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清怎的没来?”她低声问道。
薛晏清淡淡吐出两个字:“摆谱。”
虞莞巡视了一圈,发现还当真如此。
宫宴不同于群臣宴,皇室都集中在尧夏阁的玉阶之上,彼此之间离得并不远。康宁宫的正殿建得宽宏,因此,每张桌子之间相隔甚远。
即便如此,现在也只有零星几个人没来了。
叶夫人、薛元清……和熙和帝。
叶夫人大概是与皇后撕破脸了,才会在这么重要的日子给林又雨下脸子。至于薛元清……这又是哪一出?
这么沉不住气,生怕自己不够招眼么?
难成大事。虞莞缓缓摇头。
而在主位上端坐的林又雨,看似云淡风轻,实则紧张地捏起了袖口,左手止不住地抚着自己的小腹。
成败,就要在此一举了。
好在这两人总算知道轻重,在熙和帝来之前姗姗来迟了。薛元清是最后一个到的,他走进正殿之前顿了片刻,满意地环视着殿中坐得满满的人群。
从今以后,这些人的姓名,就要尽数拿捏在他的手中了。
他有些招摇地进了正殿,得意忘形之人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不少宫妃都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今日是皇帝宣布嫡子的日子,他这个身份尴尬的庶长子……有什么好骄傲的?
而薛元清落座不久,内侍终于久违地高喝道:“皇上驾到——”
虞莞起身行礼的片刻忍不住地想:熙和帝是不是早来了,只是等叶夫人和薛元清到了才肯出面。
否则时间怎么卡这么巧。
一想到他好面子到如此地步,虞莞竟觉得还有些好笑。
而主位之上,林又雨与太后也站起身来,望着他。
熙和帝无视了所有人的行礼,大步径直跨上了主位,把林又雨珍而重之地扶了起来:“皇后当小心些。”
那般爱重的姿态,生怕有人不知道他对林又雨如何情深意重似的。
太后默默把头偏向了一边,她觉得有些恶心。
不料,熙和帝却把这看成了太后与皇后不和的又一佐证,他看了林又雨一眼,满是心疼。
林又雨几乎快要维持不住自己脸上的神情。
好在熙和帝很快落座,他大方地一挥手:“今日是家宴,不必拘束。”
但是没有人会当真听信。
筵席一开,宫人们渐次鱼贯而入,虞莞看了两眼菜色,比万寿节那天好上不少。比起从前在长信宫的品相也差不了多少。
看来是人少的缘故,膳房终于可以拿出真实的水平来。
虞莞很快动了玉箸,吃到好吃的菜色,还往薛晏清碗中添了些。
他们这样亲密的举动,照理说早就该引起旁人的瞩目。
今日是个意外,无人目光放在他俩身上。
宫妃们注目之处,却是主位上的两人。
她们一错不错地看着公认冷心冷肺、难以讨好的帝王,此时却小意体贴地为皇后布菜、不时嘘寒问暖。
“又雨来尝尝,这道鱼羹如何?”
熙和帝执起一枚玉勺,舀了满满一勺雪白鲜浓的鱼羹送至林又雨唇边,无视了两边震惊的目光,轻声问道。
林又雨无法,只得接过玉勺一饮而尽。罢了,对熙和帝笑了笑,赞了声“美味。”
虞莞敏锐地察觉到,如此几轮下来,林又雨的笑意几乎要僵在唇边。显然,皇帝的表演事先没和她商量过,而她此刻也难受得不行。
这样的举动,立刻让宫妃心中燃起嫉妒的火焰来。
她们万般没想到……她们费尽心思讨好之人,却对着另一个女人如此温柔小意。
而熙和帝犹嫌火势烧得不够大,状似云淡风轻地对众人说:“想必你们已知中宫腹中有子一事。若是男孩儿,朕有意立他为太子。”
第72章 小产
熙和帝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抿起了嘴角, 等待着席上诸人的反应。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句话不似水入油锅,炸起沸腾的一片, 反而如石沉大海。
众人无一人出声,皆面面相觑地望着他。甚至,连一旁的皇后都僵住了,潋滟的双眸中盈满不解的情绪。
熙和帝悻悻地加重了语气:“就如此决定了!”
林又雨轻声问:“若是个女孩儿呢?”
“若是女孩儿,自然要封公主, 朕早已为她挑好了封地。”熙和帝说。
其实, 他根本没有想过封地这回事。只是皇后既然问了, 他也必须要表明重视的姿态来。
只是有一点,熙和帝实在有些疑惑:他本以为自己凌空扔出一个惊雷……却为何炸出了空响?
若是虞莞能听见他心声, 定然要嗤笑:一句话绝了先前数个皇子的前程,未诞生的小儿子甫一出生,就要面对成年兄长与庶母们的虎狼环伺。
愚蠢得过了头, 反而让满堂之人不知他到底是要为腹中的太子造势、还是有意捧杀了。
她们各自看了一会儿熙和帝, 有了自己的判断。
唯独太后, 浑浊眸中的神光又加深了些。
皇帝这般糊涂……按下了薛元清, 底下自三皇子起也会渐渐成长、独当一面。若是长此以往, 国朝恐怕要乱啊!
