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草是何等机密的事情,她不过是一个养在后宅里的女子,纵然比寻常女子聪慧几分,也不应知晓这般机密的事情。
未央这般想着,道:“世子好眼力,竟能看出这是三黄汤。”
未央微微平复下心绪,笑道:“我身体不大舒服,木槿说给我开剂醒神汤,让我养养精神。”
“我自幼便不喜欢醒神汤的味道,又觉得此汤太过温补,喝与不喝没甚两样,便让木槿煮了三黄汤来。”
未央笑眼弯弯,面上并无半点惊慌。
何晏眉头微动。
难道是他多心了?
就在这时,萧飞白从殿外大步走进来,见未央与何晏相对而坐饮茶,明艳面容上少了几分刚才得知太子出事的不安,心中只以为是何晏安慰所致,便随口对未央道:“你无需担心晋王登基后顾家那小子会寻你麻烦。”
“万事有舅舅替你做主,你只管安心享你的荣华富贵便是。”
未央正愁怎么应付何晏,萧飞白这般说话,她便借着萧飞白的话头,将三黄汤的事情揭过。
“如此,便多谢舅舅了。”
未央笑道。
萧飞白帮她对付严家人,帮她索要严梦雅带走的嫁妆,又帮她瞒天过海,将她带进行宫,而今又说出这样的话来宽慰她的心,她虽不知道萧飞白为何待她这般好,但心中分外感激,眉眼间的笑意便越发真诚。
未央的甜笑落在何晏眼中,何晏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他尚是第一次见未央笑得这般灿烂,甜美又自带冷艳,冷艳中,又混着三分凌厉英气,风雅灵透,极美,如骤然放光的宝石。
未央从未向他这般笑过。
她在他面前,永远是疏离的,略带三分警惕的。
何晏漫不经心瞥了一眼萧飞白。
萧飞白倜傥风流,举止风雅,素有大夏第一世家公子的美称,很受华京城贵女们的喜欢,只是他生性不羁,不喜受人约束,直至今日,尚未婚配。
何晏眉头蹙了蹙。
萧飞白与未央笑着说话。
何晏道:“外面情况如何了?”
一句话,打断了萧飞白与未央的交谈。
萧飞白道:“我正要与你说外面的事。”
说话间,看了一眼未央。
未央便道:“你们先说着,我出去透透气。”
说着,她随手端走汤药,走出大殿。
萧飞白看着她远去的纤瘦背影,手肘撞了一下何晏,道:“怪不得你对她念念不忘,似她这种聪明灵透的女子不多见,且她身上的那种韧劲儿,与你的性子倒有几分相似。”
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偏执。
何晏垂眸饮了一口茶,道:“可惜,她太过聪明。”
萧飞白挑眉,道:“什么意思?”
何晏道:“她喝的汤药,是三黄汤。”
萧飞白微微一怔,刷地合上了手中的描金折扇,眸中波澜翻涌不止。
片刻后,他眼底又恢复平静,慢慢道:“这或许是一个巧合。”
萧飞白的话音刚落,何晏的暗卫悄无声息落在殿中。
何晏道:“说。”
暗卫道:“主人,夫人身边有一个丫鬟,名叫从霜,武功颇好。夫人抵达行宫不久后,便将从霜派出去做事,因她武功不在属下之下,属下不敢很追,只留意她去往何处。”
萧飞白看了一眼何晏,忽然有些紧张。
暗卫的声音仍在继续:“从霜第一次出去,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但她回来,却是从兰台殿的方向回来的。”
“兰台殿?”
萧飞白道。
暗卫点头,道:“是的,皇孙与公主所住的宫殿。”
何晏嘴角微眯,道:“说下去。”
暗卫道:“从霜自兰台殿回来之后,便单独与夫人说话,世子回宫之后,从霜又出去了,这一次,去的还是兰台殿的方向。”
“而且,属下还发现了这个。”
暗卫将手中蘸了黑漆漆汤药的帕子呈上,道:“从霜手里拿了东西,略微滴了几滴出来,属下便帕子蘸了。”
萧飞白接过暗卫手中的帕子,让暗卫退下,拿着帕子闻了闻。
帕子上是略带苦味的汤汁,至于是何汤汁,大抵也只有御医院的院正,和眼前这个人能闻得出来。
“三黄汤。”
何晏淡淡道。
萧飞白微惊,手指蓦然收紧,帕子被他抓出几条褶皱来。
他无暇思考未央是从哪得知朝阳草的秘密,他只知道,此事若是传了出去,他与何晏必会死无葬身之地。
不仅他与何晏,还有他们身后的所有人。
“若只是巧合,”何晏斜睥了一眼萧飞白,道:“这一切,是否太过巧合?”
