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本钱了。”黑魁的眼睛,很罕见的有一丝怯生生的目光,似乎不敢直视王换:“现下也没……没地方去拆兑……”
“来。”王换叼着烟,带黑魁回到牌九台前。
牌九台是赌档进出最大的,有些豪客输急了眼,一把能下几百大洋的注。王换对面,是一个庄家,一个帮龙(帮忙洗牌发牌的伙计),两角还站着两名盯千(防止出千的伙计)。
王换不动声色,先看了两把。有两个台州口音的赌客,手气很旺,连下连赢,庄家不动声色的赔,赔了六七百。
庄家重新洗了牌,牌刚刚洗好,王换从腰里拔了把刀子出来,在指尖一划。刀子沾了一滴血,王换把沾血的刀子重重拍在自己面前,对庄家说道:“不讲道,见光死,谁大谁赢,一千四百大洋。”
王换的话音一落,从庄家再到周围的赌客,一起将目光投到了他身上。
在鬼市的赌档里,拿见血刀下注,是要赌胳膊腿脚乃至赌命的。一般来讲,只有不拿自己命当回事,又输急眼的人才会这么做。
更要紧的是,下这种注的人,都要有本事,碌碌无为的市井闲汉,吃了赌钱喝酒吃烟土,屁本事没有,赌档的庄家除非脑壳生锈,否则绝不会接这样的注。
三个月前,有个关中的刀客,在西头城喝了酒,跑到鬼市的赌档来玩,一口气将身上六七十块大洋输光了。刀客押了见血刀,一把翻了本,捧着一百大洋志得意满离开赌档。
或许是这样来钱极快,过了几天,刀客又来,一分本钱没带,上来就押了见血刀。这一把,刀客输了。
押了见血刀,又输掉的人,赌档肯定要借他的力,指派他去做些事情。这些事情,必然都是脏活,掉脑袋的活,然而,输的人没有选择。
那个刀客再没有出现在西头鬼市,食坊卖馄饨的阿发说,刀客好像被指派去戒西头城黄老爷的货,死的很惨,十根手指都被削掉了,脑袋也掉了半边,尸体丢在眉尖河下游的七孔桥。
“钱输完了,替你兄弟来翻本?”庄家的嘴角微微抽搐一下,王换这张面孔,庄家认得,就算从前不认得,血鬼要拆王换盘的那一次,闹的沸沸扬扬,西头鬼市的人,没有不知道王换的。
“注我下了。”王换将烟头扔掉,问道:“接不接?”
“一千四百大洋,我做不得主,等等。”
庄家对站立在桌角的盯千使了个眼色,盯千匆匆忙忙的去了。
“诸位,这把有大注,开牌迟一些。”庄家对其余的赌客说道:“等大注定了,诸位要下的,依然能下,虎爷的赌档,多少注都吃得下,赔得起。”
赌档的赌客接二连三的围拢了过来,就连几个已经出了板屋的人,听到有些押了见血刀,也都调头回来看热闹。
黑魁站在王换身后,轻轻扯了扯王换的衣角,贴着他的耳朵说道:“你很少赌钱,把见血刀收回来,我宁可自己拼了命去劫货。”
“黑魁。”王换摇了摇头:“我押了命在赌桌上,其实也是押在了你身上,若你以后再赌,那就先把我的命拿去。”
黑魁不言语,退后了一步。王换在心底叹了口气,黑魁嗜赌的毛病,已有很久了,说了多少次,始终不改。
又过了一支烟的功夫,那名盯千引着薛十三,还有一个低矮粗壮的汉子来到赌档。
薛十三跟王换熟识,就是后头那名低矮粗壮的汉子,与王换没打过什么交道。这汉子就是十三堂的曾虎,西头鬼市的人喊他虎爷。
“你开什么玩笑?”薛十三一看到押了见血刀的人是王换,脸色一变,快步上前,要去抓桌上的刀子:“你不知道,这赌档有我一成股。”
“我知道。”王换按住薛十三的手,拿掉嘴里叼着的烟,夹在薛十三的两根手指间:“刀子见了血,又押了出来,再收回去,不吉利,不光破财,还要遭灾。”
“你输了多少钱,还值当押见血刀?”
