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火急火燎,却只能再次发出一片含糊的语气词,惊动了身边的人。
林又雨掀开幔帐来:“来人,陛下已经醒了。”
不多时,杜若与太后身边的宫人来了,在床榻边围成一团。
她们自然看见了皇帝,这时却视若无睹,只向林又雨行礼:“皇后娘娘。”
林又雨说:“杜若,既然陛下醒了,劳烦你向他说说他这是怎么了。”
熙和帝正愤怒地瞪着这些对他没有丝毫尊重的人,却听杜若不疾不徐地说道:“启禀陛下,方才您气急之下怒火攻心,肝火旺盛,又磕到了脑袋,不慎中了风。”
“今后,腿脚与口舌恐怕多有不便。”
什么意思……他今后不能走路,也不能说话了?
熙和帝本能地不信,试图站起身来,再厉声呵斥这些妖言惑众之人,到了口边却只有一片模糊的呜呜声。
他的身体也不协调地小幅度扭动起来,像一条可怜的虫。
林又雨无悲无喜地看着眼前的人,是他害自己一入深宫而不返,过上了自由全无、生不如死的日子。然而这个人从此以后,就要困居在床榻之间,终日与被褥、幔帐为伴了。
目睹此刻,她一时竟说不清是何滋味。
只是,还有最后一件事:“陛下,方才又雨没有告知于您。其实我怀里的龙胎,是假的。”
熙和帝闻言,目眦欲裂,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
“太后也知道。”说完,她就不顾那人是何反应,头也不回地出了后殿。
她在后殿的石阶上站了一会儿,等来了接到消息太后。
老太太的神色说不上好,林又雨很是理解:皇帝到底是在她膝下抚养长大的,迄今暌违三十年。只可惜,他却是让太后伤心的时间多,省心的时间少。
她与太后寒暄了两句,就把后殿留给了这对养母子,不再停留。
正殿周围的卫兵已经撤了,宫妃们也各自回了自己的住处,只是那里很快就不是她们的居所了——随着熙和帝的逊位,她们只能变成太妃,再把宫殿留给新皇的后宫。
林又雨想到这里,不由哂然:新皇的后宫,竟然只有虞莞一人。
至于以后……依薛晏清的性子,想必是不会再有。
整个宫闱就要空置了下来,不过,不知她是否有机会不用再住坤宁宫呢?
说曹操,曹操到。她独自走在回坤宁宫的路上,途径绛雪轩时,竟然碰到了虞莞与薛晏清夫妻。
薛晏清倒是惯常的模样,只是眸色不似从前清冷,倒是有些潋滟之意。
虞莞就更明显了,她围着一条毛领,露出白生生的一张娇颜。只是那面庞之上,眉间攒着春意,两颊飞起旖旎的云霞,朱唇瞧着比从前红了三分。
一副被亲得喘不过气的模样。
林又雨:……
她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模样,向两人问了声好。
虞莞从绛雪轩中出来,乌桕的叶子随着方才的晃动落了满身,正是有些抹不开面子见不得人的时候。
转身就看见了林又雨,一时间恨不得重新躲回方才的林子中去。
好在林又雨体贴之极,并不多问,而是说道:“殿下择日践祚之时,不知能否放我出宫?”
她问这话心中是有些忐忑的:薛晏清还是殿下之时,两人是合作关系,说得上话。眼见着他就要登基,而自己成了身份尴尬的年轻太后,这……
虞莞闻言,也立刻望向薛晏清,眸子带了点期盼之色。
薛晏清看着妻子眼巴巴的目光,又好气又好笑:莫非在她心里,自己是个什么老古板,还是翻脸不认人的小人不成?
他道了声“可”,旋即带着虞莞离开。
心中盘算着,该如何让阿莞重新认识下自己了。
第76章 正文完结
虞莞丝毫没有察觉薛晏清的心思,只觉得那日他的眼神有些怪异,随即就顾不上这些,乍然忙碌了起来。
熙和帝中风的消息并没有刻意瞒着,很快,大臣们就知道了,同时看到了那道黄纸黑字写着薛晏清名字的传位诏书。
国不可一日无君,许多人纵使不愿,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薛晏清看在眼里,却不动声色。
来日方长。
前朝的暗涌薛晏清往往只跟虞莞说一半,苦的、累的、见不得光的都被他尽数咽下了。但虞莞还是多少猜到了几分。
她体谅薛晏清的心意,并不主动提起,只是让膳房多做了些吃食。其中,补身体的汤水是必不可少的。
薛晏清正是年少气盛,哪受得了这个。夜里同枕之际,几次三番被燎得不得安寝。不成眠的时刻,他望着罗帐顶,心中默默盘算着,眼见局面大定,也该……
第二日醒来,他就瞒着人前吩咐兀君做了些布置。
只是,这些都是瞒着虞莞的。
禅位的典仪长达二十七日,辍朝的期间,恰好用来安顿前朝后宫的变动。譬如禁军首领的调换、薛元清党羽的处决等等琐事。
而虞莞的也没闲着,作为未来的皇后,她也要盯着宫妃们搬迁的事宜。
偌大的宫禁很快就变得空空荡荡。虞莞本有些犹疑,还是白芍提醒了她:“知晓您心慈,可若是让她们如同往常一样来往走动,这宫中还不知会生出多少谣言来。”
虞莞这才恍然,林又雨一事便可看出,这些女子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她干脆雷厉风行,回绝了求情之人,把宫妃们一齐送到了安置太妃的宫殿中去了。
余下的,就是对所谓“至亲之人”的处决。
对陈贵妃的处决遵循了熙和帝的旨意——削发出宫,终身禁足。而薛元清与熙和帝父子二人,薛晏清则眼也不眨地将他们随意丢进了同一间宫殿,父子二人每日相对着彼此的脸,相互折磨。
要让虞莞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她不知上辈子的薛元清是什么下场,只是薛晏清既当了皇帝,就无形中被捆缚了许多教条。
杀父弑兄的恶名,她是不乐见薛晏清背上的。
操心完这些琐事,宫中的气氛顿时整肃一新。宫娥与内侍们知晓两位新主子的脾性,都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
何况,他们还这样年轻,连二十岁都不曾满。
说不得自己一辈子都要伺候在这两位身前了,此时不勤谨些留下个好印象,又待何时呢?
