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溪水边,像个孩子般任由他慢慢地给她穿上鞋袜,又拉着他的长臂起身。
二人继续赶路,挂在山头的夕阳就剩最后一角,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白骨忠魂
当薄暮笼罩山谷的时候,终于有几户人家出现在裴川和崔琰的面前,远远望去,偌大的空谷里散落的这些人家很是寂寥。只有袅袅炊烟和几声鸡鸣显示出生活的气息。
裴川带着崔琰敲着最东头那户人家的大门,连敲了几下,又过了许久才有一个行动迟缓的老者来开门。“哎呀!是世子!快进来!老婆子快来!”他连叫了几句,“世子莫怪,如今身子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让世子久等了。”
“无妨。”裴川道。
这时,一个同样年迈的婆婆走出来,看起来她的动作比老伯利索很多,见了裴川也是又惊又喜。老夫妇二人连忙将裴川夫妇迎进门去。
屋里已经点了灯,老夫妇直盯着崔琰看,想问又很是犹豫,万一弄岔了人家姑娘难堪,但又见她已经梳起了发髻,便多了几分把握。
正犹豫着,只听裴川向他们介绍道:“李伯、李婶,这是我妻子,崔琰。”
李婶连连点头,欢喜地拉过崔琰左看右看,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不错不错,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两下认过,崔琰才知道他们老夫妻是在这里生活了数十年的边民,因条件艰苦,子女都已外出谋生,只剩下老两口还执着地守在这里,还有另外几户人家也都是这种情况。
本来老两口只准备了简单的饭菜,见他们来了,便又张罗着去厨房重新准备,裴川夫妇不好拂他们的意,便由着他们去忙。
吃饭的时候,裴川陪李伯喝了两盅酒,询问着他们这一年的光景,李婶则忙着给崔琰夹菜。
李婶告诉她:“看见前面那些山没?过了那群山就是戎狄了,早些年,他们经常三三两两地翻过山来烧杀掳掠,有好些人家都搬走了,我们老胳膊老腿的不想挪窝,再说,若没有人守在这里,他们迟早会把这里占了!不过自从世子跟随王爷掌管北境军队以来,在这里伏击了他们几次,他们便不敢再来了,我们也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世子呀,每年都来看我们,还给我们修房屋、送钱米,所以日子很过得去。来,尝尝这个炒腊肉……”
大概是李婶烧菜的手艺了得,崔琰不知不觉吃了两碗米饭,裴川一边小口抿着酒杯,一边暗自放下心来,带她来这里是来对了。
山谷间不同城镇里,太阳一落山就会凉爽起来,晚间睡觉只要撑起窗,徐徐凉风就会窜进来,一觉到天亮丝毫不觉闷热,后半夜甚至还要盖上薄棉被。
夫妇二人刚刚睡下不久,静谧的屋外突然响起震天般的嘶吼声,那潮水般的吼声由远及近,像是从山谷的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接着擂鼓阵阵,不一会金戈相击的声音便响起来,让人如置身战场。
崔琰刚刚入睡,听得声音猛地坐起身,惊愕地看着窗外,裴川也跟着睁眼,不过他显然不是被屋外的声音吵醒,而是被她的动静弄醒的。
“不要怕。”他柔声安抚。
“外面……”她惊诧地看着他,外面似有千军万马,他却丝毫不在意。
“外面什么也没有,早先年这里发生过一场大战,所以后来,那惨烈的声音时不时地会在夜里重现,就像幽灵一样,过一会就会消失了。”他转向窗外,眸色沉沉。
“怎么会……”她喃喃地道。
“呵,”他笑道,“要不要出去看看?”
她点头,既紧张又好奇,这样诡异悲壮的事情还是第一次遇见。
他随手给她披了件衣服,二人携手出了门坐在台阶上,面前的山谷空荡荡的,唯有清风习习,可是那声音就在耳畔,即便眼前空无一物,可那惨烈的打斗声、号角声似乎变成一幅幅生动的场景在他们眼前上演。
群山依旧,在暗夜里只剩下黑黢黢的影子,如蛰伏的猛兽,令人生畏。多年前的一场恶战,血染夕阳、白骨累累,早已被世人忘却,没想到竟以这种方式被留存下来。
突然,那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消失了,空谷里万籁俱寂。
二人依旧坐着,心绪难平,却久久都没有说话。
“两国边境,虽然有军队驻守,可是最重要的还是边民,就像这里的几户人家,即便只有几户,但只要他们守在这里,就是守住了我朝的疆土,戎狄向来掠夺成性,若没有这些边民,戎狄就会一点一点蚕食我们的土地。”裴川突然道。
崔琰接着道:“但这里环境艰苦,所以官府要帮他们建造房屋,给钱给粮,既是帮扶也是鼓励?”