“不多,也不少,一千四百块。我们混鬼市,混古行,挣钱都是拿命挣,把命卖给谁不是卖?”
薛十三皱起眉头,他在赌档占股最少,一千四百块的窟窿,他绝对补不上,也不可能补。
“王换,莫说我不够朋友,你满鬼市去打听,我薛十三是雁过拔毛的人。”薛十三咬了咬牙,说道:“把刀子收回去,你输了钱,叫赌档返你两成水钱,我只有这么大的锅,也只能做这么大的主。你收了水钱,等于输掉一千一百来块大洋,我们做古行的,来钱也不是特别难,耐着性子熬一下,一旦有了生意,几笔就把这个亏空补上了。”
“你的好意,心领了,你在赌档占股少,那我跟虎爷说。”王换转头望向曾虎,说道:“前些天,十三堂血鬼要拆的盘,就是我的。虎爷,这一注,你接不接?”
曾虎咧嘴笑了笑,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跳动了两下。鬼市里传闻,曾虎年少时,在南少林学过艺,学了六年,总是下山偷人家的鸡鸭来吃,最后被赶出了寺庙。十三堂里的领堂中,曾虎的功夫是最好的,性子如炮仗般,一点就着。
“关中来的刀客,把命押了,也只值一百大洋,你要押一千四。”曾虎微微抬起头,掰着指头算了算:“一千四,十四个刀客的命,你身边若是围着十四个刀客,你打得过不?”
“赌档后头有空地,你有兴趣,我们到那边比划比划,你再考虑接不接这一注。”
“听说,你不喜欢赌钱。”
“我不喜欢赌钱,却敢赌。”
“接了!”曾虎唰的扯掉上衣,露出一身腱子肉,还有从后脖颈一直到腰间的下山虎纹身,一把将庄家推开,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坐庄,接你这一注!”
王换点点头,旁边的薛十三眼看着两边都拦不住,叹了口气,退到桌角。
围拢在四周的赌客静了静,随即便骚动起来。押见血刀赌命的事,也不常见,有些人拿了钱,全押在王换这一门。
骨牌是庄家洗好的,等赌客都下了注,曾虎操起骰子,砸着骨牌撒了出去。等骰子落定,一旁的帮龙便把牌发了。
四张骨牌摆在王换面前,身后的黑魁两条腿都有些发软,他很想看看王换的牌,却又不敢。
老赌客都是这样,一把赌身家定生死的牌,在未打开之前,心头都是畏惧又期盼着的。
王换先拿起两张骨牌,摞在一起,贴着手掌举到面前,头一张是天牌,极好的牌面。他顺手一搓,第二张牌露了双红,一路搓到底,双红也一路红到底,赫然是张人牌。
身后的黑魁面露喜色,天牌加人牌,便是五道天杠,虽不算太大,却足以让人心安。
王换又拿了另外两张骨牌,照旧摞在一起,贴手掌举到面前,第一张牌是红彤彤的人牌,轻轻一搓,第二张天牌便露出了头。
“天对!人对!”黑魁在身后爆发出一阵宣泄般的欢呼,那些将钱都压在王换这一门的赌客,也跟着呼号起来。
“天对十五道,人对十三道,二十八道。”王换将四张骨牌摊在面前亮开,冲曾虎伸了伸手,说道:“丁三开门,摆在了牌尾,没在你手里。你没有至尊,这把将牌摊开了让你选,你也输了。”
“你运气好。”曾虎将自己的牌扣了,站起身,冲身后的帮龙说道:“赔钱。”
说完这两个字,曾虎转身走了,庄家和帮龙打开地上的钱箱,一五一十的数钱,赔给王换和其余赌客。
一千四百大洋,沉的压手,黑魁却不觉得沉,喜颠颠的扛着钱袋,跟王换朝赌档外头走。
“黑魁,我说的话,你不会以为是说笑吧?”王换回头看了看黑魁:“你若再赌,先拿我的命来下注,等我死了,其余的那些家底,你随便输。”
黑魁收了脸上的笑意,低下头,默不作声的跟在王换身后。
从赌档出来,王换就看见曾虎歪着头站在赌档门口。
曾虎走到王换面前,后背那条下山虎活灵活现,仿佛随时都要从曾虎的身上扑下来。
“十三堂撒出去的钱,其实就是张网。”曾虎对王换说道:“该收网时,你就会比死了还要难受。”
第11章 异类
曾虎说话时,王换在看他。王换忽然觉得,跟阿苦还有道人联手的事情,要拿一件大事来看待了。
西头鬼市没有什么公平可言,赌档所谓的诚信,也是有价码的。
“虎爷。”王换把烟头丢在曾虎面前的地上,用脚踩灭了,说道:“你撒网之前,能跟我说一声么?”
