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顿了很久,接着道:“我还不到十岁,我害怕……我没有告诉你实情,让你瞒在鼓里,你不要怪姐姐,好不好?”
贺枝堂握紧拳头,轻轻哆嗦起来,泪水夺眶而出。
“您……”他用袖子擦了擦脸,语无伦次,“我、我……”
宫人站在长廊深处,不住往这边张望,神色焦急。
姐姐现在是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姐姐过得很好。
贺枝堂勉强定住心神,咽下心中酝酿已久的话,现在说这些话实在太多余了,他不该打扰姐姐的生活,他什么本事都没有,帮不上姐姐的忙,以后他要好好跟着舅父历练,至少不能给姐姐添累赘。
“殿下……”他哑声道,声音里还带了浑浊的鼻音,“我一定会好好跟着先生读书,好好照顾自己,您也要保重。”
金兰嗯一声,抬起手,拍了拍贺枝堂的肩膀:“宝哥,姐姐不让你仓促娶亲,还有一个原因,你没见过人家的小姐,娶了以后万一不喜欢,你可以纳妾,人家小姐却要受苦,姐姐不想看到你将来变成爹那样的人……”
贺枝堂忙道:“姐姐,我以后一定好好待我的妻子,绝不纳妾!”
他们姐弟俩的悲剧,不应该再发生在他的儿女身上。
金兰笑了笑:“你还小……姐姐不会强逼你允诺什么,只希望你将来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娘子,好好待你的妻子儿女,犯糊涂的时候,想想我,想想枝玉,想想族里那些和我一样处境的人。”
贺枝堂含泪点点头。
小满步上长廊,站在阶前,遥遥朝金兰致意,朱瑄回来了。
贺枝堂听祝舅父说过,皇上不喜欢贺家人,他不想让姐姐为难,擦干眼泪,躬身退出回廊。
金兰看着他回到祝舅父和枝玉身边,心中百味杂陈。
弟弟真的长大了。
长廊另一头传来都知监内宦开道的声音,脚步声由远及近,朱瑄一身玄色盘领常服,脚踏长靴,天气冷,戴了风帽,快步穿过花障,走到金兰身边,拉她的手。
“站在这里看什么?”他抓起她的手,觉得有点凉,眉头轻皱。
金兰放心地往朱瑄身上一靠,“刚刚送宝哥他们出宫。”
朱瑄淡淡地嗯一声。
第177章 不要恨我
枝玉从扬州府买了不少新奇精巧的小玩意, 送给金兰解闷。
夜里金兰梳洗了,散着一头乌油油的长发, 盘腿坐在拔步床上,让小满把箱子搬到床沿边放着,低头翻看里面的玩器。
朦胧的烛火透过纱帐漫进内室,罩下斑驳交错的光影,她坐在暗影中, 肤如凝脂, 眉眼甜净, 浓密的长发上浮动着柔和的金光。
朱瑄换了件月白地道袍, 走到床边,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唇角轻扬。
像孩子一样。
金兰笑眯眯地朝他招手, “你有喜欢的吗?”
朱瑄坐到她身边, 随手挑了只金镶雕缕的摩睺罗, 南边大师傅亲手捏的,做工精细,纤毫毕现, 珠圆玉润, 笑眉笑眼,和她有些像,贺枝玉一定是按着她的样子挑的。
金兰看一眼摩睺罗, 奇怪朱瑄怎么会挑中这个, 他向来不太喜欢花花绿绿的玩器, 更钟爱素雅的。
朱瑄看看手中的摩睺罗,再看看金兰,失笑:她居然没认出来。
每天早上拿着雕花小铜镜揽镜自照,不觉得这只摩睺罗眼熟吗?
宫人撤走灯烛,放下幔帐,帘外遥遥传来模糊的更声,隔着重重帐幔,听起来悠远寂寥。
朱瑄挥手示意小满和宫人抬走箱子,搂着金兰躺下:“夜深了,早点睡,明天再看罢。”
金兰嗯一声,放下一柄洒金扇子,钻进被窝。
枝玉知道她喜欢扇子,回回都给她买扇子,竹骨的檀香木的象牙的,她的私库里又要空出一块地方专门放扇子。
被窝里放了汤婆子,暖和舒适,她侧身躺着,等朱瑄躺好了,靠进他怀里,脚丫子在被子底下踩来踩去找汤婆子。
朱瑄揽着她,眼睛闭着,手指慢慢梳理她的头发。
金兰困意上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半梦半醒中,忽然听见朱瑄的声音:“圆圆,你不恨贺枝堂?”
她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朱瑄翻了个身,把她按进自己怀里,轻声问:“你为什么瞒着贺枝堂?”
金兰意识朦胧,道:“这样对他更好……”
回答完,她睁开眼睛,像是要恢复清醒的样子,朱瑄低头吻她眉心,没有继续发问。
槅扇外透进几点摇曳的烛光,金兰神情茫然,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又睡了过去。
朱瑄抱着她,缓缓闭上眼睛。
有时候隐瞒只是为了让在意的人过得更好。
圆圆,将来不要恨我。
……
第二天早上,朱瑄准时苏醒,起身穿衣,虽然尽量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点声响,金兰还是被吵醒了。
她现在已经能利利索索跟着他一起下床,听见他穿衣的声音,掀开被窝,手指绕过他的脖子伸到前面,帮他整理衣襟。
朱瑄拉住她的手,亲她手背,问:“贺枝堂的婚事,要不要我派人帮着打听?”
