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凉微微一愣。
“咳……”桓羿借杯子掩住口,干咳了一声,“我自己来。”
“好。”甄凉似乎也不尴尬,微笑着退开,将汤婆子里的热水换过,塞进被子里。等桓羿脱了鞋子,脚一伸进去就能感受到暖意。
桓羿喝完了杯子里的姜茶,甄凉便伸手接过来,又倒了一杯,“殿下身体积弱已久,再饮一杯吧。”
“好。”桓羿伸手接过来,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甄凉。
之前他还想,甄凉跟皇后有几分相似,如今看到甄凉,反而觉得不像了。
大概身份使然,她身上没有皇后那么重的气势,乍一看并不打眼,但她安排诸事时却始终是从容的,即使在桓羿甚至皇帝面前,也不见惶恐。她揣摩他的意思,将事情安排的周全至极,但并不是为了讨好或者逢迎,只是觉得他需要。
即使蹲下来为他脱鞋,她的姿态也并不卑微,更没有皇后在皇帝面前时那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甚至在他面前自称“我”,仿佛从来不曾真正把自己当成奴仆。
奇异的是桓羿竟然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从第一次到现在,没有想过要纠正她,仿佛理应如此。
桓羿琢磨着这种微妙的感觉,一时很难描述它。
甄凉将姜汤撤下来,往炭炉上放了一个铁质的小架子,然后将一小块黑乎乎的木头放在架子上。被热气一烘,木头上逐渐弥漫出一股木质香气,轻而且淡,并不会熏得人头晕,反倒让屋子里的空气都为之一清。
“这是什么香?”桓羿回过神来,暂且将那些微妙的情绪抛开,问道。
“不是香,就是一种木头。”甄凉说,“我从前在家时,后山上多的是这样的木头,因爱它的味道,就时常砍了来烧。进京时带了几块,想着留个念想。我见殿下似乎并不爱熏那些香,就想着试试。”
桓羿点点头,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眼底划过的一抹异色。
按照甄凉的身份,她虽然出身旁支,但家风甚严,就连女孩也能跟着念书识字。兼之她命途坎坷,八九岁就陆续服丧,深居简出,所以才能有时间翻阅大量书籍,又练出一笔好字。
这说法当然是有问题的,桓羿以前就知道。毕竟甄凉若是跟母妃有关系,她的来历就不会是表面上这样简单。
但出于信任,他也没有深想过其中的问题。既然有五六年深居简出,无人知道她的动向,那么或许就是在这段时间,她跟母妃的人产生了联系,被刻意培养过。
可是听甄凉此刻的说法,她从前是经常上山砍柴的。
无论宸妃想为他培养一个什么样的帮手,总归不会需要她亲自去做打柴这种事。就算甄凉说自己学过杀人,也比说自己学过砍柴更符合逻辑。
桓羿的视线从甄凉手上掠过,琢磨着或许应该找个机会查看一番。但旋即他又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经常打柴的人的手是什么样子,只能猜想大约会留下刀口和茧子。但甄凉同时精擅厨艺,手上有握刀的茧和伤口都是正常的。
因为他陷入思索,其他人也不便说话。
百灵儿在一旁看着甄凉将桓羿照顾得无微不至,心里不免有些不自在。这会儿没人开口,她便两口喝完了姜汤,放下杯子到,“时候不早,奴婢先行告退。”
桓羿摆摆手,“去吧。”
她在这里,她自己不自在,其他人还不自在呢。她一走,气氛顿时活泛了起来。
小喜子凑在炭炉前烤火,撇了撇嘴,“总算走了!”
“怎么了。”甄凉转头看他,问道。
小喜子张了张口,但很快想到百灵儿的事不能随便说,忙又闭上,转头去看桓羿。
甄凉也不恼,跟着转头看桓羿。
桓羿若有所思地问,“你好像很在意这个百灵儿?”