曾虎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一个字未再说,转身走远。
直到曾虎走了,薛十三才晃着脑袋走过来,在王换身前重重的叹了口气。
“咱们做过生意,总算是有些交情的,你搞这么一出,以后再跟十三堂打交道,叫我怎么帮你说话?”薛十三又叹了口气:“血鬼那事,刚刚过去,现在没来由的,又把曾虎惹了。”
“愿赌服输,不是么?”王换拍了拍薛十三的肩膀:“许久之前,眉尖河这里没有西头鬼市,也没有十三堂,西头城的人,不是一样活的好好的?”
说完这话,王换丢下薛十三,带着黑魁走了。
回到卦摊时,鬼市里已有板屋被拆掉,大半人打算收摊了。王换和黑魁一起,把自己板屋拆掉,大大小小的木板堆到栅栏一侧。做完这些,他回过头,便看到小茶碗怯生生的站在两丈外。
“小茶碗,今天的生意如何?”
“卖掉了一大半,天气热,喝茶的人多了些。”小茶碗和王换说话时,总要脸红,她捏着衣角,犹豫了片刻,将另只手举起来,隔着两丈远,对王换说道:“换哥……我自己买的布料,缝了件衣服,事先没量过,不知合不合你的身……”
“给我的新衣服?”王换笑了笑,走到小茶碗跟前,接过衣服,抖开了披在身上。
料子软软的,贴身穿也极舒服,衣服大小和量过的一样,再没有那么合身。王换很满意,捏了捏小茶碗的脸蛋,顺手掏了块大洋出来。
“不,换哥,我真的不要,不要……”小茶碗连连摆手,脚步搓着地朝后退却。
“你不想要,我偏要给。”王换拉过小茶碗的手,将大洋放在她手心里。
“换哥……”小茶碗拿了钱,神情便更不自在了,一双眼睛不知该望着何处。
王换突然有点心酸,似乎在替小茶碗心酸,又在替自己心酸。他忘不掉,自己刚刚来到西头鬼市的时候有多难,牙齿打碎了朝肚子里吞,浑身骨头都要累散了,却依然得硬着头皮挺直腰身。
“你爹的身体,最近怎么样?”
“还是那样子,总是吃药,却不见好,两个弟弟都在读书,我爹说他们读书苦,我每天收摊回家,洗一洗衣服,再替他们把早饭做好。等睡到上午,又要做午饭……”小茶碗低着头,说道:“总之,我是捡来的,我爹将我养了这么大,如今他老了,我要担些担子。”
“熬一熬,等两个弟弟读完了书,就会好起来。”
王换和小茶碗说了会儿话,等小茶碗走了之后,他才自己问了自己一句,这世间的每个人,又何尝不是在熬?
