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画中仙忽然笑起来,便仿佛薄雾乍破,彤云出岫,是难以言喻的温然清雅。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在江苒恼怒的视线中,渐渐收敛了笑意,只是道:“四娘子不必忧虑太多,这些长辈们的事儿,不是你一个小娘子能管得了的。”
江苒恼道:“你我年岁仿佛,这话便不必了。”
裴云起愈发觉得她有趣,见她实在紧张,便破天荒地说了句安慰的话,道:“四娘子福气还在后头呢,如今便且先像个寻常小娘子些,不必忧心这些大人们的事儿。”
“什么叫像个寻常小娘子,寻常小娘子该干什么?”她笑容愈发有点绷不住了。
旋即却见他紧绷的面色忽然松开,像是笑了一笑,旋即便道:“寻常娘子来这珍宝阁,该挑点漂亮的首饰。”
她还要再问,可裴云起却冲着不远处摆了摆手,冲着帘子后头影影绰绰的人影道:“把东西拿来。”
有人应声,没过多久,便有一个侍从捧着一托盘走了过来,将东西放在了江苒跟前,她有些不明所以,将疑惑的视线投向对方。
江锦摆手叫人下去,自己则伸出手,用两根修长的手指拈住上头的锦缎一角,将其掀开,显露出其下之物来。
那原是一支贵重的孔雀簪,簪尾的孔雀尾羽展开,连绒毛都雕得丝缕可见,烧蓝的工艺次第在其上铺开,染出深蓝浅碧,而原该是孔雀尾羽花纹的地方,又点缀着许多颗流光溢彩的红宝石,被屋内灯光一照,那孔雀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会抖着自个儿贵气的尾羽踱步起来。
江苒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
倒不是因为这簪子多么漂亮美丽以至于叫她失态,而是因为江苒记得,她是见过这簪子的。
上辈子江云成婚,礼物满满地堆了一院子,她唯独对这支孔雀簪有些特别的喜爱,新婚之夜将其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久,笑说,“太子殿下出手,可真是不同凡响,可惜了……”
要说那根扁头喜字银簪见证了江云从落魄到风光,那么这根孔雀簪,则是她命运极盛之兆。
甚至可以说,这孔雀簪乃是上辈子江苒无缘得见的东西,也象征着她这辈子想要努力获得的荣华与安宁。
她着实出神得太久,而在她看着孔雀簪之时,裴云起也在看她。
她脸颊细白,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两排睫毛细密漆黑,微微卷翘,愈发显得那双眸子柔美妩媚。她的美是不带矫饰的天然之美,同京城中那些行走坐卧间都有规矩体统可讲的娘子们都不一样,美得像是把整个春天都搬进了这间屋子里。
良久,小美人儿才咬着一排贝齿看过来,她眼中有些异样的神采,只问他,“大公子这是何意?”
裴云起定了定神,才淡淡道:“这是赔礼。”
出人意料的,江苒却摇了摇头,“大公子的东西是您自个儿的,我不愿受旁人无端的恩惠。便是蒋娘子唐突了我,那也该从她身上找回来,我江苒从不亏欠旁人。”
其实小娘子们哪里会不喜欢这样宝光闪闪的物件,可偏偏她眼里留着惋惜,推回簪子的手却绝无迟疑。
裴云起却止住了她的手。
他手掌修长,带着读书人特有的骨节分明,在她跟前拦了一拦,道:“若非赔礼,便请娘子再与我交换一物,可好?”
江苒警惕,“玉?我可不还你。”
他摇了摇头。
江苒困惑地道:“我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同你换的?”
“娘子方才见过我那照夜白了,”裴云起慢慢地说,“我自得此马驹,寻常的驯马师都奈何它不得,它在娘子跟前却十分温顺,我想请娘子您帮忙磨一磨那马儿的性子,才不至于叫我这千金枉费。”
江苒吃了一惊,却是巴不得,弯了眼睛,道,“足下如今在何处居住?我打明儿便来。”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可比方才那样故作端庄鲜活得多。裴云起悠悠然凝视着她的笑脸,许久才道:“不急,花宴之后,再提此事。”
江苒抱着那紫檀盒子,听他说那一句“不急”,才知道自己太喜形于色了些,忙板正了脸,敛衽矜持地行礼,“既然如此,我便先告辞了。”
裴云起饶有趣味地看她面色转变,微微点一点头,“不送。”
江苒总觉得对方有一双通透过了的眼睛,叫她捉摸不透,见他首肯,忙松了口气,提起裙子走了两步,透过层层纱幔再度回首时,那白衣的影子虽离得不远,却也开始模糊朦胧起来。
她微微叹了口气。
她上辈子就知道,那场花宴上有京城来的贵人,这辈子也揣测过,是不是江云得了贵人们的眼,又或是旁的缘故,才得以留存。
再是贵人……贵得过眼前这位么?
