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夷又拿下了这一分。
虽然大周的马队与西夷吃咬甚紧,然而纠缠这么许久,终究有所不敌,李苌在接近最后的关头,依旧输了这一分。
沙漏到了底,这一局,又是西夷胜出。
西夷人开始摇头摆尾大肆庆贺,将屁股肉抽得虎虎作响,反观周人这边,个个偃旗息鼓,宛若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莫有一语。高黎王子照旧施展他学来的中原礼节,对李苌颔首行礼:“东淄王殿下,感谢赐教,你的球技精湛,我们差一点赢不了。”
李苌的身影一动不动,只有面部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回应了一句,便转身走下了球场,向天子请罪。
东淄王跪下的时候,他身后,乌泱泱地跪了一地,个个脸色惶恐。
天子保持着一贯的动作,但这一次,明显龙颜不悦,对李苌的请罪也视若无睹,看了看,最终抬了抬手,道:“都平身吧。”
这时,高黎王子也上前,对天子说道:“小王刚刚热身,这才稍绽开拳脚,还请天可汗陛下赐下第三场比赛。大周能人辈出,定有能完胜不才小王的。”
他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肯定至极。
可在场的名臣却个个面有菜色,心有戚戚焉,谁也不敢接茬。
这高黎王子看似谦恭实则傲慢,他所说的能人异士在偌大的大周定是有的,以上国千万人口之优势,难道还找不出几个会打球的?可是短时间内上哪儿去找?
若说要找,那也不必去找,这现成的长渊王,就成了众望所归。
大家伙儿都盼望他能够站出来,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来自弹丸小国也敢猖狂的高黎王子,狠狠出这一口被他羞辱、戏耍的鸟气。
李苌被天子平身,可却不起身。他自是知道,自己这次辜负了天子的期望,接下来将要上场的人是谁。
现在三场已经输了两场,无论谁再上,这败势也已经不可能挽回,所以李苌自知,他是输了关键的一场。可如果霍西洲上了,且他赢了,那这就是一记铁砂掌掴在他李苌的脸上。李苌的面部肌肉再度抽动了起来,恨意如火如荼,肝肺欲裂。
“既然如此,长渊王——”
天子目光转向霍西洲,一片寂静之中,说了这么七个字。
别的话没有多说,也不必多说。
但凡在场的听见了这七个字,都不会不清楚这其中的意思。
霍西洲掌中的酒觞落回了案上,他的眸光稍抬起,正好与高黎王子对视上。高黎王子的那张脸掩藏在他浓密厚实的红胡子底下看得不分明,只有分明的一双眼底快要泛滥而出的笑意,像是挑衅,又像是令他不要下场破坏了结盟的友谊。
但高黎王子应该也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没人能够抗拒天子的命令。
至少实在明面上。
这叫抗旨不尊。
霍西洲从人堆所在之处缓慢地起了身,似乎正要复命。
然而也就在这时,一道清脆的嗓音由远而近,打断了霍西洲将要说的话:“陛下!林墨池请缨!”
林侯的眼睛倏然睁大,他朝着那马蹄急促的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人一马正朝着这边疾驰而来,马背上的青衣少女宛如一枚纤细的柳叶于风中猎猎招展,随着她这一声清叱,无人不晓这是谁。
林侯家的郡主,林墨池。
天子微眯的眼眸也蓦然睁开,眨眼间,林墨池已经到了近前,她的一身披风在风中飞扬,卷起微微的香风,从霍西洲的鼻尖擦过。他还站在原地,但感觉林墨池擦身而过之时,对方投来的目光颇有不善之意。
这个郡主对他,似乎有一股不一般的敌意。
自然,他的父亲是林侯。
霍西洲重新坐了回去。
林墨池快步走到了天子的面前,将膝一屈跪倒下来:“陛下,臣林墨池请战。”
天子微笑:“也好。第三场,不如就让你与高黎王子较量吧。”
天子答应得虽然痛快,但高黎王子明显不满意了,嘟囔道:“天可汗陛下,第三场是个女子?这是不是天可汗对我们连赢了两场有所不满的表示?”
