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被水洗过的杏子眼, 眼周一圈都是透红的, 只有乌色的瞳子还澄明如旧。
她仰着头,倔强而专注地注视着他, 眼中还沁着湿意,开口时一腔浓重的鼻音:“我怎么会拦着你?你是世人的英雄, 是马上定江山的天子。我从识得你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她眼睫抖动, 水珠在睑中含蕴, 却始终没有再掉下来。
殷长阑慢慢地、慢慢地吁出一口气来。
他听见小姑娘低低地道:“你为了我什么都安排好了。现在连太后都要送出京去——世人要怎么议论你?如果没有我,”她声音低郁, 微微有些哽咽, 道:“你原本不必考虑帝都的事!”
殷长阑低下头来, 在她颤抖的唇/瓣上落下一个温柔的亲吻。
容晚初微微抽噎,长睫却颤抖着垂覆下来,顺从地勾住了他的颈子。
殷长阑抵着她的额,柔声道:“如果没有你, 我早就死在了兴平四年的冬天。世间不会有殷七,也不会有大齐,更不会再有今天的我。”
他道:“阿晚,你相不相信我?”
容晚初毫不犹豫地颔首。
殷长阑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道:“就算是尸山血海,无间地狱,我也会爬出来,活着回来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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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赐元年七月,太后郑氏为先帝祈福,自请出帝京繁华之地,迁居长乐夏宫。
馥宁郡主殷/红绫已经过了适嫁之龄,却跪在殷长阑和容晚初的面前,请与郑太后同行。
郑太后生活起居上并无大碍,只是已经分辨不清自己的身份和年岁,有时认为自己是个戏/子,有时又记得自己还在酉阳公主府,是府里最受宠爱的县主,有时记得自己是泰安朝的皇后,有时又觉得自己嫁了青梅竹马的表兄,鹣鲽情深亲密无间……
她站在殷/红绫身后,不大耐烦地问道:“这是谁家的女郎?本宫还没死呢,就跑到本宫面前来穿红着绿的!”
等到殷/红绫回过头去,她又笑起来,亲自携了殷/红绫起身,亲/亲热热地道:“你就是铖哥的妹子罢?都说你因为身子骨不好才养在庄子上,我看你倒是好端端的,这样的温柔可爱,多少大家千金都不及的。改明儿多过府来一处顽。”
郑太后身边的宫人都深深地埋着头,连瑶翠这个最得力的女官也屏住了呼吸,仿佛生怕皇帝意识到太后言辞中的辛秘,从而对她们这些被迫知情的人做出什么处置似的。
只有殷/红绫搀住了郑太后的手臂,亲昵地道:“我也觉得您十分的面善,看着就欢喜极了。”
郑太后不由得开怀地笑了起来。
容晚初默然。
殷/红绫哄住了郑太后,转头看着她,恳切地道:“姑母这些年太过辛苦了。如今既然能稍稍识得我,我也愿意一辈子陪着姑母。”
当日那个飞扬跋扈的馥宁郡主,在经历了这许多事之后,竟然也懂得回报爱意了吗。
容晚初做主应许了她。
太后迁宫的车驾与皇帝御驾亲征的兵马一先一后地出了帝都。
禁军六卫之中,殷长阑只抽调了一卫为亲兵,余下重兵都留在了帝都之内,连同备受倚重的禁军统领于存。
先帝大行之后、今上登基之前告老还乡的计相程无疾归朝,连同右迁大理寺卿的前任御史翁博诚,甄闵夷去官下狱之后,天子从度支司破格提拔了一位吏部尚书,加上甄氏事发至今,一连串受牵连甚深不得脱罪而空出的职缺……朝中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有了寒门子弟的半壁江山。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连天子出征之前,留下“贵妃监国”这样荒唐而前无古人的旨意,都因为程无疾和太傅霍遂的率先拥护,而使得朝野都诡异地沉默接受了。
柳州大营之中,容玄明送走了前来传诏的天使,拔剑将面前的长案劈成了两半。
跪坐在他对面的容缜不由得吓了一跳。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伯,京中/出了什么事?”
“呛啷”一声清响,容玄明头也不回地一抖手,掌中的长剑就像长了眼睛似的,精准地掠进了鞘中。
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散在了地上,砚头残墨将最上层的军报点污,有几滴溅落在地上。
容玄明负着手,目光深深地凝视着北方,面色森冷沉静,仿佛激起方才巨响的人并不是他一般。
他淡淡地道:“是我低估了他!”
容缜下意识地问道:“谁?”
容玄明并没有看他,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在这一句之后沉默了片刻,神色一时变幻如深崖积云,难以捉摸。
半晌,才转过头来,看着容缜,道:“你随我走一段路,到睢都分道,你悄悄地回京去。”
他语气平淡地问道:“做得到么?”
容缜听到他这句问话,腰不自觉地挺直了,道:“是。”
容玄明微微颔首,又重新转开了目光。
容缜离开了他的视线,才下意识地擦了擦额角,反应过来什么,问道:“大伯,您不回京?”
他压低了声音,急促地道:“小皇帝御驾亲征,京城防务必然空虚,何况连太后也不在京里!大伯,只要您提兵北上,京城无险可守!我愿率一部兵,奔袭陪都夏宫,持太后为质!帝都皇宫中只有一位贵妃,大义名分、军力优势,俱不在彼,又有何惧?”
