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茱萸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将手上的衣袍递了过去,她红着一张小脸,声音轻若蚊蝇,“这是新做的,娘让你今晚换上这个。”
栾良砚见她一双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显然是臊得狠,低头凝视片刻,似打量又似分辨什么。
上辈子的他位高权重,最懂得看人须留三分忖度,而且越是漂亮的女子,越是不能轻视。
末了,栾良砚并未发现陶茱萸身上有何不妥,便淡淡道:“有劳了。”
到了晚间,栾良砚才发觉漏算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上辈子他虽无限尊荣,却也并没有再续娶,因此晚间一向只有他一人安睡。可如今,身侧却要躺着另外一人,着实叫他头痛。
“不早了,你今儿又才从外面赶回来,早些歇了吧。”
话刚出口,陶茱萸便有些后悔,虽说他们已经成亲,但那毕竟是冲喜,她还没做好真正为人妻的准备。
正头痛的栾良砚闻言也微微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这小娘子还真是出人意料,他勾了勾嘴角,便准备上床休息,手却不经意地碰到了陶茱萸。
陶茱萸立马退到了床角,整个人缩成了一团,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无助与慌乱。
栾良砚颇为诧异地看了眼自己的手,转而意味深长地问道:“你很怕我?”
陶茱萸心中一紧,结结巴巴地回道:“没…没有…我只是……”
她“只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眼眶反倒有些发红,这该怎么解释?
她确实有些惧怕眼前这个男人,而且她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人似乎并没有多喜欢她,甚至还有些防备她。
栾良砚看着床角这个红着眼睛像小兔子似的姑娘,忽而叹了口气,郑重说道:“你放心。”
陶茱萸慌乱地看了栾良砚一眼,不敢搭话,就那么合着衣躺在床角。
栾良砚脱去外袍,掀开被子盖在身上,盯着陶茱萸的眼睛,轻声说道:“把外衣脱了,放心睡吧。”
然来他说的放心指的是这个,陶茱萸这才有所放松,见栾良砚已经背过身侧躺在外面,她迅速脱下外裙,然后躺在被窝里一动不敢动。
今晚估计睡不好了,陶茱萸迷迷糊糊地想着。
片刻后,栾良砚发现刚还战战兢兢的小丫头却已经安然入睡,这下他便有些哭笑不得。
这丫头,分去了他半张床,叫他无法安睡,自己却早早进入了梦乡,真不晓得方才她那一副害怕的模样有几分是真。
他转头细细打量身侧之人,最终还是败给了一张尚显稚嫩的小脸。
“算了。”栾良砚叹了口气。
再次睁眼时,天已大亮。
磕磕绊绊穿好衣服,陶茱萸红着脸去厨房打来一盆热水,既然要装作一个好妻子,虽不知该如何行事,但伺候丈夫洗漱总该是没错的。
栾良砚束发的手微微一顿,“以后这种事我自己做就可以。”
“不碍事。”陶茱萸低着眉将绞好的热帕子递给他。
栾良砚没再说什么,洗手净面后将盆里的水泼在屋外的水沟里。
陶茱萸看着栾良砚的背影,快速眨了眨眼,将眼底的涟漪悉数抚平,默默洗漱后又换了身衣裳才出门。
“哟,难怪老是听人念叨什么小别胜新婚,”栾刘氏捂着嘴,眼睛在陶茱萸和栾良砚身上来回打量,“太阳都快晒屁股……”
“说啥呢!任谁都跟你一样没脸没臊的。”栾母瞪了眼二媳,不过明显带有笑意的眼神毫无威慑力,“赶紧吃饭,今儿上午可有的忙。”
苞谷磨成的粉子里加几把麦子粉,再擀成细细的长面,将昨儿的剩菜做成浇头,淋在刚出锅的面条上,这是上滦河村最常见的早饭,省事儿又管饱。
一家子刚用完早饭,便瞧见县太爷带着栾里长和不少有头有脸的乡绅进了院子。
陶茱萸嫁来栾家这些时日,着实没见着多少栾家的亲戚,加之前段子日,满村都是她是灾星的流言飞语,不少人躲她都还来不及,哪敢朝她面前凑。故而院子里这一大帮子人,十个里头有八个她都叫不上名号。
然而尽管如此,今日也并不妨碍别人赶着过来和她搭话。
“这就是木箪媳妇儿吧?真是个标致人儿,”一位穿着富态的中年妇人拉着陶茱萸的手,笑的眉飞色舞,“前儿我就说,木箪媳妇儿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瞧瞧,今儿这不就应了么。”
陶茱萸茫然地看向栾母,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栾母道:“茱茱,这是你四表姨家的三媳妇儿,你该叫成大嫂子。”
陶茱萸见栾母脸上表情淡淡的,心知这位成大嫂子应该不大受待见,便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淡笑道:“成大嫂子过奖了,且去席上吃杯茶。”
“好妹子,想必家里也越来越忙了,不过如今你身份可不是我们这些农妇能比的,也该有人给你分担一些活儿,”成大嫂子又拉住了陶茱萸的手,将两个水灵灵的小丫头推到她跟前,“如今木箪兄弟出息了,咱们这些做亲戚的也没啥表示,这两丫头是我娘家的远房侄女儿,最是勤快不过,就让她们给你打打下手。放心,都是自家人,最是懂规矩的。”
陶茱萸没想到往日戏文里所见的不良亲戚给小辈儿房里塞人的事,今儿倒实实在在落在了她自己身上。
她转头看了一眼栾母,见栾母脸上不快之色越发明显,便笑着摇了摇头:“嫂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嫂子也瞧见了,我家小门小院儿的,实在住不下这么些人,而且家里的事情有婆母在,并不多么劳累。”
成大嫂子没料到平日里不声不响的陶茱萸也是个伶牙俐齿的,这话说的她挑不出一点儿毛病。
她斜睨着陶茱萸,阴阳怪气地笑道:“随便找个地儿住下就行,就怕有些人舍不得让别人分了她的好吧?”