若是他当真在查封刺史什么东西,江司马身上必定也不太干净,她这次回去,可真要好好劝一劝他了。
她想得出神,一时停住了步子,反倒是那头的裴云起似有所觉,唤她:“怎么了”
她忙回神,匆匆告辞去了。
裴云起等她彻底离开视线,才收回目光,回头却对上紫影戏谑的笑容,“殿下这是何意?方才那孔雀簪,蒋娘子向您讨要,您可冷酷无情得很,怎么换了江四娘子来,便要我主动奉上啦?”
他认真思索了一番,反问说,“你不觉得她很有趣?”
紫影不解道:“有趣在何处?”
裴云起道:“活灵活现的,尤其在我跟前一直忍着不骂人,怪有趣的。”
紫影呆了半天,才没忍住,小声吐槽说:“您这夸人虽然奇怪了些,但叫蒋娘子知道了,江四娘子只怕又要倒霉。”
丞相夫人年轻时与皇后是闺中密友,当年逆王造反,二人一起躲避叛军,在途中皇后得江夫人所救,当时便立誓,说江夫人腹中胎儿若是女儿,便嫁予自己的长子。
如今太子成年,太子妃之位却空悬许久,江夫人并无生女,因此京中但凡有些头脑的人家都知道,那相府表小姐蒋蓠,几乎就是大周朝预定的太子妃了。只待她及笄,相府便会重开宗祠,将她改记到丞相夫人名下,成为相府名正言顺的唯一女郎,皇家亦会前来下聘。
太子自幼并不在帝后身边长大,性情冷清古怪,平日历练政事滴水不漏,可在男女之事上却极为克制,至今连个通房都没有。这番他来定州为皇帝办事,帝后绞尽脑汁地塞了个蒋蓠一道来,想的就是能在婚前叫两人培养一下感情。
可即使长辈撮合至此,裴云起本人对这桩婚事的态度,却有些不咸不淡的,对待蒋蓠,更是从未显示出额外的兴趣。
这时,方才在珍宝阁门口看马车的赤影进来了。
“主子,江姑娘已经顺顺当当地回了府上了,您吩咐的人也安插进去了。”他拱手回禀道。
裴云起颔首,又看了他一眼,“吩咐下去,看好司马府的动静,日日回禀。”
“只是……”紫影在一边,有些犹疑着想插话。
裴云起道:“你是要问,那些不出挑的人,怎么会被她选中,放到自己院里么?”
紫影小鸡啄米般点头,苦着脸说,“您吩咐又要寻样貌不出挑的,又要寻办事儿伶俐的,这些人我可找了好久。可江姑娘那样好看,身边跟着的婢女也一个比一个好看,怎么会看上那些平平无奇的?”
裴云起略顿了顿,才说,“因为她是个聪明人。”
她警惕着庶母,自然要挑那些平平无奇的,以免殷氏的人混到她院里去。
这位江四娘,胆大心细,是个难得的有趣之人,在江相那头给出结论前,他倒也不介意多花些功夫护着她。
第14章
这头江苒才回了府上,还来不及回自个儿的院子,便被殷姨娘那头的人来请到她处。她甫一进院,便见院子里头下人们一字排开,都是些生面孔。她挑了眉,心中约莫猜到了几成,只是不动声色,待得进了主屋,便见上首殷姨娘满脸慈爱。
她正在对江司马说话,只道,“云儿和苒苒都是四娘子了,我想这,平日身边只那几个人手,是不够的,便特特寻了牙婆来,又张罗了些瞧着好的。”江司马点着头,满脸欣慰,“你有心了。”
江云在下头凑趣儿说话,一时屋内其乐融融,显得是好融洽的一家子。
江苒一踏进屋内,江云便亲亲热热地来拉她的手,“听说姐姐上街买东西去了?可要给妹妹长长眼。”
江苒略略看了杜若依言,杜若会意,侧身捂住了自己捧着的紫檀盒子,笑道:“五娘子院里什么奇珍异宝没有,四娘子才买了这么点儿东西,为的是届时的牡丹花宴,五娘子难道要连这么点儿东西都抢么?”
江苒不好说出口的话,做下人的却不必顾忌,这一通话好生泼辣,说得江云面色涨红,一时红了眼儿,摔着帕子,哭哭啼啼地道:“原是我好奇,姐姐怎么觉得我就要抢了?你是姐姐,我做妹妹的,如何敢抢……”
“那可不一定,”这回江苒才慢慢悠悠开了口,她笑说,“妹妹不是把我的爹抢走了么?”
