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举行一番盛大的祭祀仪式,随后谢晖着人取来族谱,准备当众将陆氏的名讳填上去。
日头光晕越深,薄薄的乌云不着痕迹覆了上来,门外天光渐渐黯淡。
一阵风沙卷起,吹着那刚刚被铺开的族谱飒飒作响,也将打算提笔的谢晖给逼退,他直起身揉了揉眼。
所有人的目光盯着谢晖那支笔,
神色各异。
二婶黎氏眼底闪现鄙夷,一些族老也面露不喜甚至是遗憾,他们倒不是不喜陆姨娘,只是他们心目中的宗妇该是名门望族之女,知书达理,而不该是一妾室。
唯有老太太与谢云初面色如常。
就在这时,一家丁忽然从外头奔来,大汗淋漓扑跪在门口,
“老爷,不好了,西南角芙蓉苑起火了。”
这话一出,肃穆的祠堂内顿时哗然。
陆姨娘险些站不住,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
一德高望重的族老很快越步而出,面露疾色,“兆林,西南角主地母,芙蓉苑起火,意味着地母不慈,今日万不可再继续,改日,改日吧。”
说来陆姨娘心思再灵巧,名声再贤惠,在那些墨守成规的老学究面前,依旧上不了台面。
陆陆续续有族老说是择日再行上谱。
谢晖脸色不太好,他看向泪水涟涟的陆姨娘,想起她多年任劳任怨,心中很是惭愧,咬了咬牙,“即便改日,我也打定主意扶正陆氏,此意无可更改。”
人都讲究些忌讳,今日院子起火,是不祥之兆。
“从今日起,陆氏便是我谢晖的夫人,至于族谱,我再择吉日添上去便是。”
谢晖一言九鼎,众人更改不得,只是不满越发深了些。
谢家族人陆陆续续退出祠堂,陆姨娘最后一个迈出门槛,日头透过云层泼洒下来,刺得她眼眶生痛。
什么地母不慈,一定是有人见不得她风光,暗中算计她。
一计不成,怕是还有后招,陆姨娘心里顿时发慌。
在谢晖的坚持下,家宴继续。
因心里搁着事,陆姨娘央求谢云初替她宴客,自个儿匆匆回到院子,一进门便拽住心腹嬷嬷,脸上的狰狞压不住,“去,快些去给我查,我倒要看看是谁让我不好过。”
嬷嬷被她可怖的模样给吓到,定了定心神,立即去寻外院的心腹。
陆姨娘这厢伏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失态的自己,深吸几口气勉强平复。
又唤来丫鬟重新给她梳妆,急忙回到花厅,心里一面盘算可疑的人,一面心不在焉应酬客人。
黎氏借病不曾露面,其余人都聚在花厅勉强为笑。
不一会谢晖也到了,家宴开席。
宴席过半,陆姨娘那心腹嬷嬷在她耳边低语几句,陆姨娘脸色千变万化,难看至极,思量再三,她朝谢晖寻了个借口离席。
离开花厅,陆姨娘不复往日从容,低声责问道,“他来做什么?可查到是谁在捣鬼?”
嬷嬷跟在她身侧苦笑,“奴婢不知,只收到他传来的消息说是有要事必须见您一面。”
陆姨娘不再多言,心怦怦直跳,莲步也越发快,主仆二人选了僻静的小径悄悄来到后罩房,便见一做账房装扮的高大男子立在井边,瞧见陆姨娘,那人立即露出痛楚之色,“贞娘,是不是咱们的事被发现了,你跟我走吧!”
陆姨娘一听这话便觉不对,这时,院外传来嗡嗡的嘈杂声。
糟糕!中了旁人的奸计。
等到陆姨娘反应过来,二太太黎氏带着人潮水般涌进来,陆姨娘对上黎氏那冰冷的视线,心顿时凉了半截。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
午时天雷滚滚,日头彻底被乌云掩盖住,谢云初看着空荡荡的花厅,默不作声喝茶,听身侧的夏安与她绘声绘色描述,
“主儿是没瞧见,那一贯温柔娴静的陆姨娘跟个母老虎似的,对着那男子拳打脚踢,哟,若非亲眼所见,哪里知道她将自己表兄藏在咱们谢家做账房呢,哎,老爷脸都给气绿了…”
原来那陆姨娘自小有一位青梅竹马,暗通心意,后偶遇谢晖,被他风采所折服,便生了攀高枝的心思,随谢晖入京后,那表兄也尾随而来,陆姨娘先是震怒,随后急中生智,用了手段安抚好表兄,顺带将人带入谢家做账房,作为暗中的奥援,由此陆姨娘在谢家混得风生水起。
前世临终前无意得知此事,今生借此布局,这几日回府便查到二人联络的法子,先是放了一把火阻止陆姨娘上族谱,随后两厢放出假消息,勾得二人见面,由此将这段隐秘给披露出来。
陆姨娘名声彻底毁了,谢云秀也将被家族所厌弃。
陆姨娘心若死灰被关了起来,那位表兄也被押下去审问,管事的一番严刑拷打,逼得那位表兄吐出不少真相,就连克扣谢云初嫁妆,暗中给自己女儿购置铺子的事也被交待出来。
但谢云初低估了父亲谢晖对陆姨娘的感情。
谢晖给气病了。
谢云初亲自在病床侍奉汤药,看着高瘦清矍的父亲一息之间病得恹恹无神,心中唏嘘,
谢晖年轻时嗜书如命,文采斐然,高中探花,一路做到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天下,这辈子将名誉看得比性命还重,骤然马前失蹄,心中悲切自不待言。
谢云初开导他,“她人面兽心,欺骗了父亲这么多年,您何必为了她伤身子?”
