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可怜自己,再坐片刻。”她递给我一张叠好的纸,这纸刚从我的上衣口袋里掉出来。
如果她看看这张纸,就会看见戈尔德潦草的字迹“他们都是”。这几个字是一切事情的关键,三天前坎宁安将字条捎给德比之后,这几个字就一直和我如影随形。
我把字条塞回到口袋,冲安娜摆摆手,想让她扶我起来。
在黑暗中的某处,瘟疫医生正向湖边走去,他在那里等着安娜给他谜底,可现在她还没有找到。八天里我们一直在问问题,现在终于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来完成任务。
我搂着安娜的肩膀,安娜用手环着我的腰,我们像喝醉了酒似的,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差点滚下楼梯。我非常虚弱,更大的问题是,我的四肢都还是麻木的,我感觉自己像牵线木偶。
我们离开了门房,没有回头,直直地踏入夜晚凛冽的空气里。离湖边最近的路线,会路过许愿井,但那样走不太可能碰上丹尼尔和唐纳德·戴维斯。有些事情本来对我有利,我可不想搞糟这件事,不想打破刚刚形成的脆弱的平衡。
我们必须走远的那条路。
我身上都是汗,脚上像灌了铅,气喘吁吁。我踉踉跄跄地走上通往布莱克希思的车道。我的队友和我一起,丹斯、德比和拉什顿在前面领路,贝尔、柯林斯和雷文古都在后面挣扎着跟随。我知道这些都是我支离破碎的意识的投射,但是我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就像看倒影一样,可以看见他们每个人的步态,他们如此渴望完成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尽管有时也会带着些许鄙夷。
我们离开车道,顺着鹅卵石小路走到了马厩。
现在舞会正是高潮之时,这里还很静谧,几个马夫正围着火盆烤手,等着最后一批马车到达。他们看上去都累坏了,看不出谁会是丹尼尔的爪牙。我拉着安娜离开火光照亮的地方,沿着通往湖边的小路,走到小牧场。路的尽头忽隐忽现即将燃尽的火苗,温暖的火光从树木间隙透过来。我悄悄靠近,看见了丹尼尔掉落的提灯在泥地上渐渐熄灭。
我向暗处一瞥,发现丹尼尔就在湖中,抓着唐纳德·戴维斯的脸冲下浸在水里,戴维斯正在那里拼命蹬腿想要逃命。
安娜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几步走向二人,可我抓住了她的胳膊。
“告诉他……早上七点十二分。”我声音沙哑,希望眼神可以表达出从喉咙没法细说的信息。
安娜将石头举过头顶,朝丹尼尔砸去。
我转过身去,捡起那个掉落的防风提灯,呼呼吹了几下,想吹旺那半死不活的火苗。我不想看着别人死去,无论他们怎样罪有应得。瘟疫医生说布莱克希思是要来改造我们,但是监狱并不能造就更好的人,不幸会毁灭仅存的善良。这个地方剪掉了人心中的希望,失去了那种希望,爱、同情或者善良还有什么用处?无论布莱克希思当初的建造者有何初衷,它只是唤醒了我们心中的恶魔,我再也不想任心中的恶魔恣肆,它已被放纵了太久。
我举着提灯,向船屋走去。一整天我都在寻找海伦娜·哈德卡斯尔,以为她是这个庄园里一切事情的幕后主使。虽说这也许和我的想象有所出入,但我感觉可能是对的。
无论这是否为海伦娜的初衷,她都是这一切事情发生的缘由。
这个船屋比水边的棚子好不了多少。右边一排的高架都塌了,整个建筑都走形了。船屋的门锁着,木头已经腐烂,一碰便会化为齑粉。我稍一用力就能打开这门,但是我还在踌躇,拿不准主意。我的手在颤抖,灯光在跳跃。并不是恐惧让我停手,上帝的心意始终如一。是期待。久久追寻的谜底即将揭开,而那时一切就将结束。
我们即将获得自由。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船屋门,惊起了一群蝙蝠。它们飞离船屋的时候,好像在生气地吱吱乱叫。屋里还系着两艘船的架子,其中一艘上面盖着发霉的毯子。
我跪下来,将这艘船拉到岸边,看到了海伦娜·哈德卡斯尔苍白的脸。她的眼睛还睁着,瞳孔像她自己的皮肤一样暗淡无光。她看上去很惊讶,似乎看到死神手捧鲜花降临了。
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历史会重复。”我低语着。
“艾登?”安娜喊着,声音中有些恐慌。
我想要回答,但我的嗓子还是那样沙哑,这迫使我回到雨中,张口对着天空,吞下冰冷的雨滴。
“在这里,”我冲她喊,“在船屋里。”
