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幻境中的三百多年都不算难熬,对于师萝衣来说,神域的一年更是如此。
她起初担心一年之约来临时,卞翎玉能否彻底涤尽魔丹,后来见卞翎玉游刃有余,师萝衣才彻底放心。
期间她让卞翎玉给苍吾降下一个神谕,至少让小表弟知道,他等的那个人,未来的某一天,会重新出现在他身边。
下界,黄昏时下起了雨。
若是天气晴好,苍吾会去外面的巨石上修炼。下了雨,他往往就变成元身,在洞中修炼。
除了进食,他都在修炼中度过,若非必要,他不常下山。
这样的日子,不异于苦修,苍吾却日复一日直到习惯了。离卞翎玉回到神域,师萝衣坠海,已有三年,苍吾回想起和他们一起逃亡的事,却依稀仍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今日他照常在洞中修炼,有几只未开化的野兔,不知他的危险,跑进了他的洞府躲雨。
他睁开眼睛,骤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个少女也是这样赖在他的洞府中,不论如何都不肯走。
苍吾看着兔子,良久叹了口气。
兔子到底不是月舞,或许那些事情,只剩他一个人记得了。
雨很快停了,然而那几只未生出灵识的野兔,却没有离开,反而个个围绕在他身边,身上散发出温暖的金色萤芒。
苍吾愣愣看了好一会儿,猛地蹦起来。
三年前,他恳请卞翎玉,若月舞还好好地活在神域,就给他捎个神域。
他其实已经觉察到,月舞或许并没有飞升,但苍吾宁肯相信,她在灿烂地活着,也不愿相信世间再没月舞了。
如今看见神谕,他不可置信,激动到手指都微微颤抖,捧起兔子。
“你会回来,对不对?”
兔子当然无法回答他,外面雨过天晴,苍吾也不需要它们的回答,已经咧开嘴,傻傻笑起来。
“我等你,不管多久,我都可以等。”
哪怕等到老去,死去,我也会带着记忆,直到再没办法等下去的那天。
临近一年之约的前几日,后弥看着师萝衣,笑而不语。
师萝衣起初以为是庆祝卞翎玉最后一次从灵泉中出来,彻底摆脱魔丹的影响,今后不必再如此辛苦。然而晚间卞翎玉出来,看着她,竟然也扬起唇,眸中带上浅浅笑意。
“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卞翎玉没有回答她,他陪着师萝衣吃过饭,带她沿着长廊走。
梧桐叶纷纷扬扬落下,落叶的尽头,一辆鸾鸟拉的仙车停在梧桐木的尽头。
有个人背对着他们,在温和地摸鸾鸟的头,低声道谢。
他着一身灰色的长袍,多年的沉眠,令他看上去十分清瘦。觉察到身后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看向长廊另一头,呆呆盯着自己的女儿。
他朝她伸出手:“萝衣。”
爹爹回来了。
对不起,让你只身在不夜山,等了这么久,受了这么多苦。
师萝衣奔跑过长廊,无数梧桐叶在她脚下翻飞。
前世今生,最大的愿望,一如此刻此景。她曾在庭前孤独看雨落,在明幽山上,倔强地捍卫着眼前这个人的清名。哪怕流离六十年,她也没有一刻放弃寻找让父亲醒来的办法。
可那就如同一场梦,至死她的梦也没成真,梦里的人,也并未归来。
人间荷塘的花开到枯败,曾经,她至死都在想,若有一日,您醒来没有看到我,会不会心碎失望?
她牙牙学语时,就被眼前的人驮在肩上,走在不夜山的阳光下。
事隔经年,她终于再次拥抱到了父亲。落叶变成齑粉,散在空中。师萝衣眼眶中漫出泪,这一次,漂泊的人,跨越山海和时间长河,都归来了。
第83章 结局
诛魔之地开启那日,是师萝衣最后一次见青玹。
他的身边站着阿瑶,幻境中七百多年过去,阿瑶已经长大,有了少女的雏形。
七百多年的历练,让赤焚族人几乎脱胎换骨,他们曾经一直为奴,唯唯诺诺,如今所有人成为了坚毅的战士,站在青玹的身后。
青玹抬眸向师萝衣和卞翎玉看来。
他也有了很大的变化,褪去了当初那份雌雄莫辩的精致美丽,如今的青玹,再不会让人误会他是个女子。
师萝衣还记得自己这辈子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彼时青玹还是她的小师妹,师萝衣在雪地里冻了一夜,她感知到的第一抹温度,是青玹用温热的手,拭去她睫毛上的雪,在她怀里哭。
那个时候,就算穷尽师萝衣所有的想象力,也没想过柔弱的小师妹有一日会变成神族的将领。
青玹与她的立场天然相悖,师萝衣上辈子的死亡,虽是重伤死在破庙,但与宗主、姜岐、青玹,全部都脱不了干系。
师萝衣知道青玹进入诛魔之地后,竟被永生囚禁在那里,直到流尽身体里最后一滴血。
师萝衣曾经铆足了劲要打败他,然而还不用她动手,青玹迎来的结局,比她能想象的还要惨烈。
他会从她的生命里彻底消失。
师桓在师萝衣身边,并不知道女儿曾经历了什么,但许是父女血脉相连,他轻轻拍了拍师萝衣的肩膀。
师萝衣抬起头,对父亲笑了笑。
她的笑容干净明亮,在荒芜的北域上,是最温暖的亮色。
青玹只看了她一眼,便淡淡收回目光。他明白,而今师萝衣最重要的东西回来了,不再是当年那个为了一朵母亲留下的花,被他气得想哭、和他大打出手的少女。
对师萝衣而言,只是一年时间,但对于青玹来说,这是三百多年来,他再一次见到师萝衣,注定也是这一生最后一次见她。
他错开目光,示意身后的月舞赶紧滚。
月舞从赤焚族人那边跑过来,青玹扬起手,身后幻境渐渐坍塌。他没用卞翎玉动手,自己毁了用神珠的神器构建的幻境。
他对卞翎玉道:“我去诛魔之地等你。”
青玹转过身,他的步子迈得很大,朝着诛魔之地而去,再没回头。
北域是神界唯一严寒的地方,冷风吹起他一身烈烈红衣,阿瑶小跑着跟上他。
“少主,你想和姐姐道个歉吗?”她扬起小脸,轻轻地问。
她知道少主为了族人们,曾经对师萝衣做过许多不好的事。此生他们注定再无交集,少主若现在道歉,还来得及。
有的话如果现在不说,就没机会了。
青玹一席红衣如火,拂过北域苍凉的土地。他走在赤焚族人前面,良久轻轻嗤笑一声:“我没做错,道什么歉?”