谢晖嘴唇颤动久久难言,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他对娶妻甚是顾虑,是以捱了这么多年才给陆氏扶正,却不成想竟是被人蒙在鼓里当傻子,他悲叹一声,并未与长女解释什么,径直吩咐道,
“初儿,遣人去各姻亲之家赔罪,说是寿宴取消。”
这是谢云初意料之外的事,她手中顿了顿,只能照办。
陆姨娘虽然被关起来,家里却有个烂摊子,谢云初一时还无法回去,便吩咐夏安回一趟王家。
家丑不可外扬,谢家对外声称谢祭酒旧疾复发,寿宴取消,毕竟不是整寿,众人也不曾放在心上。原本计划着贺寿的二太太姜氏闻言,脸色立即松快了。
“既是如此,快些让你主子回来,我这几日腰疼,过去不知她弄了什么法子给我敷药,我才得以好全,宜早不宜迟,你现在就告诉她,连夜回来便是。”
夏安穿着浅绿的比甲,跟朵碧荷似的恭恭敬敬立在姜氏跟前,脆生生答道,
“二奶奶让奴婢给太太告罪,家里老爷病了,实在脱不开身,太太一贯心慈还请再通融几日,好歹等老爷过了寿日再回来。”
姜氏气得将茶盏扔了过去,“有本事别回来了。”
夏安回去将姜氏的话原封不动告诉谢云初,小丫鬟气哭了。
谢云初却是神色淡淡,“成啊,那就不回去了。”左右谢家无主心骨,有了姜氏那话,她也不怕没由头。
姜氏以为唬谢云初几句,谢云初必定吓得连夜回来伺候她,可惜她等得眼皮打架也不见谢云初的踪影。
姜氏这下彻底怒了。
“我算是明白了,她先是借故身子不好,后又假托娘家有事,分明故意不想伺候我,不就是那日说了几句重话,唬她要给淮哥儿纳妾嘛,她便怀恨在心。有本事自己肚子争气生个儿子出来,我也不必白操这份心。”
二老爷回来,姜氏便扑在丈夫怀里,哭啼啼给他倒苦水,
“这儿媳妇都骑在我头上来了,你可要给我做主。”
二老爷听明白事情始末,又深知妻子一贯拿乔做作,搂着她劝道,“谢祭酒最顾面子,非要紧事,不会取消寿宴,你就多担待几日,待她回府,我定命她来你跟前伺候。”
说来二老爷也馋谢云初做的水晶脍许久了。
得了丈夫这话,姜氏方止住哭声,别看她是做祖母的年纪,生得花容月貌,性子又矫情,时不时在丈夫面前撒撒娇,二老爷被她捏得死死的。
哪知次日巳时末,上院传来消息,说是国公爷回来了。
姜氏夫妇吓了一跳,
“平日总有消息先递出来,好叫大家提前预备着,今日怎么回得这么突然。”
二老爷王寿懦弱,姜氏也不稳重,夫妇俩没少挨国公爷的训,是以闻此“噩耗”,顿时如打了霜的茄子。
说到国公府,共有四房。
每房枝繁叶茂,地窄人稠。
后来先皇后,也就是长公主的母亲想了个法子,干脆把隔壁的公主府与国公府合并,两府合一,方齐齐整整住下四房人。
此举其他人都没意见,但二房心里不痛快。
这么一来,这里算公主府还是算国公府呢?
这里除了二房,其他都是长公主的子嗣,大房心知肚明,不会跟两个弟弟争,可二房却是国公爷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本该继承主宅,事情这么一搅合,二房未来究竟何去何从,甚是难料。
二老爷王寿每每来到正院,心里便不太爽快。
因长公主身份超然,她与国公爷所住的正院被赐名清晖殿。
午后,雀鸟啾鸣,阳光炽热,清晖殿外乌压压站了一院人,各房的人都来了,等着给国公爷请安。
片刻,殿门吱呀一声被下人拉开,恢弘大气的堂屋内端坐一人。
国公爷六旬年纪,广额阔面,神情肃正,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靛蓝对襟长衫,面不带笑,端的是不怒自威,虽是花甲之年,身材依然高大,他双手搭在膝盖坐在最上方,底下儿孙大气不敢出。
接下来陆陆续续将各房传进去问话。
长房与国公爷并无血缘,国公爷象征问几句便放了出来。
轮到二房。
王书淮还在官署区,谢云初也不在,没有长子撑门面,王寿畏首畏尾地领着妻子等人迈进门槛。
除了王书淮夫妇,二房其他人看到国公爷,如同老鼠见猫。
国公爷扫了一眼,见嫡长子一房个个打不起精神,国字脸瞬间垮下来。
“这是怎么了?见到老夫就这般叫你们不痛快?”
“父亲哪的话,儿子想念您见不着,心里难受着。”二老爷哽咽着率先跪下,其他人闷声不吭全部伏地。
每每二老爷说这样的话,国公爷定会消气。
儿子受了委屈,老子心里并非没数。
国公爷果然没再骂他,
“起来吧。”
不见王书淮,国公爷倒不意外,书淮性子沉静,又当意气风发之时,在官署区忙是应该的。
云初那丫头呢?
国公爷为何突然出宫,自有缘故,不见谢云初,脸色比方才还要难看。
“淮哥儿媳妇何在?”
姜氏闻声大着胆子望了公爹一眼,见他面沉如水,明显动了怒,自以为是生谢云初的气,
“回父亲的话,那淮哥儿媳妇近来脾气见长,半个月前便借口生病不再来上房伺候公婆…”
二老爷听到这里,顿感不妙,轻轻拉了拉妻子的袖子叫她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