我又退回到屋里,拎着提灯上下照海伦娜的尸体。她的大衣没有扣上扣子,露出了铁锈色的羊毛外套和裙子,外套里面是件白色的棉布衬衣。她的帽子被扔到了旁边的船里,她被刺中脖颈,时间已经足够久了,血都已经凝固。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海伦娜死于今天早晨。
安娜走到了我身后,她看见船中的尸体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
“海伦娜·哈德卡斯尔。”我说。
“你怎么知道她会在这里?”她问道。
“这里是她最后一个约会的地点。”我解释道。
她脖子上的伤口并不大,一个马掌刀的大小,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杀她的凶器应该和十九年前杀死托马斯·哈德卡斯尔的凶器一样。所有事情最终还是指向了这个,所有的死亡都是那次谋杀的回响,一个没有人听说过的谋杀。
我的腿因为蹲了太久,有些疼了,于是站起身来,伸了伸腿。
“是迈克尔干的吗?”安娜问,并抓住了我的大衣。
“不,这不是迈克尔干的,”我说,“迈克尔·哈德卡斯尔很胆怯,他只是万不得已才会杀人。这起谋杀和之前的不一样,这需要耐心和意志。海伦娜是被诱骗至此,是在门口被刺杀的,所以她会倒在里面,没有人看见。凶手挑的这个地方,距托马斯·哈德卡斯尔的死亡地点不到二十英尺,而且还选择了托马斯的忌日。这让你想到了什么?”
我说话时,眼前仿佛出现了哈德卡斯尔夫人倒下的场景,她踏进船里,听见木头裂了的声音。一个阴影在我脑海中逼近,将毯子盖在尸体上,然后踏入水中。
“凶手浑身是血,”我让提灯的光扫了一下船屋,“他在水中洗干净自己,知道船屋提供了遮挡。他还准备了干净衣服……”
不出所料,墙角有一个旧的大袋子。我打开袋子,发现里面有一堆满是血迹的女人衣服。是凶手的衣服。
这全是有预谋的……
很久以前,这个预谋的目标是另一位受害者。
“艾登,这是谁干的?”安娜的声音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恐惧。
我走出船屋,在黑暗中搜索,直到发现湖那边还有一个防风提灯。
“在等人?”安娜问道,眼睛还盯着渐亮的光。
“在等凶手。”我顿觉出奇地平静,“我让坎宁安传出话去,说我们会来这里……嗯,可以说,来这个船屋。”
“怎么?”安娜惊恐万分,“你要是知道谁帮助了迈克尔,就该去告诉瘟疫医生!”
“我不能去,”我说,“你需要去解释剩下的部分。”
“什么?”她发出了咝咝声,飞快地扫了我一眼,“我们定好了:我让你活命,你去找杀害伊芙琳的凶手。”
“瘟疫医生要从你那里听到这些,”我说,“否则他是不会让你走的。相信我,你找到了所有细节,只需要把它们拼凑起来就行。来,拿着这个。”
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她。她展开纸,大声地读起来。
“他们都是。”她思考的时候,脑门出现了皱纹,“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让坎宁安问德鲁奇太太一个问题,这就是那个答案。”
“什么问题?”
“哈德卡斯尔家的其他孩子也是查理·卡佛的吗?我想知道他为谁献出了生命。”
“但是他们现在全死了。”
神秘的提灯在空气中一动一动的,越来越近。举着提灯的人匆匆而行,没有一点鬼鬼祟祟的样子。已经不再需要隐瞒和诡计了。
“是谁?”安娜问,她用手遮住眼睛,眯眼看着走近的光。
“哦,我是谁?”玛德琳·奥伯特说,她放低了提灯,露出了直指我们的枪口。
玛德琳扔掉了自己的女仆制服,穿上了裤子和宽松的亚麻衬衫,肩上披着米黄色羊毛开衫。她深色的头发湿漉漉的,满是麻点的皮肤敷上了一层厚厚的粉。摘下劳役的面具后,玛德琳和她母亲具有一样的神色,同样的椭圆形眼睛,脸上布满雀斑,倒是衬托出乳白的肤色。我真希望安娜能看透这一切。
安娜的目光先是投向我,接着投向玛德琳,然后又投向我,她脸上的困惑变成了恐慌。
“艾登,帮帮我。”安娜乞求道。
“必须由你来完成,”在黑暗中,我抓住了安娜冰冷的手,“你眼前已经摆好了所有碎片。谁会在十九年前和十九年后用几乎一样的方式杀死托马斯·哈德卡斯尔和哈德卡斯尔夫人?为什么在我救起伊芙琳后,她要说‘我不是’,要说米莉森特是被谋杀的?为什么她曾经给费利西蒂·马多克的图章戒指还在她手上?米莉森特·德比知道了什么,给她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整个宅子都破败至极,可为什么他们还要雇格里高利·戈尔德来重新画家族画像?为什么海伦娜·哈德卡斯尔和查理·卡佛要撒谎,他们要保护谁?”