西夷人心直口快,这么一说,连天子也是一愣,一愣过后,天子抚掌大笑道:“这位郡主,是林侯的掌上明珠,自幼习武,素有战功,也善于打球,要是真论起来,你还未必及她。”
高黎王子颇为不信,红色的长眉朝两侧上方微微一挑。
林墨池也直截了当,起身,朝高黎王子道:“请。”
尽管天子解释,高黎王子依然不大相信,面前这胳膊还没有二两肉的女人会是自己的对手。但为了给天子这个面子,高黎王子将鄙夷不屑收敛起来,回礼道:“郡主请。”
第三场马球比赛也正式开始。
球场重新成了众人目之焦点。
李图南挨到霍西洲坐过来:“王爷,这个郡主这时候插一脚进来,只怕挑战的不是高黎王子,是王爷你。”
霍西洲淡然:“一目了然。”
李图南笑:“难道是王爷从前不知怎的惹了一场桃花债?”
霍西洲本该立刻呛声回去,但却沉默。
前世他与林墨池并无交集。
那个女子,其实也不应该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但霍西洲确信的是,与其说这个女子与他有过什么桃花孽缘,倒不如说,她对自己有刻骨的深仇大恨,盼望自己不得好死。应该如此才对。
李图南惊疑不定:“王爷,我就这么一说,你不会……”
真与这个郡主有过一腿?
真是惊天大秘辛,他得赶紧告诉王妃!
李图南的屁股还没离开热凳,便被王爷冷口叫了回来:“慢着。”
李图南丧眉搭眼,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只好回来坐着了。
再看球场,林墨池已经更换了劲装,发束成团,干练而英气,有股从战场中洗练而出的凛然桀骜之感,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不那么标准,包括马术,但相比周骠的瞻前顾后,李苌的鲁莽有余,林墨池相对来说,显得更加成熟,至少在高黎王子与她缠斗了一炷香的时辰之后依旧没能看出林墨池的破绽。
就在高黎王子稍有些气馁之际,林墨池看准了机会,眼眸变厉,回身抄手将月杖击出。
球被击飞,画出一道流星般的弧迹,飞入了球洞中。
这是大周在今日被高黎王子屡次三番羞辱之后所得到的第一个进球,大周这边的气氛登时热烈了不少。
从霍西洲这边可以听见身旁数人都在窃窃私语,谈论林侯的女儿以往的战功战绩,道她不俗,实乃女中豪杰。
李图南的鲜花馅饼送到了口边,还没咽下去,就听到了这些话,不禁啧啧摇头:“我怎么听说,她是咱们家王妃的手下败将来着,这也值得吹了?”
霍西洲不接话,目光穿过林墨池的身影,想到的却是燕攸宁。脑中模模糊糊地掠过一些雪泥鸿爪的碎片记忆,当她在球场上挥汗如雨的某一时刻,他仿佛曾经在台下,用一种永远谦卑而虔诚的目光默默地注视过。但霍西洲已经想不起来。
高黎王子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个中原女人不可小觑,先前的轻敌大是不该。
虽然输了一球,但高黎王子并没有因此被打击到士气,他立刻改变了战策,打出不一样的手势暗号,给自己的几个下属。
林墨池置之不理,接着自己的打法,两场比赛的关键都在于高黎王子拿球,只要控制住高黎王子,应该就能避免西夷得分。自己目前已经占得上风,稳扎稳打,将高黎王子控住,拖到时辰结束即可获胜。
“永嘉郡主要吃亏了。”一片欢腾庆贺的声音中,唯独霍西洲这一句低语传入了天子耳朵。
他侧耳听到这声音,吃惊地看向球场。
果然,照霍西洲所言,情势立即发生了逆转。
林墨池一味对高黎王子盯梢,放过了几次拿球的重要机会,反而让高黎王子的部下占得了先机。他们的球技本来就不弱,得球之后,立刻按照高黎王子的指示撇开他与纠缠不休的大周郡主不管,率先将球传到门洞下。
临门一杆,中!
林墨池回身看去之时,木已成舟,大周已经输了这一球。
高黎王子从他身旁经过之时,用只有他们俩人能听得见的声音,戏谑:“大周的小娘儿们,你很泼辣啊,要不跟了我如何?”
林墨池气得登时气血翻涌,一口血要呕出,“你!无赖之徒,不曾要脸。”
高黎王子微微勾唇,红胡子一颤一颤的,显得他很是得意。
“是我意会错了?大周的小娘们儿,你为什么一直紧盯我不放?你这缠人的本事过人得紧呀,敢说不是喜欢小王?”
林墨池差点儿从马上翻下去,极度的恼火之下,她朝着高黎王子用力地啐了一口。
“手底下见真章!”
她绝不会再缠着这个不要脸的蛮夷王子一下!
