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满殿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稳稳坐在座位上,装得像无事人的薛元清身上。
——此刻的薛元清已经懵了。
他既没有想到,皇父的人能这么快查出始作俑者,也完全没料到,一向疼爱自己的母妃竟然下意识地出卖了自己。
那厢,陈贵妃的揭露还在继续。
“莫不是你来信,说让母妃帮你拿掉新后腹中之子,助你成就大事?那封信我还没丢,就在我寝殿玉枕的夹缝之中呢。”
她的嘴角浮现一丝冰冷的笑意,看起来森森可怖。
她早就想好了,若是东窗事发,就母子一起下地狱。这一回,她再不会为这个不孝子一力承担所有,却半分好处也捞不到了。
围观之人是从未想过,今日能看这样一出精彩的母子互搏的戏码的。但是偏偏陈贵妃的话又有理有据、可信之极。
熙和帝稍一思索,就信了大半:陈氏是绝不可能为了自己暗害皇后的,即使害了,也不能使自己改掉禁足令,对她目前的局面没有半分裨益。
唯有薛元清有这个动机。
他看向蜷缩在椅子上,不敢吱声的长子:“元清,你母妃说的可是真的?”
薛元清这事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他呆愣愣地,脑子仿佛停止了转动。
“我……”
太后轻飘飘地命令道:“别坐着,跪着说。”
薛元清竟当真从座椅上起身,跪在了狼狈的陈贵妃身旁。
虞莞一直在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脸上一片平静,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变故都毫不惊讶。
——直到此刻。
她拧起远山般的秀眉,薛元清这是做戏呢,还是真忘了自己是要来逼宫的?若是做戏,怎会这么逼真呢?
她把心中的疑惑告知了一旁的薛晏清,薛晏清低声道:“你看。”
他轻轻指了指跪在殿前,沐浴着所有人视线的薛元清。
许是装孝顺太久、皇父与太后的积威如同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被如此这般一命令,薛元清就下意识地慌张起来,百口莫辩道:“我……我……”
这样吞吞吐吐,与不打自招有什么区别?
陈贵妃忘了身边穿着光鲜、腹内却是十成十草包的儿子。
从前她为这人谋划时还不觉得,现在薛元清被她矛头一指,露出的丑态简直让她这个做母亲的难以直视。
林又雨不知何时坐在一张木制小榻上,被人抬了进来。
薛元清却察觉到了身边的人影。鼻尖掠过淡淡的血腥气使他一个机灵,登时就清醒过来——这回他不是孤身一人,他可是带着三百禁军的!
他立刻挺直了腰杆,不再回避皇父的质问:“是我做的。”
是我做的,又如何?
薛元清心中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再过一刻钟,方大人带领的禁军就要集结完毕,团团围住康宁宫。
只要再拖住一刻钟……
众人敏锐地留意到,不仅不畏缩了,甚至有些耀武扬威,像只得意的公鸡一样仰起脖颈,挑衅般地看向上首的熙和帝与太后。
“你——”熙和帝直直指着薛元清,气得说不出话来。
对弟弟下手,这可是第二次了!
这就是他一直看重、百般容忍的好儿子!
逆料,这时虞莞却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凝声问道:“便是你,不惜亲手害死亲弟性命,谋夺皇位么?”
她意有所指的话很快使人想起秋狩。
在场的人有大半知晓秋狩的前因后果,不由得面露惊愕。
——虞皇子妃这是,为自己的夫君讨起公道来了么?
第74章 事发
见虞莞冲上前来, 薛元清先是一惊,再是一喜。
——他正愁不知该如何拖延一刻钟呢。
有了方大人的军队傍身,面对虞莞言辞尖锐的逼问, 薛元清理直气壮地回呛:“什么杀害亲弟、谋夺皇位,都是口说无凭的事情。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弟妹何故要在皇父面前污蔑我?”
虞莞听了,只想冷笑, 而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其实她同样想问, 缘何上辈子抛弃发妻也要谋夺皇位?只可惜前尘已尽, 如今听了这般回答,虞莞这才恍然。
原来无耻是不需要缘由的。
她一双杏眸中有什么情绪闪过, 倏尔化为青烟,尽数散去。
虚弱地倚在贵妃榻上的林又雨却在此时开口:“空口无凭?证据不就摆在你面前么?”
她的声音像凝了一层冰,目视之人不是跪着的母子, 而是一直沉默的熙和帝。
若非皇帝犹疑不决, 在铁一般的证据前, 薛元清还有什么狡辩的余地?
熙和帝回避了所有眼神, 捻着胡须兀自沉默。
他在想处置了薛元清之后的事。
皇后小产伤了身子, 以后能有孕否还尚未可知,他的膝下除了薛元清……竟是找不出一个可以与晏清抗衡的皇子了。
满朝文武必然一面似的倒向他,储位之争甫一开始, 就宣告结束。
熙和帝心中泛起浓烈的不甘情绪:自己堂堂天子,九五之尊, 竟无法左右龙椅的去向么?