“对。”
当晚没有月亮,头顶的星星却闪亮,裴川不想让她心情沉闷,便指着天空告诉他各个星斗的名字。他常年行军打仗,靠星星来辨别方位可是必修课。
“……你看,那儿是苍龙七宿的亢宿……”他忽觉肩头一沉,扭头看却是她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他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下,接着又等了会,估摸着她睡熟了,才抱起她进了房间。
第二日,夫妇二人同李伯李婶道了别便回了威武城,快到午时远远地瞧见了巍峨的城墙。
通往官道的小路上绿树浓荫,抬头可见光影斑驳,知了叫得没完没了,这头刚歇下那头便又起来。眼看着就要折上官道了,裴川忽地顿住脚,眼神锐利地扫向路旁杂生的草丛中,崔琰诧异地看向那草丛,并未发现有什么异常。
他示意她站在原地,自己则提剑走去,他在那草丛前站定,用剑挑开杂乱的长草,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半坐着,脸上毫无血色,像是已经昏死过去。
崔琰是医者,一旦见了伤者,第一反应便是救人,至于这人是何立场、有何经历,那都不在她考虑的范围内。她赶忙上前去查看,那人下腹部被刺伤,大概在失去意识前想用手按压伤口止血,但是根本不顶用,血还是汩汩地往外流。
“他失血过多,不用过多久就会死的。”她有些着急,但是语气依然平静,这是她性子使然。
裴川没有阻止她,只是心下起疑,一个重伤将要昏迷的人怎么可能将自己藏得这么隐蔽?他面前的杂草被人捋过,上面很干净,而他的手上全是鲜血。所以定是有人将他藏在这里的,他并不是一个人。
裴川满目怀疑地扫了那人一眼,抬头朝四周看了看,从这里往东不多远便是威武营……
崔琰身上没有带药,所以只能用银针封住伤口周围的穴位来替那人止血。不过几根长针,原本偌大的一个血洞刹那间就不再往外冒血了。
接着,那伤者缓缓地睁开眼,看见面前的两个人,显然很是惊诧,又见腹部伤口竖着几根长针,便明白是他们救了自己。
他忍痛想要开口,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他见了裴川和崔琰,戒备地拔出剑。
裴川料得不错,他就是伤者的同伴。
“主……咳……大哥,是这二位救了我。”那伤者挣扎着向男子道,不知为何,他将头偏了偏,似乎并不想让裴川注意他。
男子这才收了剑,向他们抱了抱拳,用不甚流利的威武方言匆匆道:“冒犯了,我们弟兄是路过的商人,方才因为一件货物同另一路人发生了冲突,多谢救命之恩。”
“你应该带他去找大夫,虽然现在血止住了,但如果没有药,他一样会死。”崔琰淡淡地道,接着转向裴川,“我们走吧。”
裴川点头,收了剑,最后同那男子对视了一眼,才跟上她。
那男人一看就不是我朝人,至于究竟是不是商人他也很是怀疑,但是那受伤之人明显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怎么可能是路过的商人?
就在他盘算这些的时候,殊不知那二人也在谈论着他们。待他们走远了,受伤的那个才开口道:“主子,此人便是裴川。”
男子点头,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看了许久,眼中渐露暴戾之色。“那女的……”
“小的也没见过,不过我在威武营里就听说裴川成了亲,世子妃是个大夫,这么看来,她应该就是他刚娶的妻子。”
进了城门,崔琰问裴川:“十一前年我来的时候,爹娘好像带我去过一个地方,只记得那里很热闹,有很多很多从关外进来的药材,叫什么……市口?”
“香市口。”裴川接着她的话道。
“对!”她万分惊喜,原本只是记忆里零星的片段,不想还真有这个地方,“这地方现在还在吗?”
“自然,”他笑道,“那是威武城最热闹的地方,四面八方的客商都在那里汇集,就在这附近。走,我带你去。”
“哎——”她忽然拉住他的衣袖,踟蹰地道:“要不我自己去吧,我们出来这么久,军衙那里……”
“放心,那里有秋寒。”
“好。”
两人顺着人流多的地方走去,不过一会就到了一处繁华的集市。集市上人声喧哗,不同语言从四面八方灌入耳朵,眼之所及,摊点、店铺挤得满满当当,杂乱且热闹,几乎没有人站立的地方。这里可以见识到纷繁的异域风情,精明的生意人显然很懂得如何招揽更多的客人,他们穿着各自特色的衣服,戴着五花八门的首饰兜售着新奇别致的商品,让人眼前一亮。
刹那间,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她就像是回到了七八岁的时候,无措又好奇地走在人群里,好在有爹娘牵着手才不至于害怕。
她抿了抿唇,下意识地握紧了此时牵着的那双大手,他料想她一定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便任由她牵着,时不时地指些新奇玩意儿给她看。
他们逛了许久,收获颇丰,她找到了许多只在书中见过的异域药品,又买了点香料,还很有兴致地挑了一对手串。
她一边走一边迫不及待地拿着一小块根茎一样的药材细细闻着,辛辣的蒜臭味呛得她拧起秀眉。她随即将那药材放在他的鼻尖下,他甚是嫌弃地扭开头去,用手在鼻下连扇了两下。
她莞尔,“这是阿魏,别看它臭,可以治疟疾、风湿。”
他点头,忽然转过头去,如鹰隼般犀利警觉的眼睛在身后扫视着。
“怎么了?”
