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亦有幸辅他一路,看他一步步走到最高处。
“九如,苏伯无憾无悔,往后也只要你好好的就成。你想做的事情,我相信你可以办到。我唯一想求你的,就是苏寒怜……”
提及此,是痛心疾首,“我这个女儿,愚蠢混账……我只求你念她是被利用,放她一条生路……”
“苏伯放心。”
裴郁卿抬眸,眼底是坚决难化的执念,牢狱暗窗始终不变的一缕淡光,颜色仿若深了些。
“任何事情,我都有办法解决。”
苏怀堂了解他的心性,他没有再劝他什么。裴郁卿离开前朝他深深揖礼,未见那如山的苍眸平静之下的欣慰释然。
身后的目光一直目送至他身影消失在牢门白光尽处,在沉重的监牢门合上的那一刻,窄光刺目。似直至云端的天梯尽头,那长松不危的沧桑之骨,抬袖低俯,是为臣最忠之礼。铁镣自最远处脆声回荡,绝然闭藏在沉门之后。
*
进宫的路上,秦书一直看着裴郁卿。
他坐在她左侧,她抬眼便能看到他。
从上马车至今,他始终半敛眉目,安静沉默,睫毛遮着半道光影,看不到眼底神色。
秦书没打扰他,直到掀车帘看着快到宫门,才拉他回神。
她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语气轻声,“裴郁卿。”
他终于抬眼,收回思绪,回手握着她。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走的。”她不问他原因,只想告诉他,上辈子是并肩而行,这一次是携手同行。
他手掌抚在她脸侧,目光邃然,“我知道。”
秦书微微弯着笑,马车停下来,她牵紧他的手,“走罢。”
从宫门到正殿,每一步走过心境都复杂难解。很熟悉,也很陌生。
就像到今天为止,他们一起走过来的每一步。
秦书微微偏头,见到他眼睫之上的晚霞,温柔勾勒着他每一处轮廓。
她想,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她可以在他身边看到这一幕。
裴郁卿偏头看她的时候,远山深色的烟霞都化作背景,只他眸华清晰。
仿佛这一眼,可以这么看一辈子。
殿内金碧辉煌,百官正座。
陛下到时,众卿拜首,祝寿贺词。
一切都没什么不一样的,那杯御赐的酒,也一样。
秦书望着杯中映光微晃的醇酒,仰头饮尽。
她看向裴郁卿,忽然想,若换作是她知道他的酒有毒,她也能毫不犹豫地替他喝。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告诉他,“裴郁卿,换作是我,我也能替你喝的。”
她没头没尾地来这么一句,他却是听懂了。
他轻捏着酒杯,没偏头,只微勾了勾眼角低声道,“我知道。”
歌舞未尽,如此笙夜之下,是不平静的风浪。
秦书在藏在桌下的手悄悄挪过去,寻到了他的袖子,她轻拽了拽,裴郁卿的手便过来,牵住了她。
最简单的亲昵,有时也最令人动心。
他衣袖下,她张开手,摸索着他的手指,成功和他十指相扣。
除了在深夜床帷下,他们还从没这样过……
秦书心尖热热的,莫名有些害羞。
裴郁卿偏头看过来一眼,她耳朵也热了。
她把他的手牵过来,两只手握着他右手,抬头冲他轻轻柔柔地笑。
他知道她想让他开心些,裴郁卿握紧她的手,似乎一直冰凉的心肺也缓慢回温。
鼓瑟渐息,陛下的话也随风而传。
正式诏书宣告下来,叶华年名正言顺掌管了庆川军。
“近日,边境不太平,仗虽不一定要打,但若难免,朕倒是想知道谁愿意出征。”
文帝的嗓音平淡无温,漫扫的目光下隐含着似笑非笑的不明意味。
场上静息,唯四个人敢承命。
云沉、沈寂、叶华年,还有镇襄候。
“旦听陛下调命。”
毫不意外的结果,文帝沉沉笑了两声,“吾大郢泱泱大国所能调命的,就只有四个将领。怎么,朕之武将,是全死了?”
