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泺叹了口气,看妹妹实在坚持,也只有好脾气一笑,顺着她把仆妇小厮就地安置在山脚,跟在佳蕙郡主身后的康敏公主怔了怔,但在一片默许的氛围里,终没敢提出反对意见。
五人踩着小北山的长阶步步而上,那长阶足有九百九十九级,相传曾有虔诚妇人在大雪封山时三步一叩、九步一拜地爬过这九百九十级长阶,在公主庙里发了大愿,翌年便得了子嗣傍身,此闻一出,公主庙名声大噪。
一行皆为龙子凤孙,自然不可能与无知妇孺一般,但“拾级”的规矩还是要守。爬过一半,佳蕙郡主受不了了,不迭声喊着要歇一歇,拉着两侧人的袖子往后拽,自己爬不动,也不让旁边的爬了。
被她拉住的两人都很无奈,左边那个袍角不动声色避了下,从佳蕙郡主手里解放了出来,他退得开,另一边的裴泺却退不开,好声好气安抚了佳蕙郡主两句,见妹妹额上香汗点点,确实爬不动了,只有好脾气蹲下,认命道:“上来吧,哥背你爬一段。”
佳蕙郡主咬了咬唇,悄悄望了眼避开她走过的那个背影,见对方与康敏公主正有问有答,失落极了,发泄般一下跳到了裴泺背上,撅着嘴抱怨道:“我不想爬了,哥你直接背我到山顶吧。”
“这怎么能行,”裴泺听了直叹气,“先说好,至少最后一段你要下来自己走,不然让庙里的师太们见着你这样,成何体统?”
“再者,佳蕙,这吵着非要来拜公主庙的人是你,爬到一半说不爬了的也是你,如此半途而废,你自己觉着合适么?”
佳蕙郡主趴在兄长背上吐了吐舌头,不服气道:“我是吵着来公主庙拜拜,可没有吵着要爬这九百九十九阶,还不都是康敏撺掇,她要早说有这么累我就不来了……”
佳蕙郡主说着说着,突然抬高了声调,冲着另一边窃窃私语的两人喊道:“康敏,你和二哥说什么呢那么欢?”
康敏公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柔顺道:“皇……二哥问我,还爬不爬得动,是不是也累了。”
“怎么,”佳蕙郡主趴在裴泺背上挤了挤眼睛,挟着丝丝不易察觉的恶意道,“康敏要是爬不动了,二哥也会蹲下来背她么?”
裴泺扭头瞪了佳蕙郡主一眼,警告她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因骆贵妃的缘故,裴度对康敏公主这个身上带着一半骆氏血的妹妹一向冷淡,又哪可能为她屈尊至此。
佳蕙郡主却丝毫没把兄长的警告放在心上,她甚至还挑了挑眉,挑衅地瞪了康敏公主一眼。
康敏公主不敢与其争锋,只仓惶地垂下了头。
“背不背另说,”站在边上沉默了一路的宣宗皇帝裴度终于忍不住了,不想再听佳蕙郡主阴阳怪气的话里有话,不耐烦地直接道,“但若康敏爬不动了,朕至少能破例给她叫抬坐辇来……好了,都快看要到顶儿了,你还不下来?”