白日知道自己要带她去参加宴席,态度就很不同寻常了。如今回来了,又似乎很关注她在宴席上的动向,让桓羿想不发现都难。
甄凉道,“她是殿下的人,我自然在意。”
“什么叫我的人?”桓羿挑眉,“我以为你应该清楚,她是皇后赐下的人。”
他和桓衍的兄弟情深只在面上,这还是甄凉提醒他的。既然如此,皇后身为桓衍的枕边人,不可能一无所觉。桓羿以前对她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和善的长嫂”上,今日终于亲眼见了她的心机手段,更能确定,她不会只因为怕自己无聊,就赐一个人过来。
多半是探子。
既然是探子,自然要防备。只不过以前的和光殿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消息,因此桓羿一直放任自流。
而今,却不得不设法解决这个钉子了。
甄凉闻言却笑了一下,“殿下忘了,我也是皇后娘娘赐下的人。既然如此,在意她也是理所当然。”
桓羿知道她在敷衍自己,但也不欲深究,便转开话题道,“这木头的确香味幽远。”
小喜子也跟着笑嘻嘻地道,“奴才也觉得这香比御赐的那些都好闻,气味也轻。殿下闻不得太浓的香气,会打喷嚏,倒是这个很好。既然就在甄女史的家乡,不如咱们多弄一些来。”
“说什么胡话!”小圆子横了他一眼,“路途这么远,总不好大张旗鼓地为了几块香木折腾。让人知道了,还以为咱们殿下多么轻狂。”
“倒也不费事。”甄凉道,“若只弄几块自己用,自然劳师动众。但若是能做成一门熏香的生意,也就值得了。还能替殿下多添一个进项。”
桓羿虽然很想说自己不缺钱,但事实上,接下来要做的事越来越多,要花费的钱也只会越来越多。所以甄凉这种什么事都能看到钱上的做派,确实是很有必要的。
他只得摇了摇头,道,“随你折腾。”
甄凉点点头,又问,“殿下晚上吃了什么?”说着不等他回答,又道,“听说民间有冬至吃饺子的习俗,我先前闲来无事包了几个,殿下可要用一些?”
桓羿本来心思不在这上面,但也许是这段时间吃惯了甄凉的手艺,听她这么一说,突然就觉得有些饿了。他下意识地坐正了一些,故作随意地道,“那就上来吧。”
甄凉于是又将火上的架子挪开,换了一个三脚架,装了一锅水放在上面烧。等水烧开了,又去外头窗台上将冻得硬邦邦的饺子端进来,下进汤锅里,趁着煮饺子的间隙调了蘸碟。
桓羿看着她折腾,又忍不住想,之前甄凉不提,是否不想让百灵儿留下吃饺子?但他旋即又自我检讨,以甄凉的心胸,当不至于为了几个饺子如此罢?
饺子浮上来,香味在屋子里弥漫开,不提忍冬和半夏被吸引过来,就是成总管也过来凑了个热闹。
今日宫中有宴席,因此食材都是现送来的。甄凉见有一批活虾十分新鲜,就要了一些,都包在了饺子里。薄薄的饺皮煮过之后晶莹透亮,能够看清里面的淡黄色的虾肉,蘸上料碟,刚好一口一个,鲜、弹、嫩、滑,令人齿颊留香,意犹未尽。
第025章 桓安入宫
桓安在一个下着小雪的日子进了宫。
何荣在勤谨殿门口接到人,将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不免有些失望。
冬至夜他被遣走,后来才知道宴席上皇后提起此人,引起了陛下的兴趣,竟要召见。何荣气得在自己的住处摔了不少东西。刚刚才弄走了潘德辉,皇帝此时把此人召进宫来是为了什么,何荣比谁都清楚。
其后得知此人的能为,更是暗暗戒备。
他们这些伺候主子的人,没有谁是不可代替的。不可代替,只是还没有找到更好的。而这个桓安,何荣稍微打听一番,就知道是个劲敌。