太后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个养子在想什么了:“皇帝,当务之急是给皇后一个公道!”
被戳破了心思,熙和帝一阵羞恼, 无奈只能道:“证据在前,竖子安敢狡辩。”
“来人,听旨!皇长子乖戾无状、行检不修,禁足于广阳宫。陈氏贬为僧尼,削发为故太子祈福,钦此。”
“莫非我腹中可怜的孩儿,只值这些么?”林又雨低声幽咽。
“……”熙和帝不只好又加了句:“严加看管,终生不得出。”
薛元清无心听上首的判决。
他此刻竖起耳朵,一刻一刻地数着,等待方大人的到来。
不知多久,才到一刻钟……
陈贵妃最先发现了薛元清的异状,她见儿子面无异色,而是心不在焉地低喃,心中一凛:这副模样……莫非还有后手?
若说满宫之中,最不愿意薛元清有后手的人,她肯定排得上号。她登时一个叩首:“罪妃领旨。”旋即,竟也按着薛元清的头往地板上磕,想命他一道认罪。
要是元清的后手到了……来日对待反水的她,定然连陛下都不如。
满殿皆是一片寂静,不少人对这对母子目瞪口呆。
虞莞却凑近了薛晏清,小声道:“看起来不用我们出手,他们自己就能解决了。”
薛晏清陡然闻到了她颈间的淡淡幽香,仿佛是雪中冷梅的香气,不由得心猿意马了片刻,才道:“阿莞又在促狭人了。”
虞莞闻言,轻轻睨了他一眼。
母子二人的闹剧还在继续,薛元清先是躲闪开陈贵妃的手,然后扣住她纤弱的肩头:“母妃你认命了,我可没有。”
他听见外间隐隐约约传来的脚步声,犹如胜利的鼓点。
其他人中,坐得离殿门近些的,同样听到了仿佛有细碎的脚步声在正殿外的长廊间想起,当下脸色就变了。
今日是家宴,宫中位份足够的拢共三十余人,都齐聚在了这里。那剩下的脚步声……会是谁的?
来人并未辜负他们心中的猜想。
一大团黑色的人影如列缺般,忽然涌至正殿门口,继而散成长龙。仔细看去,人人胯上别了把刀。玄色布甲配腰间醒目的红绳,正是禁军的打扮。
随着薛元清越发放肆起来的笑容,他们将宴上的三十余人围得滴水不漏。
“刺啦——”,禁军们齐齐拔刀,锋刃迎着光闪着森森雪白,昭彰着来者不善。
熙和帝脸色大变。
作为名义上的禁军统领,没有人比他更知晓眼前一幕意味着什么。
禁军携带刀兵、出入宫禁,如入无人之境。也就是说……这宫门和报信的内侍们,都被她们或买通或控制了。
换言之,这时再派人增发援兵,已经来不及了。
“没想到罢。”薛元清迫不及待道,生怕有人不知道这人是他带来的。
太后与林又雨的神情只动摇了一瞬,随即变回了一片坚定。而宫妃们则面色惶惶,似有惧意。
薛元清满意地环视四周,直到他发现,薛晏清与虞莞夫妇似乎平静至极,心下极为不满,拔高声音恫吓:“外面尚有二百余人将康宁宫围起,如今这里一草一木,都要听我的号令了。”
他说得张扬,逆料有人的出场比他更张扬。
方大人是最后一个到来的。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绸子,怀中揣了个垂坠的物什,施施然走进正殿时,正听见薛元清最后那句话。
他唇边浮现淡淡的笑意,但是并未说什么,站在了薛元清身边。
“殿下,禁军五百人已经悉数到齐了。”他朗声道。
五百人?不是三百?薛元清心中疑惑,但是表面不动神色:“做得不错。”
“方胤,你……”熙和帝气急败坏地起身,手指指着方大人的鼻子。
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方胤区区一届文官,竟然有本事调动禁军!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在悉知长子与此人混在一处时,他就该立刻阻拦的。
方大人静静地看了熙和帝一眼,并不回话。他扫视了周遭惊惶不已的宫妃、面露不忿的年幼皇子,放缓了声音:“诸位不必惊慌,今日殿下与陛下交接完毕,定会全须全尾地放各位回去。”
众人:……
禁军们亮出的刀可不是这么说的。
而熙和帝愤怒之后,听到“交接”二字,终于慌了神,龙袍之下的身躯微微战栗起来。
改朝换代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结交朝臣、展露才干、搏取君心,这是文取。而宫变、杀人、夺位则是最简单的武取之法。
他的大儿子今天是要……对他动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