剩下来的赛事当中,林墨池果然不再对高黎王子盯梢,但心浮气躁之下,也难免暴露了她致命的缺点。那就是,这个永嘉郡主虽然马术精湛,箭术应该也算是一流,传球的本领高超,但她容不得人近身。或许是因为他们大周的女人要恪守三从四德,对夫忠贞,所以这郡主一旦有男人靠近,她的判断和准度都会大打折扣。
高黎王子擅长发现并总结他人的弱点,并直接痛打。
“对不住了小娘儿们郡主。”
红胡子一撇,月杖在手,犹如银龙出海,矫健不见去势。
他这套马术动作令人叹为观止,一脚勾住马镫,侧身倾斜而下,一手勾住缰绳,一手挥动月杖,身体因为快马疾驰而擦过林墨池的肩膀,近得连脸上的胡子都几乎摩擦过她的身体,林墨池嫌恶之际,浑身冒鸡皮疙瘩,就在她分神之际,月杖已经击中了马球,并一击即中。
西夷人的大小欢呼声当中,高黎王子得胜了第三场。
第88章 红杏出墙的祝福
高黎王子接连得胜, 笑容满面地抛下月杖,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抽屁股的动静里,下台经过林墨池, 转脸看了她一眼:“其实你不应该逞强。”
林墨池无动于衷, 高黎王子却就喜欢她这气得不轻的俏模样,打趣道:“不知道你是保护霍西洲, 还是想灭他志气,为什么抢这个机会呢?”
林墨池冷笑:“输了便输了, 无话可说, 我自会向陛下请罪, 王子也请便。”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 向高台上天子走去,脸上不见半分馁色, 朝前屈膝跪倒,抱拳朗朗说道:“臣有辱使命,请陛下降罪!”
到底林墨池只是女子, 天子其实事先也没太大指望她能赢,左右无论输赢, 今日都算西夷获胜, 如今能够在高黎王子的声势笼罩下还能得球, 已经是不负林侯之女永嘉郡主的盛名了, 天子微笑:“击鞠不过嬉玩尔, 岂有因此而获罪?永嘉郡主言重了。”
他转向高黎王子:“今日三战, 想来王子必也尽兴, 不若稍作修整,即日前往孤山如何?”
高黎王子喜不自胜,自是一口答应。
起身之际, 还不忘看向那个输了球的郡主,这个郡主赢得起也输得起,似乎并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高黎王子感觉到她应该很是讨厌自己,甚至连看也不愿看自己一眼。接下来他要叫住她,她也犹如不闻置之不理,往林侯那边去了,高黎王子虽然念念不忘,但也不是厚脸皮的人,只得按住了脚步不再上前。
马球赛结束了,周人均意兴阑珊,各自散去,五陵年少的子弟这时一个个垂头丧气,也不敢说能够在孤山将场子找回来了,但他们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种莫名的默契,散场后,每个人的眼睛都在找霍西洲。
今天的第三场与高黎王子的较量,本来应该是他出战的,永嘉郡主顶了他的机会,又输给了高黎王子,不知长渊王怎么看。
但霍西洲仿若无事发生,一如一个事不关己的无情旁观者,当周人各自散后,他与李图南相与而归,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马场后。
此处连片的草料积累成垛,横卧于野,暖云遮蔽了斜照的秋阳,阴阴的泥地上到处泛着湿润的泥味草香。
李图南听见王爷负手,仿佛在看着远处云天,口吻淡然地说道:“我从前就是在这里,为夏国公府看马。”
“呃?”李图南明显一愣。
他环顾四周,这里地势空旷,草料垛子旁几间破旧的马厩,数间弃之不用的马房,屋檐下蛛丝密布,柱子上还黏着几粒虫子的尸体,实在乏善可陈,王爷居然曾经在这里,真的给夏国公府当马奴?
从长安城里打听来的传闻林林总总,李图南光是听说王爷与王妃相识的经过就听了十几个版本了,后来他下定结论以为,这要不是亲口听王爷王妃诉说只怕都不知真相。现在李图南内心当中那股好探听八卦的火又烧起来了。
“当年,我们被下令剿杀九族,母亲便带着我东躲西藏,家臣在一次又一次的躲藏中被斩杀而尽,母亲也为保护我而被杀,当我奄奄一息倒在乱葬岗死人堆里时,也以为自己活不了了,是王妃将我捡了回去。”霍西洲已经负手走远了,李图南不得不紧跟上前。
霍西洲停在了马房门口,等了李图南少顷,等他上前来,扭头看向他,“这便是我从前所住的地方。”