑙等珍宝串成的链子。他在弟子的簇拥下,于路旁巴巴等待着杉灵的到来。
起初,见道路那头出现人影时,他的表情还是雀跃的,但是见单单只有杉灵一个女子时,他的脸瞬时拉了下来。
“怎么回事?不是说会请高人来吗?就这么一个女子,还指望着她斩妖除魔?!”老祭司年岁虽高,脾气却大得很,他呵斥着左右徒儿,将手杖狠狠杵在地上。
“咣咣咣——”三下镀金手杖敲地,以示他的不满。
杉灵的脾气极好,面对已经用下巴看着自己的老祭司,她依然是柔柔一笑,微微行了一礼,“抱歉,确实只有杉灵一人前来。”
并没有解释任何事情,也不需要解释——这女娲神庙中出现的魔物,除了她之外,这人世间,怕是再无他人可以降服了。
“唉……”老祭司长长叹了一口气,便朝她不耐烦地摆摆手,“赶紧去吧,若没将那怪物捉来,我可不会给你钱的!”
杉灵神情一顿,她显然是没有想到报酬这一层,道,“杉灵为人驱除邪魔,从不收取报酬的。”
重明鸟自太阳中化生而来,生性善良。它每年自那遥远神域飞来人世,历经各种阻难,只是为了帮助世人驱除世间邪魔。自它化生而来,它就一直这样做了,没有想过退缩,不念时间长短,更不会计较那几块晶亮的银块——这东西,在世人眼中似乎极为重要。
“不收报酬,难不成你是个傻子?”吃准性格绵软的杉灵收服不了庙中邪魔,一身精贵的老祭司已经开始嘲笑起来。
杉灵摇了摇头,再不多言,转身朝女娲神庙走去。
听闻在数日前这座远近闻名的女娲庙中出现了妖怪,那妖怪身带巨臭,将方圆几里的土地染得恶臭不已,这可急死了老祭司,多方寻找得道高人擒拿那只妖怪,数日过去了,高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却没有一人能撼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