金兰顺势趴在他背上,刚刚起来,声音有点暗哑:“不用了,你已经够忙了,这事我会让杜岩和小满他们留心,宝哥还小,不用急着定下来。”
枝玉到现在都没有出阁的打算,她不会催促枝玉,也不会催促枝堂。
朱瑄点点头。
洗漱毕,金兰挽着家常小髻,换上织金袄裙,和朱瑄一起练五禽戏。
天边隐隐浮现一丝鱼肚白,两人洗了手用膳,朱瑄逼着金兰喝了一盅人参天麻乳鸽汤,她督促他吃养身补虚的羊白腰。
用完膳,两人在暖和的内殿来回踱步消食,走了没一会儿,宫人过来催促。
伴随着响彻整座大内宫城的钟声,大臣们陆陆续续到了,各个宫门间灯火浮动,恍若流淌的银河,那是宫人手里提着的为大臣们照明的绛纱灯。
冬日天亮得晚,长廊里挂满竹丝灯笼,灯影幢幢。
金兰送朱瑄去乾清宫,一直送到穿堂前。朱瑄拉着她的手,走得很慢,她不用费力就能跟上他,花砖地上映出两道长长的身影。
宫门前灯火摇曳,一片压低的说话声,乾清宫的内侍和金吾卫早已经候着了。
金兰站定,笑着推朱瑄:“再往前走就是乾清宫了。”
朱瑄松开她的手,轻抚她发鬓,“圆圆每天都要这么送我。”
金兰继续推他,他登基以后好像比以前更黏她:“好。”
她这些天都没有偷懒,每天早起,送朱瑄出坤宁宫,然后回去补一会儿觉,接着各宫管事太监过来禀报事情,她起来处理宫务,下午偶尔接见命妇,傍晚朱瑄回来,两人一起逛逛园子,踏雪寻梅,用过膳再一起看书。
摛藻阁的书全都搬了过来,朱瑄吩咐杜岩把暖阁打通,他的书房在外面,她的在里面,中间只用黑漆雕花槅扇门做隔断。平时两人一个躺在里面书房窗下的暖榻上看书,一个坐在外面翻看奏折,她看到不懂的地方,懒得下榻,直接扬声问朱瑄,朱瑄马上就能回答她。
她站在阶前,目送朱瑄步下石阶,宫人提着羊角灯迎上前,簇拥着他走向宫门。
朱瑄走出几步,突然回首,灯影摇曳,映亮他苍白俊秀的脸孔。
金兰站在原地没走,云鬓浓密乌黑,肤光胜雪,一身雪白青珠儿皮大绒里氅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在她身后,是满廊璀璨辉煌的灯火。
朱瑄闭了闭眼睛,将眼前所见深深刻进脑海中。
金兰朝他招手,催促他去乾清宫上朝,手势和她逗弄猫儿房的猫猫狗狗时一模一样。
朱瑄失笑,转身踏入乾清宫穿堂。
目送朱瑄和宫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朱红宫门之间,金兰转身回坤宁宫暖阁,靠坐着打了一会儿盹,处理宫务。
年底事多,她忙到中午才忙完。午时朱瑄打发扫墨回来监督她吃饭,她就着糟鱼吃了碗粥。下午掌事太监送来京中世家命妇的帖子,她倚在榻上,翻开看了看,不知不觉睡着了,手里的烫金帖子跌落在地,小满小心翼翼地上前捡起帖子,叠好放在桌案上。
金兰这一觉睡得格外沉,直到夜里才醒,屋里没有点灯,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清。
她坐起身,过了好半天才适应眼前黑暗的光线,渐渐能辨认出屋中陈设的轮廓。
一个身影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她,黑暗中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潋滟着黯淡的暗流。
金兰直觉眼前的人一定是朱瑄,一点都不怕,揉了揉眼睛,“五哥,什么时辰了?你怎么不叫醒我?”
她怎么睡了这么久?
朱瑄一动不动地坐着,身影僵直,好像在走神,半晌后,猛地反应过来似的,站起身,走到金兰身前,俯身抱住她。
金兰迷迷糊糊的,拍拍朱瑄的肩膀。
朱瑄抱着她站起来,道:“我刚回来,你下午睡得沉,小满他们不敢叫醒你。”
说着摸摸她的肚子,“饿不饿?”
嗓音柔和如水。
金兰浑身发软,靠着朱瑄,整个人的分量压在他胳膊上,刚睡醒,脑袋昏昏沉沉的,摇摇头:“不饿。”
听到脚步声,外边宫人立即次第点起侧间各处的灯火,明亮的灯火洒满内室,朱瑄抱着金兰,挥手示意宫人退开,自己亲手帮金兰洗脸洗手,搂着她坐到月牙桌前,看她喝茶吃扁食。
金兰吃了几口,抬头看朱瑄:“你不吃吗?”
朱瑄笑了笑,抓起筷子。
金兰继续低头吃扁食,扁食不知道是什么馅的,软嫩鲜浓,她不觉得饿,却吃了两碗才停下筷子。
朱瑄胃口不怎么好,只吃了几枚角子。
金兰拉着他看了看,“今天不舒服?”
朱瑄朝她微笑,揉了揉她的发顶:“下午吃了几样茶食,这会没胃口。”
宫人撤走攒盒,朱瑄拉着金兰在屋中踱步,小满和杜岩站在角落里,头埋得低低的,一声不吭。
金兰觉得小满今天有些古怪。
他话多,嘴巴不肯闲下来,要在平时,早该过来眉飞色舞和她八卦宫中隐秘,今天居然这么老实。
翌日早上,金兰依旧和朱瑄一起下床,用了早膳,送他去乾清宫,一直送到穿堂前。
朱瑄回头看她。
她笑着朝他眨眨眼睛,每□□夕不离,也就分开这么一会儿,他怎么天天这么依依不舍的?
天还没亮,小满和杜岩提着绛纱羊角灯笼在前面照路。
金兰看一眼小满,又看一眼杜岩。
小满和杜岩悄悄打了个哆嗦,挺直腰杆,目不斜视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