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走近一步。
“如何啊?”他问我。
我双拳在身体两侧紧握,口干舌燥。拉什顿从记事以来,一直都知道自己不会长命。在阴暗的街巷里,在战场上,在没有光明、没有舒适、没有友谊的地方,他总是会陷入绝望的处境。他深知自己一直在出生入死,也愉快地面对这个现实,因为他知道自己临死都不会放弃抗争。无论这种抗争是否有用,无论这种抗争多么渺小,他也希望自己挥舞着拳头踏入黑暗。
而现在,侍从要夺走他的生命。我会束手就擒,这样死去是我的耻辱。
“你的回答呢?”侍从越来越不耐烦。
我没有勇气承认自己败得如此惨烈。再在这个躯体里待一会儿,我就可以解开这个谜,这让我想要尖叫。
“你的回答呢?”他追问。
他逼近我时,我努力想点头,他的恶臭将我包围,他的刀刃刺入我的肋骨,鲜血涌入我的喉咙和嘴巴。
他抓紧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盯着我的眼睛。
“还剩两个。”言毕,他扭动了刀刃。
第五十二章
第三天(继续)
雨水重重地砸在马车顶上,马蹄踏在鹅卵石小路上。我在马车里,对面坐着两位身穿晚礼服的女士。她们俩在窃窃私语,随着车厢的摇摆,她们的肩膀不时地碰到一起。
别从马车里出来。
我不寒而栗。这就是戈尔德警告我的那个瞬间,这个瞬间让他疯掉。在黑暗中,侍从持刀等待着。
“奥德丽,他醒了。”一位女士注意到我动弹了。
也许以为我听不见,另一位女士凑过来。
“我们发现你在路边睡觉,”她大声地说着,把手放到了我的膝盖上,“你的车就停在几英里外,我的司机努力想启动那辆车,但是没有成功。”
“我是唐纳德·戴维斯。”我感到自己解脱了。
上次在这个男人身体里时,我正驾驶汽车在黑夜里狂奔,直到拂晓汽油耗尽才把车丢下。我向着镇上的方向走了几个小时,那条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我最后因精疲力竭而倒下,离目的地还有十万八千里。他肯定是睡了一整天,正好也让他躲过了愤怒的侍从。
瘟疫医生告诉我,戴维斯一醒过来,我就会回到他身体里。直到此刻,我都没想到他还能获救,返回布莱克希思。
终于有了好运气。
“哦,甜美的女士,”我捧着大恩人的脸颊,亲了亲她的嘴唇,“你不知道帮了我多大的忙。”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就将头伸出窗外。天色已晚,车厢上摇摇晃晃的提灯发出亮光,但是难以驱散黑暗。包括我们乘坐的这辆,一共有三辆车从镇上向大宅开去。十几辆马车停在路两边,驾车人不是在打鼾,就是凑在一起聊天,或是将一支烟传来传去轮着抽。我听见大宅那边传来音乐声,尖厉的笑声一阵阵传来,舞会正在举行。
我胸中又升腾起希望。
伊芙琳还没朝水池走去,这意味着我还有时间去问迈克尔,查清他到底在和谁合作。即使我来不及做这些事,也还能在侍从去找拉什顿时伏击侍从,好找出侍从藏安娜的地方。
别从车厢里出来。
“女士们,还有几分钟就要到布莱克希思了。”车夫从上方某处向我们大声喊着。
我再次向窗外张望。大宅就在我们正前方,马厩在右侧路尽头。那里是他们藏猎枪的地方,我要是不拿把枪就和侍从搏斗,那简直就是大傻瓜。
我开了锁,从车上跳下来,脚落到湿滑的鹅卵石上时有些疼。女士们大声尖叫,车夫在我后面大声叫嚷,我迅速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远方的灯光。瘟疫医生说这一天的模式是由宿主的性格决定的。我希望如此,也希望运势转好,否则我会既害了自己,又害了安娜。
借助火盆的亮光,马童们拆下连接马和车厢的马具,然后把嘶叫的马牵到马棚里。他们的动作很利索,可看上去已经筋疲力尽,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冲离得最近的马童走过去,尽管下着雨,他也只穿了一件棉衬衣,袖口挽起来了。
“你们的猎枪放在哪里?”我问他。
他正在绷紧一个马具,拉紧最后一扣时,他咬紧了牙关。他狐疑地看了我几眼,扁平的帽子下,眼睛眯缝起来。
“现在去打猎有些晚了吧?”他说。
“你这样粗鲁可不好,”我厉声说,真受不了我这个宿主,总是高高在上,看不起下人,“枪到底放哪儿了?是不是要我把哈德卡斯尔勋爵带到这儿来,亲自找你要啊?”