裴度一发话,佳蕙郡主顿时老实了,蔫蔫地从裴泺背上下来,走到裴度身边,就着“到底是人娇气还是阶太长”的问题辩了起来,一路走一路吵,这回佳蕙郡主倒是腿也不酸、腰也不疼,整个人都来了精神气,简直是容光焕发。
裴泺拦也拦不住,站在原地无奈叹了口气,与傅长沥对视了一眼,下一瞬,二人齐齐摇了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倒是佳蕙郡主之心,同行皆知了。
离了佳蕙郡主这个刁缠妹妹,裴泺也算暂时清静了一二,与傅长沥一路走一路评点着沿途风景,二人说得正是兴起,遥遥的,却有一道清越如山泉激石的嗓音隔着林树传了过来,裴泺微微一怔,与傅长沥心照不宣地想到了同一个名字。
——承恩侯世子骆琲。
裴泺淡淡一笑,心道这都能遇上,也真是巧了,正要开口唤声“翀云兄”,一道软糯甜美之声倏尔响了起来,就着骆琲方才指点的诗词名家,有问有答地应和了起来。
那声音甜甜的,软软的,就像裴泺儿时怎么也吃不腻的桂花糕,即使隔了那么远传来,也仍散发着无尽的香甜气息,勾得人抓心挠肺,想藏到怀里,捧在手心,缓缓品之。
裴泺嗓子一哑,先是对自己竟会闻声生出如此心思十分震惊,接着便是一股莫名的悸动,鬼使神差的,裴泺给傅长沥使了个“噤声”的眼色,带着三分促狭笑意与傅长沥打手势“说”:【不知道翀云兄今日携哪个“美”同游,我们从这边绕过去,吓吓他们?】
傅长沥无言地望了自己好友一眼,沉默着没有动作。
裴泺也不是第一次陪家中女眷来小北山了,知道这里的三条“九百九十九”长阶错杂交通,也不去管好友明显的拒绝之意,拉着人家悄然拐到其中一岔口,因地势起伏的缘故,裴泺他们插过来,拐到的地方却比骆琲的要低几阶,然后突然扬声笑道:“翀云兄,好巧啊。”
半道上冷不丁蹿出两大活人,就是正常人也得给吓个正着,更别说这一路来一直出神谋划着该如何不动声色地“偶遇”燕平王世子的钟意了。
裴泺与傅长沥突然冒出来时,钟意正捧着一篮子玉兰花,正与骆琲说着这山里的典故,好不容易在骆琲一本正经的学说讲解里稍稍松下心神,被这么一吓,一个没站稳,脚底一打滑,竟生生从上面跌下来了。
事发突然,骆琲又极为守礼地与钟意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就是想拉一把也不及,钟意身娇体软,小北山的“九百九十九”长阶又是实打实的“九百九十九”级陡阶,真这么摔下去,好好一个小姑娘非得给摔残了不可。
千钧一发之际,裴泺和傅长沥都来不及多想,一个飞身扑了过去,一个连剑带鞘拦了一下,这才险而又险地止住钟意坠势。
裴泺看险伶伶站定的钟意半边身子仍靠在外面,怕她再出事,顺手就拉了一把,谁料惊魂甫定的钟意压根就没站稳,昏昏噩噩间被裴泺这么一拽,直直给拽到了人家怀里。
这下裴泺可谓是活脱脱的好心办坏事了。
钟意怀里抱着的玉兰花篮坠到台阶上,纯白无暇的玉兰花洒落一地,映衬着钟意的墨发白裙,美得恍惚非人间色。
怀中人慌张后退,仓皇蹲下身收拾起了台阶上散落的玉兰花,裴泺缓缓吸了口气,待鼓噪的心口重归平静,微微躬身,拾起地上的花篮递到钟意手边,和善笑笑,主动化解尴尬道:“在下燕平府裴临知,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钟意震惊地抬起头,一时连手边的花都顾不得收了。
——燕平府裴临知,燕平王府字临知的,可不正是那位世子殿下?!
可,可是……这对不上啊!
钟意魂不守舍之间,一道略显尖细的女声遥遥传了过来,语调讥诮:“这么高也敢摔,可真是有够拼的啊。”
钟意当即收敛心神,知当下不是愣神的时候,也不多辩解,只仓促收拾了花篮起来。与此同时,骆琲与更上面些的小团也都急急奔了下来,小团围在钟意身周蹭了一圈,确定她真没有受伤,这才继续掰起了手里的核桃碎。
骆琲见钟意无事也长长舒了一口气,一抬头看到周围的另五位,忙拉过钟意跪下,沉声道:“微臣骆琲,见过陛下,康敏公主,燕平世子,佳蕙郡主。”
钟意依葫芦画瓢地照着行礼。
裴度挥了挥手,冷淡道:“朕好不容易出宫一趟,既是微服私访,就不必那么拘束了,都起来吧。”
钟意先前慌乱间没留神四下,行礼时也规规矩矩不敢抬头,直到裴度开口,她才错愕万分地抬起眼,震惊地望向对方。
正正迎上裴度与记忆里一般微微扬起的眉毛。
他,他是新帝?