这成大嫂子着实是个没脸没皮的,明知栾母不大喜欢她,还是硬端着一副我是为你好的嘴脸凑到栾母面前,“婶子,不是我说嘴啊,如今木箪兄弟这身份可不一样了,身边哪能只有一个黄毛丫头伺候着。”
她朝陶茱萸瞥了一眼,又继续说道;“您是好心给那个不知来路的孤女一个名份,可再怎么的,也不能委屈自家儿子啊。您瞧瞧,那些县老爷们,哪一个是只守着一个婆娘过日子的?再说了……”
第6章 这方唱罢 得了,你少在这儿恶心人!……
栾母十分不快的打断了这个没眼见的妇人,冷声道:“得了,你少在这儿恶心人!怎没见你给你家男人多张罗几个伺候的人?”
说完,她朝陶茱萸招招手,陶茱萸便乖巧地走了过来,栾母拉起陶茱萸的手轻轻拍了拍,“我这儿媳妇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再说了,我家茱茱心里可亮堂着,她房里的事儿她自己能处理好,哪用得着一个外人指手画脚的。”
“哼,好心当成驴肝肺,以后有的你哭!”
成大嫂子眼瞧着自己被这婆媳俩给埋汰的连脸都没地儿搁了,暗骂一声,便领着带来的两个丫头去了一旁的席位。
栾母又和旁的几个陶茱萸叫不上名号的亲戚闲话了一会儿,待到人都落了坐,她便朝成大嫂子那一席努了努嘴,细细地同陶茱萸叮嘱道:“茱茱,你可记着,今后啥事都有我和木箪给你撑腰,再遇着那些个没脸没皮的东西,不用怕,只管招呼回去。”
“我晓得了,谢谢娘,”陶茱萸笑着点了点头,又试探着问道:“娘似乎不大喜欢成大嫂子?”
栾母冷笑一声,点头道:“这一家子不是个东西,当初你们爹没的那会儿,可没少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的。”
想起当年往事,栾母只觉得无比晦气,她摆了摆手,没再细说下去,“罢了,不提他们。如今木箪有出息了,咱们只管好好过自个儿的日子。”
“哟,今儿这么热闹?”
正给各席位上添置茶水的陶茱萸见到来人,脸上的笑容立马真挚起来,轻声笑道:“英子婶儿,红梅婶儿,你们来了,坐,坐。”
对于陶茱萸来说,这些天天打照面的街临可比那什么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亲戚要亲切多了。
她双手在围布上擦了擦,给她们一人满上一杯茶,又将准备好的花生酸枣摆在桌上,“才从田头摘回来的,新鲜着。”
“你们怎的也来了?”听到动静的栾母也走了过来,满脸的笑容。
“这不想来沾沾举人老爷的福气,怎的,你还舍不得啊?”被称作英子婶的边说边将一小兜子白面塞到栾母手里。
“你看你,乡里乡亲的,来串个门儿还带东西。”
“知道你们家不缺这些,但这都是我们一点心意,”红梅婶将装有鸡蛋的篮子塞到陶茱萸手里,“再说了,这些又不是给你的,是婶子我给木箪的。”
陶茱萸双手接过篮子,笑道:“谢谢婶子。”
“你家木箪那是真真儿的好,自己有学问不说,考上举人了还一点儿官老爷的脾气都没有。我家臭小子要是有木箪一半中用,我做梦都要笑醒。”英子婶四处瞧了瞧,“怎的没见着木箪?”
“在里长家呢,县老爷来了。”栾母红光满面,接着笑道:“你家满英哪里差了?你看你家,里里外外的,哪一件不是满英打理的?”