她心中的决定又果断了几分。
场中唯一真正生气之人恐怕就是薛元清了。听完熙和帝的话,他一夜未睡的眼中红色更重了,不怀好意地直直盯着林又雨的肚子。
若是视线真能凝成实体, 林又雨的小腹恐怕就要被那熊熊燃烧的妒意燎穿两个洞。
好在林又雨并不害怕,相反, 她甚至寻到了视线的来源,看见了薛元清如锅底般的黑脸。
然后,她对着那张被嫉妒扭曲的脸孔, 极尽挑事之能地微微一笑。
“啪”的一声,薛元清手心一紧,捏断了玉箸。他看着手中断成两截的光润长条,在康宁宫的烛光中发出流丽的光彩,心中的郁气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稍加被皇父宠爱,就敢如此得意忘形么?到时候看你腹中胎儿一落,还拿什么来耀武扬威。
好在他终究记得这是什么场合,忍住不曾发作,没有把暗中的眉眼官司摆到明面上来。
薛元清敛好了表情再看去时,林又雨已经移开了视线,对着皇父感激而娇羞地一笑。
每个人的面色各有故事。唯独虞莞与薛晏清仿佛隔绝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中,坐在一角洞若观火,把众人反应一一纳入眼底。
不时有宫女们上前,撤掉贵人们用罢的空盘。
皇后处的吃食用度是格外不同的,除了形制之外,每一道菜的内容都是膳房精心调配,确保其中没有一丝一毫损害胎儿的食物。
饶是如此,林又雨也每一道只用上三两口,再不肯多吃了。
熙和帝见状,再次露出令人牙酸的神色,颇为心疼地看着身侧的妻子。
他甚至自己又盛了些,劝林又雨多吃两口。
林又雨含笑拒绝,熙和帝自讨没趣,转而自己用膳去了。
恰在此时,变故陡生。
林又雨的面色剧烈变动,皙白柔润的脸上陡然转青,露出痛苦的神色。身子微微摇晃,头顶的碧玉九凤冠冕发出金玉碰撞的声响。
她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下意识地捂紧了自己的小腹,仿佛那里正有剧痛传来。
最先发现不妥的是太后,她被那金玉之声吸引而来,犹疑地看了眼面色不加的林又雨一眼:“皇后?”
这时她才注意到,林又雨覆盖在小腹之上、紧紧攒着的指节已然发白了。
太后顿时有了不好的联想:“你这是怎么了?”
林又雨分出一截胳膊紧紧抓住太后的手,只摇头并不说话。
熙和帝这时也注意到了妻子的不妥,面带疑惑:“皇后这是?”
这时,林又雨仿佛见到了主心骨一般,忍到极点的痛意找到了宣泄口。她眸中立刻涌出一汪眼泪,从牙缝中几个字来:“皇上……臣妾忽然腹痛不止……”
“腹痛”二字对于孕妇来说仿佛某种警兆,熙和帝还没反应过来,太后就当机立断:“来人,将皇后抬入后殿,宣为她看诊的医女!”
太后身边的宫女未曾请示熙和帝,当即手脚麻利地把皇后驾了起来。
随着她们的动作,林又雨的面色又青白了几分。
更惹人注目的是,她华贵的裙摆之下,忽而滴下三二红痕,落在凤椅之上,触目惊心。
熙和帝喃喃道:“血……”
主位三人的变动打乱了宴会的秩序,她们三人声音不大不小,恰落入下首众人的耳朵。
尤其是熙和帝的那声“血”,更令她们有了众多联想。
孕妇,血……皇后这是小产的先兆?
虞莞同样亲眼目睹了方才的动静,霎时面色一片雪白。林又雨今日情状,恰与她上辈子小产的情状别无二致!
旧日阴影与今日噩兆接踵而至,她手心的温度降至了冰点。
这时,身边的薛晏清长臂一揽,一只手牢牢扣住她另侧的肩头,另一只则抓住她两只冰凉的手。
虞莞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薛晏清的体温隔着衣物传来,使她稍稍平静下来。
“若你实在担心,放心不下,不妨去后殿看看。”薛晏清对她的异状一个字不问,只这样说道。
她勉强点了点头。
主位上的熙和帝与太后也在为去不去后殿而争执起来。
熙和帝正要抬脚去后殿,太后却执意拦住了他:“这里人多眼杂,皇帝还要留着主持大局。后殿有哀家看着就够了。”
“这……”皇帝有些迟疑,这样会不会显得自己太薄情?
“产房污秽,血煞冲撞了皇帝就不好了。”见他有些松动,太后干脆搬出了这条古老的谣言。
熙和帝当即停住了脚步。
负责皇后凤体的乃是杜若女官与康宁宫中的随诊太医。这时,她们已经匆匆赶来向行过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