真相如日出一般,在安娜的脸上渐渐展开。她看看这张字条,又看看玛德琳充满期待的表情,瞪大了眼睛。
“伊芙琳·哈德卡斯尔,”她先是温和地说,然后声调渐高,“你就是伊芙琳·哈德卡斯尔。”
第五十九章
我不知道伊芙琳会是什么反应,可她真是令我吃惊。她高兴地拍了拍手,又跳了几跳,仿佛把我们当成了表演新花招的宠物。
“我就知道跟踪你们俩会有收获。”伊芙琳说着把手里的提灯放在了地上,让灯光照着我们,“人们要想一路跟到黑暗中,就需要知道如何照路。我必须承认,我不知道你们为何会关心这些。”
伊芙琳的话里已经没有了法国口音,也抛下了所有伪装的忠仆痕迹。垂肩立刻变得笔直,脖子直挺着,她抬着下巴,似乎从高高的悬崖上审视着我们。
她质询的目光在我们俩之间穿梭,但是我的注意力全在林子里。如果瘟疫医生没有到这里听到这些话,一切就会变成徒劳。我们的两盏提灯发出了两团微弱的光,而其他地方漆黑一片。瘟疫医生可能正站在十码之外,我没法知道。
伊芙琳将我的沉默当成了固执,她冲我咧嘴一笑。她正将我们俩当成美食在享用,她要细细地玩味。
我们必须让她觉得饶有兴味,一直要耗到瘟疫医生出现。
“那么多年之前,你也是这样谋划杀死托马斯的吗?”我指着船屋里海伦娜的尸体,“我去问马厩主管,他告诉我在托马斯死的那个早上,你出去骑马了,但那只是一个不在场证明。你还是在这里和托马斯见面了,你只需要骑马经过门房,把马拴好,直接穿过林子到这里。我算了一下时间,你用不了半个小时就可以过来,还没有人看见,你有充足的时间在船屋里安静地杀死托马斯,然后在水里洗干净,换上衣服,骑着你的马回去,那时都没有人发现他不见了。你从马厩主管那里偷来凶器,还拿了一条盖尸体的毯子。一旦托马斯的尸体被发现,你就可以嫁祸给马厩主管,只不过这个计划出了岔子,是吗?”
“出了太多岔子,”伊芙琳咂咂舌,“船屋只是个备用计划,以防我第一个计划失败。我本来想用一块石头砸晕托马斯,然后把他扔到水里淹死,让他漂在湖里,这样就可以被别人发现。这就只会被当成一个悲剧事故,我们所有人都会继续平静地生活。可悲的是,我没有机会实施这个计划。我砸中托马斯的头,但是不够狠,他开始不停地尖叫,我就抓狂了,只好在那片空地上把他捅死了。”
伊芙琳听上去很生气,可她又有什么理由这样生气呢?她听起来就像是在谈论被坏天气搅黄的一次野餐。我发现自己在盯着她。来这里之前,我推断出了大部分情节,但听到伊芙琳的陈述只觉毛骨悚然,她无动于衷地描述事情的经过,竟然无一丝愧疚之意。她的灵魂何在?良心何在?我真不敢相信这还是个人。
安娜注意到我的内心挣扎,就接着说:“就在那时,哈德卡斯尔夫人和查理·卡佛遇到了你。”她字斟句酌,尽量克制自己如潮奔涌的想法,“你却设法让他们相信托马斯的死只是个意外。”
“是他们自己要这么想的。”伊芙琳想了想说,“他们出现在那条小路上时,我想一切都完蛋了。我告诉他们我只是试着夺走托马斯手里的刀,卡佛却为我圆好了下面的故事。一场事故,不过是小孩的玩闹,如此罢了。他告诉了我一个包装好的故事版本。”
“你知道卡佛是你的亲生父亲吗?”我又平静下来,接着问她。
“不知道,我那时还只是个孩子。我对降临的好运气照单全收,然后按照他们的吩咐去骑马了。直到他们送我去巴黎,妈妈才告诉我事情真相。我觉得她是想让我为卡佛骄傲。”
“所以卡佛看见他的女儿全身是血地待在湖边,”安娜说得很慢,试着整理好所有思绪,“意识到你会需要一些干净衣服,他就到大宅里去取,而海伦娜抱着托马斯的尸体待在这里。就在那时,斯坦文跟踪卡佛来到湖边,看到了这个场景,便以为海伦娜杀死了她的儿子,所以斯坦文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承担了罪责。”
“那可花了一大笔钱,”伊芙琳嘴唇翕动着,露出了齿尖,她绿色的眼睛呆滞、默然,没有一点同情,也没有一丝悔恨,“这么多年,妈妈没少给他钱。”
“查理·卡佛不知道你事先就谋划了这场谋杀案,也已经在船屋里准备好了换洗衣服。”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去看瘟疫医生有没有在林子里,“衣服就藏在船屋,直到你妈妈去年重访布莱克希思的时候,才发现了那些衣服。她立刻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她甚至还和迈克尔谈起这些,可能就想看看他的反应。”