然而此刻一看,桓安脊背微微佝偻着,身上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袍子,面上起了不少皱纹,一脸愁苦之色。人很瘦,静静地垂手站在那里,看起来没有半点御前大总管的气质,落魄而老迈。
与何荣所设想的野心勃勃之辈,差了千万里。
他心下不免轻视,面上笑道,“桓公公有理了,陛下有请。”
桓安有点惶恐的样子,连忙给他见礼。何荣又笑了一声,引着他进了内殿。
一见到桓衍,桓安便跪下来,认认真真地行了稽首礼。那叩拜的姿态,甚至带着几分诚惶诚恐,额头紧紧贴着地面,没得桓衍的吩咐,不敢擅自起身。
这样的大礼,纵然桓衍身为至尊天子,平常也很少会受。
他也被这大礼惊了一下,但另一方面,心下又不免得意。这个桓安听说是个桀骜不驯的怪人,除了太-祖和高皇后之外,谁的话都不听。如今却在自己面前这样谦卑,可谓是大大满足了桓衍的虚荣心。
虽然他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桓安早就不是那个风光无限的大总管,如今要靠着自己再次入宫,才会如此表现。但身为帝王,这种掌控他人恩宠荣辱的感觉,依旧让桓衍愉快。
何荣一看桓衍的表情,就知道这个桓安得了他的青眼,连忙几步上前,正准备把人扶起,就见桓衍摆手示意他让开,自己从座位上起身,上前亲手把人扶起,口中含笑道,“桓总管不必如此,你是太-祖皇帝身边的老人,深得信重,朕还要向你请教呢!”
何荣心下一惊,意识到自己轻敌了。然而桓衍已经吩咐让人赐坐,又摆手令其他人都退出去,自己要与桓安单独说话。
何荣咬了咬牙,退了出去,心里暗暗后悔,得到消息之后,就该尽快将这桓安除掉的。要制造几个意外让他无法进宫,其实非常简单。只是何荣觉得宫中是自己的地盘,桓安纵然再厉害,来了也得先低头,到时候再收拾他不迟。当然也是怕行事不密,让皇帝察觉,所以没有及时动手。
如今悔之晚矣,只能另图后事。
而殿内,桓衍在语气温和地问了一些桓安在宫外的琐事之后,便表示自己是在宫内看到他的那本小册子,起了兴趣,想问问还有没有别的。
桓安是内侍,朝夕侍奉太-祖皇帝,朝会、议政、批阅奏折,这些都是他职责范围内的事。小册子里所写的那些后宫秘闻,只能算是最不紧要的部分,真正的重点还要着落在前朝。而这也是桓衍的目标。
好在桓安从自己被召见的那一日,就已经看透了这一点,所以立刻小心地从怀中捧出另一本厚厚的册子,双手捧着,躬身送到桓衍面前,“臣毕生心血,都在此书之中了。”
桓衍伸手接过,慢慢翻看。前面都是他看过的部分,但从中间开始,就涉及到桓衍最感兴趣的内容了。而且桓安博闻强志,即便是那么多年前的旧事,依旧记得清清楚楚,记载也十分细致。其中不光有□□各种治国的思想与方略,还包括了他跟朝臣议政的内容,以及国初时一些重臣所上的奏章。
竟不是一本普通的小册子,而是《贞观政要》一类的史书了。
先帝上位之后,便一力推翻了许多太-祖时期的政策,而桓衍现在又想要推翻先帝的施政方略,如此一来,这小册子之中所记的许多内容,不免就正好与桓衍心中所想暗暗契合,看得他忍不住面露喜色。
“妙,妙啊!”知道这种书是要反复翻阅揣摩才能有所得,桓衍很快就忍住心痒的感觉,合上小册子放在一边,赞叹了一句。
他看向桓安的视线,已经带上了平常少有的炽热。这种书,读的时候必须要自己揣摩,未必能够得到真正的精髓。可是有原著者在一旁指点,便又不同了。
所以桓衍对待桓安的态度,也与之前大不相同,“朕观此书中有许多地方值得细细揣摩,正欲认真品读一番。书中所记之事,均是桓总管亲历,不知总管可愿意留在宫中,为朕解惑?”