与自己在长宁侯府内有一面之缘、一帕之交,半年来一直被钟意误以为是燕平王世子的那个人,竟然是如今的宣宗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渣度
男二:柿子
背景板男:傅长沥
三个人是好盆友+堂表兄弟
第7章 美貌过人
小团扶着钟意起来,骆琲恭谨地将钟意引荐给裴度:“启禀陛下,此乃于微臣府中小住的姑家表妹,钟姑娘。”
“呦,你这表妹可真是厉害,”佳蕙郡主从裴度身后冒出头来,讥诮地瞥了骆琲和钟意一眼,撇了撇嘴,嘲讽道,“这么的高的地方,好好的,说摔就能摔得下来。”
——这话可有些诛心了,钟意抿了抿唇,苍白着脸正要为自己辩解一二,边上的裴泺先皱起了眉头。
“佳蕙,怎么能这样说话,”燕平王世子裴泺温煦的微微脸色沉了下来,“钟姑娘方才从上面无辜摔下,也是因我和长沥突然出现的缘故。你这样说,可有些欲加之罪、无理取闹了。”
“我不过是瞧她摔得实在是巧,怎么,敢摔还不敢叫人说了么?”佳蕙郡主被兄长说得更不高兴了,“当然,反正人是往哥你怀里摔的,若是连你都不在意的话,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反正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巧来巧去巧的都是你们的事儿,你说是吧,长沥哥哥?”
傅长沥一身黑衣,抱着剑孤身一人站在最边上,在这群龙子凤孙里如同隐了形般,直到被佳蕙郡主提起,他才略略抬眼,盯着钟意的脸沉思了半晌,然后微微蹙眉,审慎道:“方才确实是我与临知鲁莽了,不过……钟姑娘生得好生面善,我们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
钟意一怔,细细回望过去,很确定自己从没见过这位长宁侯府的公子,微微一顿,语气迟疑着附和道:“半年前,贵府太夫人过寿时,阿意曾随舅母一道拜访,想是那时候见过。”
——然则钟意记得很清楚,长宁侯府一行,自己全程在后院被人呼来使去,连女眷的正桌都没资格上,更遑论碰到傅长沥这样的天之骄子。
只是对方既开口说了面善,她不好拂了人面子,纵万般眼生,也只好笑着道句故旧。
“哦,姑祖母大寿那日钟姑娘也在?”裴泺被妹妹失礼的言行惹得大皱眉头,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说什么,只歉意地冲钟意笑笑,和善道,“倒是巧了,那时候我也在,可惜当时没能见着……”
裴度抱臂在旁,若有似无地哼笑了一声。
“可幸当时没见着呢,”佳蕙郡主本想拉傅长沥一道,却又在他那儿碰了个软钉子,接连得了两次没脸,佳蕙郡主看钟意越发不得劲了,呵呵冷笑道,“不然这半年前见一面,至今都还恋恋不忘着的,可不得再多一个了!”
佳蕙郡主这话说得冲,钟意垂下头没再言语,只不安地揉搓了下篮子中的玉兰花。
“佳蕙,”裴泺叫人含沙射影了两回,再好的脾气也上来了,沉着脸道,“你今日出来是吃了炮仗么?怎么越说越不着调了。”
“我是吃了爆竹,比不上人家柔弱又温驯的,”佳蕙郡主气呼呼地提起裙摆往上走,途经钟意,站定打量了她一番,转头朝康敏公主讥讽道,“都道你们骆家历来出美人,今我这才是真心服了……怎么偏康敏你不太行呢?”
康敏公主一张鹅蛋脸,平平无奇的脸上无波无澜,觑不出丝毫端倪,听了佳蕙郡主如此露骨的嘲讽,也只默默掐紧了手心,眼神似根针般从钟意脸上呲溜一下划过,淡淡道:钟表妹之貌美,一向过人。”
钟意知康敏公主这是想起了二人早前在长宁侯府的不愉,神色微妙僵硬了片刻。
——小北山之行,是钟意在林氏面前立下军令状才求得的,林氏甚至派了毫不知情的骆琲随程……若是这般谋划都落了空,日后万不能再从那里得到什么助力了。
换言之,今日之行,于钟意来说,只能成功不可失败。
可谁想到如此不巧,前面尚算顺利,偏到了佳蕙郡主这里,却是不知怎么一见面就触了人家霉头!
钟意轻轻吸了一口气,拿出唾面自干的态度,对佳蕙郡主赧然一笑,柔声道:“在郡主这样的仙姿玉颜面前,天下又有几人敢妄称‘美’呢?”
“这嘴可真是抹了蜜般的甜,”佳蕙郡主眼神挑剔地从钟意脸上划过,往下落到她手上的花篮,呵呵笑道,“就是不知什么人爬山拜庙,还捧着一篮子白花?这是算好了日子拜哪家的姻缘祠呢吧?”