他上下打量着我,扭头用手指着一个红砖小屋,窗户里透出阴暗的光线。猎枪都摆在木头架子上,旁边的抽屉里是几盒子弹。我拿起一把枪,小心上了子弹,又拿了一盒备用子弹放在口袋里。
枪沉甸甸的,一股冷酷的勇气驱使我走过院子,顺着路朝布莱克希思大宅走去。马厩仆人看到我过去都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闪到两旁让我过去。显然他们把我当成了一个有钱的疯子,以为我去寻仇。明天早上又会有关于我的新谣言。我要去找的这个人,不能再伤我分毫。我很高兴这样,他们如果凑近了看,肯定会注意到我眼里可藏着好几个人,我之前的那些宿主都在那里挤着看热闹。侍从伤害了他们每一个人,他们蜂拥过来取他的命。在这些喧哗声中,我几乎无法思考。
有亮光朝我一摆一摆地移动,我用手紧紧抓住枪,预备好扣动扳机。
“是我。”透过喧嚣的暴风雨声,丹尼尔喊道。
他手里拎着一个防风提灯,如蜡的灯光照着他的面孔和上半身。他看着好像是瓶子里冒出来的精灵。
“我们得快点,侍从在墓园,”丹尼尔说,“他手里有安娜。”
他还以为我们都还被他愚弄着。
我的手指摸着枪,盯着布莱克希思看了几眼,试着决定最佳行动方案。我们说话的时候,迈克尔应该在阳光房,可我肯定丹尼尔知道安娜被关在什么地方,这是从他嘴里获取消息的最佳时机。两条路,两种结局,而我知道其中一条走向死亡。
“这是我们的机会,”丹尼尔喊着,将雨水从眼睛上拂去,“我们一直都等着这个。他在那里,就是现在,在那儿等着,他不知道我们已经找到彼此。我们可以破坏他的陷阱,我们可以一起来结束这一切。”
一直以来,我都在努力改变我的未来,改变这一天。此刻,我被自己徒劳的选择折磨,几乎崩溃。我救了伊芙琳,阻止了迈克尔,只有在十一点钟向瘟疫医生说明这一切,这两件事才有意义。过了这个时刻,我就是在做无用功,而今天之后,我只剩下一个宿主,所以每个决定都很重要。
“我们要是失败了呢?”我冲他喊道,也许他根本听不见。雨水很响地砸到石头上,风在林中肆虐,仿佛挣脱了牢笼的猛兽在树木间呼啸而过。
“我们还有什么选择?”丹尼尔呐喊着,抓住我的后颈,“我们有了方案,第一次占了上风,我们必须这样去做。”
我还记得第一次与他相遇时,丹尼尔看上去是那样镇定、耐心、理智,和此刻判若两人。在布莱克希思无边无尽的暴雨中,冷静与理智被洗刷得一干二净。他的眼神透着疯狂,渴望着、乞求着,狂野而绝望,这一刻他和我一样孤注一掷。
丹尼尔是对的,我们要结束这一切。
“什么时间?”我问他。
他皱皱眉:“那有什么要紧的?”
“我听了时间后才能决定,”我说,“什么时间?请告诉我。”
他看了看手表,不耐烦地说:“九点四十六分,我们能走了吗?”