萧飞白面色变了几变,道:“她想做甚么?”
“救皇孙?”
何晏道:“这件事,恐怕你只有问她才能得出答案。”
“为了阻止晋王登基,去救一个十岁的幼儿?”
萧飞白险些气笑了,道:“我是该说她聪明,还是说她傻?”
无论是前朝还是本朝,十岁天子登基的下场不是朝政旁落,天子被权臣把持,断送了大好江山,便是天子年幼,藩王取而代之。
主少国疑这个词,可不是说说而已。
而今天子年迈,纵然这次能熬过太子去世的悲伤,只怕也撑不了太久,天子传位于皇孙,是将皇孙放在火炉上烤,最好的办法,是在藩王之中择一个宽厚仁和的定为新君。
新君是天子册立的,名正言顺,不仅不会杀害皇孙来保证自己的地位,还会待皇孙分外宽和,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光明正大,以及收买人心。
何晏道:“你刚才还在说她聪明灵透。”
萧飞白撇了撇嘴。
若不聪明灵透,怎会从他不让她碰窗台上的花草,便抽丝剥茧推断出太子乃是中毒而亡,而皇孙,也并非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而是身中剧毒?
这份心智,普天之下也寻不出几人来。
萧飞白起身道:“不能让她救皇孙,我去安排一下。”
“慢。”
何晏制止萧飞白,道:“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救了也无妨。”
“你我皆是从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长成今日这番模样的。”
萧飞白道:“你莫要妇人之仁,遗祸无穷。”
何晏垂眸,长长睫毛覆于眼睑之上,掩去了他眸中的晦涩阴鸷。
何晏道:“晋王此番按捺不住,已犯了天子忌讳,日后必会被天子不喜。天子虽然年迈,但身体康健,你我若不对他下手,他仍能活上三五年。”
人总会为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终生。
从落魄门户的次子,到权倾天下,他看上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唯有未央。
那个惊艳了他半生时光的女子,成了他一生的执念。
思及往事,何晏指尖微微泛白。
而今得幸重活一世,前世擦肩而过的结局,也该改写了。
何晏轻啜一口茶,再抬眸,他仍是冷静自持略带三分疏离的何世子。
何晏道:“是要有心无力的天子与什么都不懂、处处依靠朝臣的皇孙,还是要一个正当壮年目光短浅的晋王,此事你自己思量。”
在未央看来,与他不过是陌生人被一纸圣意硬凑在一起的夫妻,故而对他心中满是防备不喜。
他需慢慢来,一点一点化解她身上坚硬扎人的小刺。
余生漫长,他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耐心。
何晏的一席话,让萧飞白停下脚步。
萧飞白转身,又坐回何晏面前,眼睛亮亮的,道:“说说看,你有什么打算。”
眼前的这个人,虽生了一副祸国殃民的好皮囊,却也生了一肚子坏水。
殿外宫人的哭声越来越大,少府门下的织衣令开始裁制丧服,让小黄门们分发各处。
殿内,檀香冉冉,新茶清幽。
何晏再度被宫人请去陪伴悲恸难以自制的天子。
何晏走后,萧飞白让人在殿内置下了酒席,对未央道:“先好好吃一顿,明后日怕是有得忙。”
未央点头入了席。
哭灵是个力气活,尤其是给国之储君哭灵。
三黄汤的事情被萧飞白的突然出现打断了,何晏没再追究,想来是觉得一切皆是巧合,才会这般轻易放过她。
何晏没再怀疑自己,未央心情大好,只觉得桌上的饭菜分外可口。
——从霜是个妥帖人,只要将皇孙救下,她便有资本与晋王抗衡。
萧飞白修长手指转着酒杯,看着细嚼慢咽的未央,笑道:“你可知我为何这般帮你?”
未央秀眉微动。
她心中倒是想问,但这种问题,萧飞白若是不想回答,她问也是无用,故而一直不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