就恨他一辈子好了。
他宁愿她恨得更浓烈,或者再久一些,直到他死在诛魔之地那天。
或许那日,她已做了很多年的神后,身边也有了和卞翎玉的孩子。他战死的消息,会换她一笑。
兮窈听闻卞翎玉要去诛魔之地,被囚禁在天行涧已然麻木的她,猛地扑到了洞府边,锁链将她的手腕磨出血来,吓了守卫一跳。
自夙离死后,水伶一族没落,她已很久没说过话,如今开口,她声音嘶哑:“他是不是要去拿灭魂珠泪?你问他,是不是还能找到灭魂珠泪!”
守卫有些困惑,但到底还是把这句话转告给了卞翎玉。
卞翎玉的确想去找父亲魂飞魄散后的灭魂珠泪,但他没想到这些话有一日会从兮窈嘴里问出来。
诛魔之地最早本就是麒麟一族几乎倾尽灭族之力所创,能吸纳世间一切邪恶、罪念,阻止魔神诞生,维持天地平衡。
但每隔数千年,就得有神灵进去消灭镇压魔气。
前神主本不必死,可他的神珠,在他出征前被兮窈拿走了,他用尽最后一口气将天地间的污浊和魔气净化,消散在了诛魔之地。
神域没了神主,导致被祖辈封印的堕魔们动荡,又因夙离的愚蠢和恶毒,有机会逃去下界。
或许那一天,当兮窈在神殿中修剪花枝时,并没有想过强大到不可一世的丈夫回不来。
听闻他死了,水伶族人欢欣鼓舞,她也以为自己会很高兴,但她在殿中枯坐了一整夜。
她没了枷锁,可是从那天开始,世上在无人对她那般好。她成了水伶族人收敛权利的工具,成了夙离想要强大的供给。
没人会在神域的深夜,一身寒风从外面走来,将她拥在怀中。
兮窈甚至至今不知道,神主死在诛魔之地时,在想什么,有没有恨过她?是不是已经不爱她了?
或许到了现在,兮窈爱的是谁,连她都不敢承认。
灭魂珠泪是神灵的衣冠冢,是前神主留在世间最后的东西。
卞翎玉不会把灭魂珠泪交给兮窈,纵然有一日兮窈受不了自缢,他也不会把她和父亲合葬。
兮窈不知道,当神主把天命玉牌交给后弥,让后弥务必要好好照顾卞翎玉,陪着他的孩子长大时,已经放下了她。
他像麒麟族死去的所有先辈一样,带着使命,消散在神域的历史长河之中。
许是天道轮回,当年赤焚一族叛神,导致生灵涂炭,如今他们进入诛魔之地护卫六界,阻止霍乱众人的大妖邪诞生,赎清先祖的罪孽的那一日,也是诅咒破除的时候。
或许还有人能出来,或许他们会被永远留在里面。
卞翎玉在为赤焚族人打开诛魔之地前,先送了师萝衣、师桓和月舞回下界。
在成为卞翎玉的“小神后”前,师萝衣想先和爹爹回家。
卞翎玉没什么意见,神域的臣子也非常赞同:“应该的!应该的!”
他们还欠“小神后”一场神域的婚宴,师萝衣从不夜山出嫁,最好不过了。
虽然横跨两界的大婚,听上去有些骇人听闻。不过现在小神后的修为,一年来已经被神君喂了上去,喂到足以飞升,能够在神域好好生活。
至于是怎么喂上去的,师萝衣表示不是很想谈论这个话题。
师萝衣回去前,一身战甲的卞翎玉把她拥入怀中:“我来接你的时候,就有以前的记忆了。”
无忧果还有几日才能过去效用,届时能打开天命玉牌,解封记忆。
师萝衣也很期待那一天,哪怕如今的卞翎玉也很爱她,但那些他们一起走过的点点滴滴,她希望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记得。
她摸摸自家神君英俊的脸:“你要早点平安回来啊,卞翎玉。”
下界已经过去三年,他们回到不夜山的这日,阳光晴好,恰是春末。
师萝衣当初离开前,遣散了不夜山所有的精怪。蘅芜宗主身败名裂,逃窜在外,师萝衣以为自己回来,必定看到荒凉的不夜山长满杂草。
没想到不夜山上的冰莲确实因为没有灵力供养枯萎了,但取而代之的,是漫山盛放的野花。
她和师桓站在山脚时,一只高大的熊怪,哼哧哼哧往前跑,踩得花瓣落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