容玄明听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容缜双目灼灼地看着他。
容玄明笑了笑,道:“阿缜长大了。”
容缜以为他接纳了自己的提议,不由得狂喜。
他对这个大伯父有多么敬畏、惧怕,就有多么期待得到他的一点青眼。
从小到大,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大事上得到容玄明的一个点头!
少年人眼中的烈焰,容玄明一览无余。
他淡淡地道:“年轻人不怕多想,只怕不想。”
“只是,”他话音微转,没有看容缜刹那间低落的神色,只是平淡地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殷七敢下这道诏令,使我携部奔赴西境,他怎么会全无后手?”
“率军北上,径赴帝都——你猜我此刻反了,京外沿路这些省道,是附我容氏,还是兴兵勤王?”
容缜面色一白。
容玄明沉声道:“是我看走了眼,当日我出京的时候,没有想到殷七能布下今日的朝局!”
他深深地看了容缜一眼。
容缜蓦然间读懂了他这一眼里的意思——
大伯与甄闵夷相争多年,甄闵夷也未尝不是他留在帝都的一颗定盘之星!
倘若身为甄氏家主的甄恪还安然在位,朝中想要如小皇帝所愿地呈现势均力敌、相持之势,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可是,却是他们父子亲自撬走了这颗重棋。
冷汗从容缜额上涔/涔地滚落下来。
容玄明负着手,淡淡地道:“如今说这些话,已然无益。殷七既然下了这道诏书,我自然要欣然赴约。”
“我让你悄悄地回京,也不是为了让你轻举妄动……容家,总要有一颗火种传下去。”
容缜面白如纸,深深地伏下/身去,低声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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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在柳州挟新胜之威的容景升部受天子之诏,奔赴西北沙场。
容景升的胞弟、容家另一位名将容毓明被番人暗算,以致以身殉国的消息,终于在小范围之内讳莫如深地流传开来。
京畿白云渡口的酒楼里,青年听着隔壁一桌客人的高谈阔论,紧握成拳的双手几乎抠进肉里,一双眼睁成了赤红颜色。
这座酒楼地处僻静,价格又相对高昂,连二楼的食客都极少,三楼的雅间就更是时常空置——想必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那一间的客人才敢于这样公然地谈论这个话题,连最初阻止过一回的声音后来都参与进话题里:“听说哪里是暗算了容二爷,番狗想算计的是容家的婴公子,也不知道怎么,本来应该坐镇中军的容二爷竟跟着婴公子出城去了……”
有人道:“我怎么听说是婴公子已经探出了番狗的阴谋,在容二爷面前据理力争,容二爷刚愎自用,非要他出城不可……”
却有个人低低地嗤笑了一声,仿佛要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似的,声音压得极低,道:“容二爷早就和容大人离了心!‘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容大人在柳州平乱,容二爷却偏偏不放婴公子跟着容大人去。婴公子今年还没有及冠呢,容二爷非要他做前锋将军,你们说这还能是什么意思?”
他越说越是激动,一时之间滔滔不绝:“倘若真是有心要栽培婴公子,要替他建功立业,难道带在身边随时调度,不比前锋营这样送死的地方轻松快活?我太爷爷早年跟着徐将军西征的时候,曾亲眼见过前锋营每回的惨状……一场大战下来,全胳膊全腿的也不好有几个……”
容缜重重地一拳砸在了桌上。
第108章 陇头月(2)
隔壁雅间里的客人也没有想到寂静的三楼还有另一桌客人。
容缜在桌面上重重地砸了一拳,隔壁的人声就蓦然静了下来。
有人从隔壁的房间里出来, 脚步声杂杂沓沓的。
容缜双眼几乎喷出火来。
这些人、这些刁民, 满口的胡言乱语……他的父亲, 可是容婴的长辈。这些人心里究竟还有没有上下尊卑!
他又有片刻的茫然和不真实之感。
为什么这些人都这样笃定、为错误究竟在番人、他父亲还是容婴的身上而争执不休,却没有人反驳、反驳他父亲死了这件事?
他的父亲,西征王师的主帅, 怎么会、怎么会就这样死了?!
还是和容婴脱不开关系的死!
——这个消息如果是真的, 大伯一定也早就知道了。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
门口有轻轻的敲门声。
容缜已经站起身来, “砰”地一声拉开了门。
那人与他撞了个对面, 看见房中只有一个年轻的男人, 不由得怔了怔,刚拱手要说些什么, 已经被容缜盯了一眼。
那目光森寒如鬼魅,让中年客商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容缜眼中已经露出凶光来, 手指摸上了腰间的刀柄。
“暗中回京, 低调行/事, 不要张扬行迹。”
大伯平淡如水的交代像惊雷似的炸在了耳畔。
他手指痉/挛似的屈了屈,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 一把将挡在门口的客商推了个趔趄, 大步流星地下楼去了。
雅间里到这时也有其他人跟了出来, 扶住了失去平衡的同伴,不解地向着离开的人看过去,留意到了他腰间的长刀。
那人惊叫道:“容刀!”
二十年前由容玄明改制的、几乎成为容氏嫡系标志的一品横刀。
众人想起之前的言谈,彼此面面相觑, 半晌,忽然有人低声道:“容大人……不是带着全军往西北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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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里毒辣辣的日头无遮无拦地晒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