王换收拾妥当,和黑魁一起回到住处。老断喝了酒,正缩在床下的地洞口酣睡。黑魁总有些愧疚,不敢拿正眼看王换。
“睡觉吧。”王换自己躺下,翻了个身,面冲着墙。他不是不恼火黑魁,黑魁的赌性上来,多少钱都敢输。可这么多年打拼下来,王换明白一个道理,事情既发生了,便是将黑魁打死,也于事无补。
王换狠狠的睡了一觉,等起床时,黑魁已经买了饭回来,粳米饭,还有两个菜。
“三羊乡的人,快要送货了,若我们手里没有现钱,放人家一次鸽子,人家就会弃了我们的盘,另找下家,十三堂的人都想接他们的货,不能把三羊乡的人硬推给十三堂。”王换吃着饭,头也不抬的对黑魁说道:“今晚我们不出摊了,你和老断在家里,我要跟阿苦还有道人讲些事情。”
“道人的脾气很怪,跟他不好讲的。”
“怪人,其实才靠得住。”王换瞥了黑魁一眼,说道:“人家不屑骗你。”
吃完饭,王换独自出了门,慢慢的走到了西头城的澡堂。等到了的时候,澡堂门外聚了一堆人,不知在看什么热闹。
挤到人群里听了一阵,才听清了来龙去脉。有个小孩儿,四五岁的样子,父亲在外头跟人下棋,小孩儿跑到池子里泡澡玩水,多半是晕池,周围又没人,最后死在了澡池里。小孩儿的父亲喊了人,堵澡堂的门,两边打的满脸是血。
澡是洗不成了,王换又调头回去,走到眉尖河畔。眉尖河的水是混的,上游那些人家平时洗衣洗菜,都用河水,皂角沫子和青菜叶顺水漂下来还不算什么,可家家户户的马桶也都朝河里倒。
王换点了支烟,皂角,青菜,马桶,这才是人间烟火。
他在河边一直坐了很久,小时候,他见到在河边钓鱼的人,就觉得那些人很会享受,坐着什么都不用干,望着河,浏览风景,到了晚上收杆回家,还有鱼吃。但年龄愈大,王换才愈发觉得,坐着不动,比每天干活还要累。
入夜之后,鬼市上灯,一大堆人散在鬼市里,各搭各的板屋。王换直接去了烟栏,苦田人是鬼市中最勤快也最能吃苦的,每天上灯时,烟栏的板屋都已经搭的整整齐齐。
阿苦该是跟下面的人打过招呼,苦田人看到王换,比之前更亲热。王换抽了支烟,阿苦便拖着一条瘸腿出来跟他见面。
“每天这个时候,道人还算清醒的,若再晚些,他喝多了酒,便什么都谈不成了。”
阿苦点点头,和王换一起离开烟栏。
道人的地盘,和花媚姐的板屋隔的不远,两人走到板屋跟前时,王换远远的看到粉苏正坐在花媚姐的板屋外,细心的磨着自己的指甲。
道人的板屋是整个西头鬼市中最邋遢的,道人本身就不讲究,手下的人也有样学样,懒劲儿上来,就算猪圈也能直接躺进去。
道人的生意,在西头鬼市独一无二,他养着一帮人,平时就在西头城帮忙给鬼市的各家堂口拉买卖。这活儿其实并不好做,瞧着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却千难万难。拉来了主顾,生意成了,道人抽一点引钱(介绍费)。
说起来,这只是道人生意的小头,生意的大头,是在几个关中刀客身上。刀客都是道人养的,平日里很闲。遇到有人在鬼市买了些较为贵重的货,多半就会来找道人。西头鬼市的规矩就是,在鬼市里出了任何麻烦,十三堂的人负责摆平,但离开鬼市一步,再有问题,十三堂便不管了。
这些脏活,便都由道人接了过来。他的人负责护送货主和货物,中间要是有麻烦,导致货物丢失,被抢,道人这边会按价赔偿。
所有人都懂,这是拿着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混饭吃的营生。道人接活,要价要的狠,保人保货,大概要值货物总价的一成。不过,要价狠归狠,还是有人来找道人保货,肯花一千大洋买货的人,就不会在乎多掏一百大洋以求万全,尤其是外地来的买主,都认道人的招牌。
道人的板屋,在最后面,王换和阿苦走了一路,也没人拦。一直到了目的地,板屋外面两个坐着抽烟的人,才懒洋洋的站起身,伸手拦住他们。
“跟道人说,卦摊的王换,还有苦田的阿苦来找他。”
阿苦跟对方交谈时,王换抬眼看了看,板屋瞧着歪歪斜斜,破烂不堪,谁都能自由进出,可就在不易觉察的角落中,王换发现了几个关中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