我点点头,跟着他穿过草坪。
往墓园走的一路上都没有星光,那些星星像胆小鬼一样闭着眼睛。丹尼尔推开墓园门时,只有他的防风提灯里闪着微光。这里的树挡住了暴雨的声音,也挡住了强风,而在树木围起来的壁障缝隙间,风如同匕首般穿过来。
“我们得躲在暗处,”丹尼尔低声说,把提灯挂在了塑像天使的手臂上,“安娜到这里时我们就喊她。”
我把猎枪扛到肩上,将双管都抵住了他的后脑勺。
“丹尼尔,你可以停下行动,我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人。”我的眼睛扫过树林,寻觅着侍从的身影。不幸的是,提灯太亮了,它照不到的地方黑得一无所见。
“举起手,转过身来。”我命令他。
丹尼尔按我说的做了,盯着我,盯得我浑身发毛,他像是在找什么破绽。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但是沉默良久,他俊朗的脸上绽开了迷人的笑容。
“我想,我们的关系维持不下去了。”他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口袋。我点头同意,他伸手慢慢掏出一个烟盒,从里面掏出一支烟来。
我跟着这个人进了墓园,深知如果不对抗他,就总得不断回头,提防他出击,然而此刻我面对着他的平静,竟然动摇了。
“丹尼尔,她在哪里?安娜在哪里?”我问他。
“怎么?这该问你啊。”他将烟夹到唇间,“我正要问你呢,安娜在哪里?我一整天都在让你告诉我,当德比同意帮我从这个宅子赶走侍从时,我就以为你会告诉我。你真应该看看你这张脸,太急于取悦别人。”
丹尼尔背着风,点了三次才点着烟,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他的眼窝深陷,活像身边的雕像。我虽然用枪指着他,可感觉还是他占了上风。
“侍从在哪里?”猎枪在我怀里越来越沉,“我知道你们俩是一伙的。”
“噢,根本不是那样的。恐怕你完全搞错了,”丹尼尔挥挥手想打发掉眼前的家伙,“他可不像你,也不像我或是安娜,他是柯勒律治的一个同伙。房子里确实还有好几个人,他们都是一帮坏家伙,而柯勒律治染指的也不是正当生意。你所谓的那个侍从,是他们这帮人里最聪明的一个,所以我要给你解释一下布莱克希思发生的事情。我觉得侍从并不信任我,但是杀戮是他的特长,所以我向侍从指认你的那些宿主时,他都没有眨一下眼。说实话,很可能他享受杀人。当然,我给了侍从那么多钱,他也的确给我办了不少事。”
丹尼尔笑着,鼻子喷出烟,仿佛我们俩在私下开着玩笑。他运筹帷幄、自信从容、心细如尘,与他相比,我双手颤抖、心慌意乱,真令人气馁。他将一切都计划周全,我却还蒙在鼓里,束手无策,只能坐以待毙。
“你和安娜很像,不是吗?”我说,“挣扎整整一天,然后会忘掉一切,从头开始。”
“看上去不太公平,不是吗?你有八条命,可以活八天,不公平啊。你拥有所有权利,可现在为什么要这样?”