“哟,都已经来了,平日里下地咋没见你们这么积极。”住在村头的红姑朗笑着走了进来,“茱茱,给,这桃子是红姑我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可甜了,一定要给木箪尝尝。”
陶茱萸连忙接过篮子,笑道:“谢红姑。”
栾母却又将篮子接过来,塞回了红姑手里,说道:“我可瞧见了,你家桃树上今年可没多少果子,你家小良子整日里眼巴巴地盯着,你赶紧留给他吃。”
“树上还有呢,他一个小娃子能吃几个?”红姑将篮子推了回去,“再说了,我今儿可是来道贺的,空着手来像什么话?”
闻言,栾母朝角落里的席位抬了抬下巴,说:“瞧见没?那一桌子可都自诩是我家亲戚,人家空着手来了四五个,可都好意思的很。也就你们,是真将我家木箪看得重。”
“木箪也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说这些就见外了。”红姑笑着摆了摆手,而后又瞟了那席位一眼,不屑地说道:“亏得他们也好意思上门,当初木箪生病时,可没见他们来看一眼,如今倒巴巴地凑上来了。”
栾母冷哼一声,“不光凑上来了,还想将自个儿什么侄女外甥女的塞给木箪呢。”
“啧啧,脸皮可真够厚的。”
闹哄哄了一上午,邻近午饭时,小院儿里的人才三三两两地散去。
陶茱萸瞧着地上的瓜皮果屑,准备将它们扫到门外的酸枣树下充当肥料。
谁知,她刚拿起扫帚,便被二嫂栾刘氏接了过去。
栾刘氏笑盈盈地说到:“我来,我来,茱茱你就好好在这儿坐着歇会儿,陪娘说说话,这种事哪能让你动手。”
栾母最是了解二媳的小心思,见状便哼了一声,问道:“你这猴儿,如今倒是会扮巧装乖了。说说吧,又想什么主意了?”
栾刘氏呵呵笑道:“娘,你这说的是哪儿的话?我这做嫂子的,多照顾些弟妹不也是应当的吗?”
她眼珠子一转,接着说道:“方才里长那儿派人递过话来,说是县老爷要在祠堂里给木箪设庆功宴,到时人多手杂的,茱茱一个人哪照应得过来,我这不想着让我那侄女去给茱茱打打下手,顺道涨涨见识。”
二嫂这话一出口,陶茱萸的脸上便露出了些许犹豫之色,她虽没见过多大世面,但也知道那些官老爷设的宴不是谁都能进去的。
再者,二嫂巴巴地想让她家侄女跟着,无非是为了在宴上给侄女寻个好婆家。可她家侄女不仅年龄尚小,人也不大上得台面,到时候若做出一些不合理的举动,丢的还是栾良砚的脸。
陶茱萸正犹豫着该怎么拒绝栾刘氏,冷不防从身后传来一道沉稳的声音,“二嫂有心了,不过明日既是县令和里长设宴,带上一个小姑娘终究不大方便,还是有劳大哥和娘陪着一起去。”
栾良砚面无表情地看了栾刘氏一眼,那不咸不淡的语气明显就是在告诉她,带她侄女赴宴这事儿,就不用再想了。
栾刘氏见状,一脸不高兴的哼了一声,可她还没来得及将酸话说出口,栾良砚已经转向栾母,说道:“娘,我还有些话要和茱茱交代,先回屋子了。”
一进屋,陶茱萸便发现栾良砚神色不悦,她也不晓得是不是自己方才说错了话,惹他不快,便只垂着头静静地立在一旁。
“你……”
栾良砚就这么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嘴巴张合几番,却并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觉得自己有些拿这丫头没办法。
前世他大权在握,取人性命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可这一切若是用在眼前这个少女身上,栾良砚不知为何便会生出一种自己是在造孽的错觉来。
他对这丫头还没完全放下戒心,可这丫头却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叫他便是想说一句重话都不能,实在是折磨人。
良久,陶茱萸见栾良砚还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看着他轻声说道:“相公有什么话可直说。”
栾良砚定定地瞧着她那双清澈的眸子,叹了口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人心险恶,我怕你被人诓了去。今后如果有人再问同我相关的事,你不确定的话,可以先问过我再开口,断不可轻易应下任何事情。”
陶茱萸没成想栾良砚会特意叮嘱她这些,垂着眼点了点头道:“我记下了。”
县太爷和栾里长都是大方人,为了给栾良砚庆功,一早便在镇上最好的醉仙楼定了足足十八桌席面,此刻一盒盒菜点正在往栾家宗祠里送。
县太爷邀请的人可不少,或者说主动凑上来想在栾良砚面前露脸的人不少,除了上滦河村叫的上名号的人家,浔阳城更是来了不少富豪乡绅。
十九岁的举人,如无意外的话,栾良砚这辈子肯定会入官,他们当然得趁现在好好巴结一番。
陶茱萸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阵仗,怕闹出什么笑话,跟着栾良砚来了宗祠后除了打招呼外,便基本不开口。
她虽不怎么说话,但却挡不住一波又一波跟她套近乎的人。
栾良砚刚将她送到女眷的席面上,立时便有一群人围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