二人不过初相逢,短短半盏茶不到的时间,佳蕙郡主已冲着钟意挑剔三桩了。
其中恶意,未免不太像初识之人。
佳蕙郡主如此咄咄逼人,连一向在她面前毫无脾气的骆琲都在旁紧蹙了眉头,钟意却不愠不怒,反而眼尾微弯,圆圆的眼眸睁大了一圈,高兴地捧起花篮向佳蕙郡主引荐道:“郡主有所不知,这是打天目山移栽过来的玉堂春,消痰,益肺和气,蜜渍尤良*。”
“《纲目拾遗》上说,新蕊初成,将开未足时,每岁一朵,于清晨空心,水煎服*,可安眠、减头痛,静安师太春来失眠早乏,嘱咐阿意上山来时采上一篮带去,郡主可要一起来些?”
说来倒巧,佳蕙郡主有个什么头疼脑热,林氏可比谁都警醒些,这篮子玉堂春名为赠与静安师太,实也是钟意想拿来讨好近来困乏晚眠的佳蕙郡主。
果然,纵是有泼天的鄙夷,对上钟意这样纯然澄澈的笑容,就佳蕙郡主也不免打了个磕绊,一时竟不知该接什么了。
“这可是‘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赠君’的兰心玉质?”裴泺见妹妹脸色似有缓和,也收敛脾气来给二人打圆场,“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好物,佳蕙快拿着,也正好治治你近来睡不好的‘躁闷’之气。”
“不对吧,”佳蕙郡主在兄长那儿得了个“躁闷”的评价,脸色一下子沉到底,干脆躁闷到底,“你一个孤苦伶仃来洛阳投亲的表姑娘,哪来的通天手眼,能知道本郡主近来不好眠?”
钟意一怔,愣在当场,竟像是被问住了般。
佳蕙郡主嗤笑出声,嘲讽地扫了她身畔的骆琲一眼,一语双关道:“你们家的人,都这么上赶着啊……”
“郡主近来也不好眠么?”钟意似是才反应过来,语带关切道,“阿意日前绣了个决明子的软枕,郡主若是不嫌,可……”
“我失不失眠,”佳蕙郡主冷冷打断道,“手眼通天的表姑娘不是该早知道了么?”
“啊,郡主误会了,”钟意顿了一下,似乎是忍不住般,微微笑了起来,无奈地解释道,“年后春来雨水多,夜间不得静,上了年纪的长辈觉浅,接连数日难以安眠,连静安师太都不例外,阿意本是想着,王府长辈们或许也烦着这桩,这才想请郡主一道。”
“不过若是郡主觉浅,那倒又不同了,郡主年纪轻,恐不是嘈杂惊扰的缘故,决明子安眠,当然,郡主若是不嫌,阿意或可给郡主亲自细诊一番。”
作者有话要说: 女二嘴毒但也什么都猜中了,只不过阿意是有备而来啊2333
第8章 麻烦
“这宫里的御医都看不过,你倒敢夸口,”佳蕙郡主不喜钟意,也只当她信口开河,不甚在意地拢了拢臂间的绸带,扫过钟意身后的小团时,更是扑哧一声笑,“你若真有本事,怎不先把你身后那痴愚给治了?”
“带着一个傻子出来,也是好情致,真不怕她半道发了狂,给你惹出担不起的官司来。”
先前佳蕙郡主几番冷嘲热讽,钟意俱一笑而过,不置之心上。唯独她不经意讲了小团这两句,让钟意脸上明澈柔顺的笑容一滞,险些维持不得。
“她只是年纪小,心智未开,”钟意眼睫微垂,淡淡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倒还都是分得清的。郡主放心,绝不至半路发什么狂的。”
小团似乎意识到了在说自己,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来,将在场人看过,弱弱躲到钟意身后,像心知自己在给钟意丢脸般,还瑟瑟地缩了缩肩膀。
她就如一头高高的鹿,明亮而又懵懂如无知幼儿的眼,躲在钟意身后却缩不住的长手长脚,虽是天生痴儿,却也看得人可怜又可爱。
钟意不太喜欢佳蕙郡主方才那句轻鄙嫌恶的“傻子”。
佳蕙郡主听罢,却只响亮地冷笑了一声,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钟意眼含愠怒,却也知多说无益,不想再上赶着被人挑刺了。
气氛一时胶着,裴泺皱了皱眉,正欲开口打个圆场,却先听得一句平静的反问。
“好笑么?”却是一直冷眼旁观的宣宗皇帝裴度开了口,话是对佳蕙郡主说的,眼神却在钟意身上淡淡扫了一下。
那目光极静,只是那静里仿佛带了某种沉甸甸的东西,钟意形容不出,只恍惚感觉自己似立在冬天雪地里过了道凉水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