“臣荣幸之至,谢主隆恩。”桓安立刻起身,又行了一个稽首大礼。
这一回桓衍的态度就轻松了很多,也亲近了很多,“桓卿总是这样多礼,再这么下去,朕该不敢见你啦!”
“臣不敢。”桓安连忙起身,躬身侍立。
桓衍之前第一眼见到桓安时,也觉得他这一身过分朴素,看着太不起眼。不过桓安落魄,对他来说是好事,自然不会多言。但如今也不知是不是想法变了,见桓安这样规规矩矩侍立一侧,竟然又看出了几分不凡。
大凡得到帝王信任的太监总管,行事总要顾忌一下“身份”。但桓安显然并非如此,纵然刚刚得到桓衍的许诺,他也依旧恪守本分,不因之前的落魄而羞愧,也不因此刻的得势而张扬,倒是有几分宠辱不惊的样子。
到底是太-祖皇帝身边的旧人。
那个时代群雄并起,能人异士何其多也?朝中近半的官员,都是值得在史书上大书特书一笔的一代能臣。但即便是在这些人之中,桓安亦丝毫不逊色,又哪里是寻常内侍可比?
……
潘德辉离开之后,御马监总管的位置一直空着,不少人都眼热得很。孰料突然空降一个桓安,占了这个位置,这些人自然不满。再加上何荣在下头拱火,都蠢蠢欲动,想给桓安一点教训。
但都没有找到机会。
盖因皇帝对这个桓安的宠幸实在太过,竟是日夜不离,把人留在身边侍奉。
众人一方面找不到机会,另一方面也忌惮桓安的圣宠,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何荣见状,气得又摔了一批东西,却也莫可奈何。
下面这些纷争,桓衍一概不知,他这段时间的心情是空前的好。自从桓安来了之后,许多从前觉得想不通的事,顿时都茅塞顿开,重新有了方向。就连朝中那些平时觉得很烦,处处都在掣肘的大臣,桓衍也不怎么在意了。
心情一好,他进后宫的次数自然就多了。一时间,整个后宫都开始争奇斗艳,虽是冬日,却也一样热闹得很。
桓衍爱美色,但却也从不让美色影响自己的判断。所以后宫美人虽多,但出身都不高,位分也低,很多都是宫女被幸之后晋封的。越是如此,她们就越清楚,自己唯一能抓住的是就是圣宠,如何能不上心?
何况皇帝至今未有子嗣,若是侥幸生下龙子,那更是一步登天。
下面的嫔妃们欢喜了,曹皇后就不怎么高兴了。
她和桓衍是年少夫妻,那时桓衍要依仗岳家的势力,自然也曾经恩爱情浓。只是自从她所生的嫡子桓昀夭折之后,夫妻之间便渐生隔阂。为了生儿子,桓衍先后纳了不少美人,登基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可惜命中没有,怎么强求都无用。
如今曹皇后年纪大了,生子的可能性越来越小,桓衍对她也就只剩了对皇后的敬重,除了初一十五应卯,或是她派人去请,平日里绝不会踏足她的万坤宫。
所以看这些嫔妃们为了争宠花样百出,她心里能高兴才怪了。
她一不高兴,下头的人就要绷紧了皮子,生怕哪里出了错,惹来皇后不喜。
所以冯姑姑这几日,经常使人请了甄凉去,让她帮着出谋划策。——冬至那一晚的宴席大获成功,而且因为皇帝给好几位重臣和皇亲们都赐了火锅,这东西的名声一下子就打出去了。冯姑姑娘家那边的店铺早就已经准备好,趁势推出,果然立刻就引领起了整个京城的潮流。
冬日天寒,守着锅子涮菜的吃法正合许多人的意,如今不但京城人士喜欢这么吃,周边许多地方也都开始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