“我看瘟疫医生对你隐瞒了我的事情。”
他又笑了。我后背一阵阵发凉,好像冰块划过脊梁。
“丹尼尔,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很惊讶自己这样苦恼,“我们本来可以互相帮助。”
“我亲爱的朋友,你已经帮了我的忙,”他说,“斯坦文记录敲诈的两个本子都在我这里。幸好德比在斯坦文卧室里乱翻,否则我只能找到一个本子,今天早上我不可能如此接近谜底。两个小时内,我就带着这些信息到湖边去,便能离开这里了。这都是你的功劳,这能让你感到心安吧。”
湿滑的地上,有人走近。有人举起猎枪,冰冷的金属就抵在我后背上。一个恶棍从我身边蹭过,站在丹尼尔身边。这个人不像在身后胁迫我的人,他并没有拿武器,而且他也不需要武器。他的这张面孔啊,酒吧里打架的人都是这样,鼻梁断了,脸颊上有道丑陋的伤口。他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舌头舔着嘴唇。我隐隐觉出将要发生什么,却又不知所措。
“乖乖的,放下武器。”丹尼尔说。
我叹了口气,把枪扔到地上,举起双手。也许听上去很蠢,我当时脑子里想的是希望这手别抖得这么厉害。
“你可以出来了。”丹尼尔大声说。
左边灌木丛里传出了沙沙声,瘟疫医生跨步走出,正好站在提灯的光下面。我正要羞辱他一番,却看见他面具的左边画着一滴银色的眼泪。那泪珠在灯光下熠熠发光,我打量一番,发现了其他的不同。此人穿的大衣更为精细,颜色更深,衣服边也没有磨损。袖口上绣着一串玫瑰,而且这个人也要矮一些,身形更加挺拔。
这根本不是瘟疫医生。
“你就是那天在湖边和丹尼尔说话的人。”我说。
丹尼尔吹了声口哨,瞥了瞥他的同伴。
“他到底是怎么看见的?”他问那个“银泪”,“你不是特意站在那里,好不让别人看见我们吗?”
“我在门房外面也看见过你。”我说。
“越来越奇怪了,”丹尼尔自得其乐,嘲笑他同伙的失误,“我以为你对他一天里的动态了如指掌呢。”他的声音浮夸地模仿,“柯勒律治先生,这里发生的一切都逃不出我的法眼。”他生气了。
“要是真的话,我需要你帮忙抓住安娜贝拉。”“银泪”说,是一种庄重的女人声,和那位瘟疫医生颇为不同,“毕肖普先生的行为,扰乱了事态发展的本来进程。他改变了伊芙琳·哈德卡斯尔的命运,却造成了她弟弟的死亡,在此过程中,他拆开了维系这一天的所有线索。他和安娜贝拉联盟的时间远远比以前要长,这就意味着发生的事情有些失控,有的变长,有的变短,有的根本不会发生。所有事情都乱套了。”
戴面具的人转向我。
“毕肖普先生,你干得不错,”她说,“几十年以来,我从来没见过布莱克希思这样乱。”
“你是哪位?”我问她。
“我本来也要问你同样的问题,”她回避着,“但现在我不会问你这个问题了,因为你也不知道你自己是谁,而我还有更多其他问题要问你。这么说吧,上级派我来纠正我同事的错误。现在,请告诉柯勒律治先生,去哪里找安娜贝拉。”
“安娜贝拉?”
“他叫她安娜。”丹尼尔说。
“你找安娜干吗?”我问她。
“那不关你的事。”“银泪”回答。
“马上就要关我的事了。”我说,“既然你会和丹尼尔这样的人交易,想让他把安娜带到你面前,那你肯定想对她不利。”
“我是在调整平衡。”她说,“你的宿主们都是与伊芙琳谋杀案关系最密切的人,你以为这只是一种巧合吗?当你最需要唐纳德·戴维斯时,你就从他的身体里醒来,对这些你不觉得好奇吗?我的同伴从一开始就违反规定,让你享受最优待遇。他应该只是观望,不应该插手,只在湖边等待谜底,其他行为都是不应该的。更严重的是,他开了门让一个不该逃出去的人离开宅子,我不能让这件事继续下去。”
“所以你就到这里来了。”瘟疫医生从阴影中显现出来,雨水从他的面具上淌下。
丹尼尔身子一僵,警觉地看着这位闯入者。
“很抱歉没有早点出来,约瑟芬。”瘟疫医生接着说,他的目光盯在“银泪”身上,“如果直截了当地问,我不敢肯定你是否会告诉我真相,毕竟你费尽心机地想隐藏自己。如果拉什顿没有发现你,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在布莱克希思。”
“约瑟芬?”丹尼尔打断了他的话,“你们俩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