他回头凑到她身侧压低了声音道:“有人跟踪我们。”
说着他们便离开了集市故意拐进了一条静僻的巷子,走了不多远,他忽然一个飞身,在身后一尊勒马石旁边揪出了一个人来。
那人重重摔在地上,一边揉着肩头,一边慌张地望着他们,特别是崔琰。
裴川记得这个人,是方才集市上一个摊主。“你是谁?”他逼近他,手指捏的咯咯响。
那人往后退着,试探着问她:“你可是崔琰?”
她疑惑地看向他,“你认得我?”
那人没有答话,依旧盯着她看,似乎在确认自己的猜测,不料裴川却已经出掌,凌厉的掌风直向他逼去。
“是我!是我!琰丫头……”他双手护在胸前,焦急地叫道,“你仔细看看,是我呀……”
☆、故人相逢
崔琰向前两步,盯着他那张灰扑扑的脸看了许久,忽然,她欣喜地叫出了声:“你是……陈伯伯?”
那人连连点头,开心得几乎要流下泪来。
她看着他脸上因为开心而皱起的纹路,不禁一阵心酸,时光如刀斧,没有人可以逃脱被凿刻的命运。
“长宁,”她招呼裴川,“这是陈伯伯,我爹娘的故交,当年威武城闹瘟疫的时候,就是他冒死将我送出城去的。”说着,她又向着陈伯道,“陈伯伯,这是我的夫君。”
“我猜到啦!刚才在香市口就看他对你百般殷勤……”他瞅着裴川摆出长辈的架子道,“叫什么名儿啊?”
裴川恭敬地行了礼道:“晚辈裴川,方才多有得罪。”
陈伯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看向崔琰,见她只是微笑地点头,不禁有些发慌,可又舍不得长辈的脸面,便嘟哝了一声:“长得还行,功夫倒是不错……”
他们将陈伯一起带至军衙,稍微休整后,崔琰和陈伯讲了好一会话。他是在香市口做药材买卖的,为人豪爽义气,和她爹甚是投缘,后来瘟疫四起的时候,他也帮了不少忙。
想起当年,他不禁感慨道:“你长得真像你娘,你们一出现在香市口,我便认出了你,只是不大敢相信,那时你还是个小姑娘,匆匆一别,已经十一年了,我根本没想过有一天你还会到威武城来……”
说起她娘,她眼眸暗了暗,强忍着酸楚问:“陈伯伯,我一直都很疑惑,我走的时候我爹娘还是健健康康的,怎么突然就说染了疫呢?当年的疫症虽然凶险,但是病程长,从初发病到病重少说也要十日的时间,可后来听说他们不过几日就……陈伯伯,他们真的是染疫……死的吗?”
“这……”陈伯犹豫地看向裴川,这些年来他心里一直藏着个大谜团,对她说自然是没问题,可是这位世子爷就……
“陈伯伯,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对不对?”她哪里知道他的顾虑,只是催促着。
倒是裴川上前拍了拍她的背,转而向着陈伯道:“陈伯你但说无妨,晚辈既是阿琰的夫君,若当真岳父岳母之死有什么隐情,便一定会查出真相,为他们讨一个公道!”
“唉——”陈伯长叹了一声,“其实当年你爹娘已经成功研制出了治瘟疫的药方,他们像是预料到会有不测一般,就拜托我带着药方和你出了城,还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一定要将药方交到可靠之人手中。什么是可靠之人?所幸我带着你出城之后便遇到了前来支援的威武军,我因为惦记着你爹娘,便将你和药方交给了那威武军领头的将军。回城后,我即刻赶去你们的住处,却发现……他们不见了踪影,当时城中乱极了,根本打探不到消息,还是邻居告诉我说他们染上了瘟疫……死了……”
他本不敢看她,只是自顾自地一直说,可是说到这里,他突然就激动起来,“如你所说,这怎么可能呢?从我们出城到我再回去,不过三日时间……邻居还说是官府的人来将尸体抬走的……”
她早已是泪眼婆娑,却还克制着,“陈伯伯,你知道他们葬在哪里了吗?”
他无力地摆了摆手,眼神呆滞,脸上满是伤痛,“官府的人说……得了瘟疫的人都堆在一块……烧了……”
她一个趔趄,无力地掩面伏在裴川怀里,小声地啜泣着,不断涌出的泪打湿了他的长衫。
裴川心疼地拥着她,面色沉郁,脑中却闪过了许多猜测:若当真是被人杀害的,那对方一定是最不想让药方公之于众的人,最不想让威武城的瘟疫那么快平息的人,也就是最想借这场瘟疫拖住南临王府的人……
崔琰毕竟是个坚强的姑娘,遇到再大的事情,即便再难过,也会及时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将悲伤压在心底。短暂的发泄之后,她又变成了那个清冷、不苟言笑的姑娘。
不管怎样,与故人重逢毕竟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陈伯在威武城又算得上是个百事通,她立即请求他带她去拜访一个名医,这个名医当年与他爹娘也相交甚好,她自然想借此机会得到那医者对一些病症的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