江云一时愣住了,连带着上头的殷氏也气得发怔,被她气得说不出话。
江苒抬头一看,就知道江司马又要发作,心下冷笑了一声,蹲身福了一福,淡道:“妹妹无需如此作态,也别哭了,既然只是想看,就看一看罢。”
说着亲自捧过了杜若手中的盒子,打开来,一时室内珠光盈盈,孔雀簪泛着宝光,众人一时都直了眼。
江苒“啪”得一声,合上了那盒子,江云才回过神,喏喏地冲着江司马,略有几分难为情地笑道:“我竟没见过这样的宝物,可见姐姐眼光好。”
江司马有些迟疑,忽然又想到她自幼不再自己身边长大,吃了不少苦,便冲着江苒道:“既然你妹妹喜欢,爹再给你五十两银子,你再去挑些旁的回来,这簪子让给你妹妹罢。”
江云忙道:“我……我不必姐姐割爱,姐姐想来是宝爱得很的。”可眼珠子却黏在了那簪子上,显出十二万分的渴望来。
江苒正要说话,江司马便拍板,“无事,她是姐姐,这些东西,很该让着你这个妹妹。”
江云便期期艾艾地伸手去接那盒子,江苒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半晌,忽然回身一避,让开了她的手。
“倒要叫妹妹失望了,”江苒说,“此物并非我买来,乃是友人所赠,只怕我不能让给你。”
江云一怔,眼中又泛起泪花,反倒是上头的江司马有了思量。
这等女子的饰物,瞧着又很是不凡,是何家的公子能有这么大的手笔?……他一时瞧向了江苒,试探道:“爹没听过你有这样阔绰的友人,是何家的公子?”
江云忍不住道:“非亲非故的,怎么会送这样贵重的东西!”
话一出口,她便觉得有些不妥,迎着江苒似笑非笑的目光,她赶忙垂下头去,细声说:“我……我是怕,旁人会背后嚼舌根,坏了姐姐的名声呢。”
江苒略略颔首,说:“的确有些人是看不得别人好的。”言中意有所指,把江云逼得面上几乎要滴血。
江苒没有说出江锦的名字,只随便搪塞了过去。
可她看到江司马如此热切的模样,心里便有些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她再怎么样,到底是他的女儿,他方才恨不得两人之间有一腿的那想法几乎流于表面,让她一阵难过。
可难过归难过,正事却不得不提,唯恐江云殷氏坏事,江苒特地等到夜间,才亲自动手下了碗面,送到前院江司马的书房中。
江司马才同幕僚谈完话,听见她来,倒有些诧异,见到她亲手下的面,颇有些好笑,“今儿怎么想起给我下面了?你有心了。”
江苒迎着他审视的目光,笑了一笑。
上辈子这活儿向来是江云干的,她自觉手艺粗浅,便不太去他跟前献丑。她垂下眼,在江司马对面落座了,只道:“我记得幼时,爹爹的官位还没有这样高,可也常常在外头奔忙,母亲便常常带着我给父亲送宵夜,她大家出身,旁的不会,也只会下一碗面。”
江司马如今官位愈发高了,倒是许久不听见有人再提起先头的李氏,闻言怔了一怔。
因着如今官场风气使然,官员们彼此间十分推崇那等待夫人情深意重之人,江司马一面同亡妻真有些情分,一面也为了自己的官声着想,在外头,时不时还同外人提一提李氏。
其实李氏倒也不是什么温柔贤淑的人,她当年嫁给江威乃是低嫁,在家中养出一副娇纵的脾气,江威并不喜欢这样的人,反倒对当时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殷氏很有好感。如今殷氏母女来了,李氏被提起的次数自然便少了。
江司马并没有谈论亡妻的兴致,只是道:“不必同我说这些虚话,可是有什么事儿有求于我?”
江苒不意他这样敏锐,想想也是,江司马草根出身,爬到如今的我位置上,所见过官场倾轧不知几何。她便如实说了,“我知道父亲现今正往中央活动……”
这话一出,江司马面上有些诧异之色,旋即起身,关上了书房的门,回头对江苒皱眉道:“这些事儿,你一个后宅女眷掺和些什么?”
江苒忙道:“我是今日见了江锦……”
江司马深深地皱起眉头,看着她的眼神反倒有几分陌生,“苒姐儿,你何时见的江锦,可是他同你说了什么?”
江苒不好说实情,只能含糊道:“只是偶遇罢了。”
江司马却极为敏锐,“送你簪子的,可是江锦?”
他急切地问道:“你同大公子何时有了交情?他既然赠你此物,可是——”
江苒眼见着他越说越不像话,打断道:“父亲!”
江司马狂热的脑子略冷静了一些,他又坐回了位置,改口道:“如此重礼,大公子并非唐突之人,为何会赠予你?”
“这原是巧合,”江苒自然不会说出那晚之事,便只是缓慢地斟酌着说,“我同相府的蒋娘子起了些龃龉,大公子知道后,寻我过去,是为蒋娘子赔礼。”
江司马却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贝,身子微微前倾,热切地看着江苒,瞧着远比方才江苒说到李氏那会儿感兴趣,他目光熠熠,“大公子可还同你说了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