言官文卿嗤之以鼻,武将垂首默然。
“陛下息怒,许是各位将官自觉年迈垂老,连那份报国之心也随之而死了。”
镇襄候抚慰圣心,语气之下,是身为武将该能为之愤怒的轻蔑。
几位年岁与镇襄候相上的将领神色虽愤,却仍含犹豫之色,零零散散地站出来,‘旦听陛下调命’几个字,说的毫无底气。
文帝笑意泛冷,目光落在之下的某个身影,随口道,“既然魏其候开口了,那便任命。”
魏其候心底一震,当下便颤巍地开口,“陛下,老臣……老臣……”
“怎么,反悔了?”
陛下当真任命,那虚无的底气瞬间即烟消云散。
魏淮坐在底下干着急,他爹还真是会给他丢人。除此之外,更令他心寒的,是候爷这般毫无军侯之气的回避。
他眼中的侯爷,不是这样的。
魏淮是第一次跟着进宫,魏贤郎是彻底废了。能承袭其位的只有魏其小侯爷,恰他年纪也不小了。
他本以为父亲该是和镇襄候那样,毫不犹地站出去,况且是在仗都不一定会打的情况下。
魏其候半晌说不出什么,陛下也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魏淮再也坐不住,他站起来,走到叶华年身边单膝跪地抬手行礼,“陛下,魏其侯门,旦听陛下调命。”
“魏淮!”
魏其候这一声,倒有了军侯该有的意气。
魏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热血都在轻微沸腾。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没什么志气和报国之心的纨绔,没有叶华年聪明,也没有他厉害。
可这一刻,他才真正觉得,他是一个军侯世家的后人。
他和叶华年一样,有不凉的一颗赤心。
那是他以前从未发觉,也从没感受过的。
那龙椅之上的天子,眼底的隐抑此刻却是化作了震笑,他看向魏其候,语气沉入心底,“好,这才是军侯之子,这才是魏其侯府门楣风骨。”
“朕险些要以为,你魏其侯门如今就只剩这封号了!”
随话而落的,还有陛下手中的银杯酒盏。
“陛下!”
魏其候顿时跪下,被逼无路般叩首,声调哀扬,“臣如今只唯此一子的香火了陛下!”
“爹!”
“魏其候!你以为朕不能夺了你侯门封爵是不是!”
御桌上的果盘酒壶尽数自高出滚落而下,酒水洒落,淋湿了魏淮的衣袍。
“你当朕要你这魏其候是何用!”
天子盛怒,百官跪了一地。
文帝撑着御桌,呼吸不稳。
成和公公始终注意着,他正欲上前搀扶,只见陛下身子微晃,再没撑住。
“陛下!”
“父皇!”
乱声惊诧,秦书一霎起身,眼前只剩了一片无边的混乱。
第56章 苦寒多萋侧 (二) 令。
陛下昏迷不醒, 国不可一日无君。
朝前顺意,储君监国。
长生殿层层禁森,无人可进。
太子殿下遂掌朝局, 臣心动荡。
彻夜不寐。
回到上卿府时,天色正开了白光。
秦书安抚好了静嘉, 自己反倒一颗心片刻也不曾落定。
陛下倒下的那一刻,恍若周遭混沌, 一片云雾白茫。因为她知道从那时起, 事情便已经偏离了既定的轨迹。
命盘轮回, 从来不曾被预测。
她抬步进府时,险些踩裙跌倒。裴郁卿稳稳扶住了她,他温暖宽大的手掌握着她手腕, 令她回温。
“殿下。”他伸手扶着她的腰看了看,抬眸望着她的眼睛,“是这衣裙太长了?”
他声音如一壶温酒,能令人肆意江湖,也能让人沉醉安稳。
这样随意的一句话, 她混乱的心绪却出奇地平静明理下来, 秦书看着他,不由轻笑, “是啊, 裙摆实在太长了。”
“那到时候去改一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