“你妈妈那时肯定以为迈克尔也知晓这场谋杀,”安娜充满怜悯地说,“你能想象吗……她甚至没法信任自己的两个孩子。”
起风了,雨滴滴答答地落在我们的提灯上。林子里传来声音,缥缈而又遥远的声音,但是已经让伊芙琳有所察觉。
“拖住她。”我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安娜单薄的肩膀上,趁机向她做出了这个口型,她会心一笑。
“这对哈德卡斯尔夫人来说太可怕了,”安娜把大衣收紧一些,“她意识到自己的情人抵命保护的女儿,竟然冷血地杀死了弟弟。”她低声说,“伊芙琳,你怎么能那样做呢?”
“我觉得最好要问问她为什么杀人,”我边说边将目光投向安娜,“托马斯喜欢黏着她。他知道自己被抓住后就会有麻烦,所以也知道不应该乱喊乱叫。一天,他跟着伊芙琳到林子里,发现她去见一个马童。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见面,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也是安排好的,也许只是个巧合,但我觉得那是意外,我希望那是意外。”我望向伊芙琳,她正在估量我,好像在看落在外套上的一只飞蛾。我们的整个未来就书写在她眼角的皱纹中。这张苍白的脸像是水晶球,里面模模糊糊地透出恐怖的影子。
“那也无所谓,”我意识到伊芙琳不准备回答,就继续说,“反正她杀死了他。也许托马斯不明白他看见的一切,或者他本来想跑回去告诉妈妈,但是伊芙琳明白托马斯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情。她面临着两个选择:让托马斯闭嘴,以防他告诉别人;或者承认她所做的一切。她选择了第一个方案,而且有条不紊地动手了。”
“猜得不错,”伊芙琳脸色一亮,“只是一两个细节有出入,你好像身临其境一样。戈尔德先生,你真令人愉悦,知道吗?昨天晚上我把你当成了一个愚蠢的家伙,今天我觉得你有意思多了。”
“那个马童怎么了?”安娜问,“马厩主管说一直没有找到他。”
伊芙琳沉思了片刻。起初我以为她在决定是否要回答这个问题,后来我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她在搜索记忆,这些年来她从未想过这件事。
“真是匪夷所思,”伊芙琳冷淡地说,“那个马童带我去看一些他找到的洞穴。我知道父母不会让我去,所以我们就悄悄出发了,他可真是乏味。我们在一起探险,他掉进了一个深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可以去请求救援。我告诉他我回去找人救他,可是后来我想到了什么。我不需要找人救他,我什么也不必去做。我可以把他留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我和他在一起,这好像就是命运的安排。”
“你就把他抛在那里了?”安娜大吃一惊。
“你知道的,我还真享受这一切。他是我那令人兴奋的小秘密,直到托马斯问我,那天干吗去洞里。”她边用枪指着我们,边把提灯从地上拎起来,“其余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真觉得遗憾啊。”
她拔下撞针,安娜跳到了我前面。
“等一下!”安娜说着,伸出了一只手。
“拜托,不用求我饶命,”伊芙琳火冒三丈,“我一直这么看重你们,其实你们什么也不知道。除了我妈妈,十九年以来,没有人质疑过托马斯的死亡。可你们两个突然冒了出来,将整件事情和盘托出,像是送了我一份大礼。这真的需要太多决心,我钦佩你们,可缺少自尊实在不够得体。”
“我不准备求你,可故事还没有结束,”安娜说,“我们有权知道剩下的故事。”
伊芙琳笑了,她的神情美丽而脆弱,又近乎疯狂。
“你把我当成了傻瓜。”伊芙琳说着,拭去眼睛上的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