是以,虞莞几乎没怎么出手整治,眼见着宫中的风气竟然一日好过一日了。
二十七日很快过去,是日辰时,虞莞与薛晏清一个上了朝,一个则在尧夏阁中接待命妇朝见。
她不喜欢过于繁复的裙钗与配饰,裙裾几乎与当皇子妃时的样式别无二致。一身缂丝瑞雁广袖双丝绫鸾衣,胸前与堆鸦发鬓之上三二配饰,只在耳间垂了米珠,腰间打了个彩色璎珞。
是以,出场之时,不少命妇见她这样清简的打扮,竟然露出惊惶神色。旋即,她们纷纷以更衣的理由告退,再出现时,头发上宝光璀璨的金玉饰物少了不少。
虞莞心中掠过一丝怪异。她自然知道这些打扮得繁复的人是怕她计较,盖过了自己的风头。只是,活了两辈子,她从前从未被人这样猜测心思、小意讨好过。
薛晏清除外。
然后,在起身行礼的阶段,那些官夫人一个个深深地垂着头,福身拜道:“皇后娘娘。”
皇后……对于这个高高在上的称呼,虞莞自己没有丝毫实感,反倒生出淡淡的荒谬——
从今以后,她就是皇后了么?
恰在此时,拾翠匆促地跑了进来,宣布道:“陛下早朝第一条谕旨,就是册封小姐为后呢。”
话音未落,满座皆惊。
新帝践祚的第一条旨意有多重要,她们也能猜到几分的。结果二殿下……陛下不是用来安抚老臣、封赏功臣、拟定年号,而是用来册封皇后?
这下子,命妇们看向虞莞的眼光多了几分深思。
原先她们想着,新帝年轻后院无人,这个时候送女入宫能早日诞下皇子,是最好的时机。命妇中的一半人打的都是这个主意,却因为这道旨意,不少人动摇了几分。
妃是妾,皇后是妻,她们的女儿送进来,天生就要矮了三分。而陛下对虞皇后这样爱重……她们的女儿恐怕进宫了也讨不了好。
心疼女儿的自然放弃了打算、另觅佳婿去了。而几个卖女求荣的也暂时收了心思——无他,皇后娘娘一双清凌凌的杏眸扫过来,她们那点算盘仿佛无所遁形了。
虞莞预料到了这些,席间又尽是命妇对她的软语奉承,不免觉得有些无聊。
当夜,她就在薛晏清怀中小声抱怨:“以后的宴会还是能少就少些罢。”
薛晏清修长的手指覆上怀中人雪白的颈子,轻轻揉了起来。他的手法不太得当,力道却很足,仿佛揉碎了一腔爱意,都要融进她的筋骨里。
被一双干燥的手指带着力道地抚摸着,虞莞不免有些困倦,倚在薛晏清的膝头安然阖上了眼睛。
一路上仿佛有颠簸摇坠之感,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然悬空,却是被薛晏清抱在怀中。
她有些不解地小声问道:“这是要去哪?”
薛晏清没有回答。他的怀抱密不透风,让她没受半点寒,却也看不真切外边的景色。
虞莞心中有个猜测,却并不多言,只把脸贴在薛晏清的胸前,轻轻嗅着甘松薄荷凛冽的香气,静静地听他心跳声。
好响。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薛晏清放了下来,才惊觉原来已到了长信宫。
长信宫如今焕然一新,并不见几个月无人居住的衰败,相反,它比虞莞想得还要热闹些。
原来,宫门前的匾额处蒙上了一层红绸,火一样的颜色,在夜中格外显眼。
她似有所觉,牵起薛晏清的手一路迈了进去,却见这红绸铺设了一路,蜿蜒进寝殿。
四下无人,虞莞只能听见自己带着笑的声音响起:“不知是谁家正在办喜事?”
薛晏清说:“是我与心上人。”
话音刚落,他再次拦腰抱起虞莞,步履加快了几分,一路向寝殿中走去。
寝殿已经别有洞天,细细看来,与成亲当夜的装饰并无二致。居中的黄梨木桌上,一对赤红色的龙凤双烛燃起飘摇的火焰,静静燃烧。
那日已暌违数月,虞莞仿佛仍能回忆起当时不安的心情。
只是这时……她心中已然没有一丝忐忑,只有一片甜蜜与酸软交织之意。
她已经猜到薛晏清今晚要做些什么了,却从未想到,对于这等事,他是如此郑重对待。
连洞房的模样都分毫毕现地复刻了下来。
薛晏清一边走一边问:“阿莞愿意么?”
其实他自可以不问这句。四下无人,两厢情浓,他就是做些什么,也是夫妻般的天经地义。
可是……到底不愿让虞莞受委屈,倒不如说,顺从她的意愿早成了本能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虞莞低低地“嗯”了声,气音化作了细小的软钩,钩得薛晏清心尖都在发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